對於夜瀾的這位皇太后齊氏我是早有耳聞的,相傳這是個相當了不起的女人,膽色過人,手腕強硬。
早在當年風譽卿還是南野太子的時候,她就已經是他宮中無人能出其右的太子妃,後來經歷了丈夫被廢遭貶,興兵叛亂,夜瀾建國等種種風波,她仍是他身邊無可取代的女人。
從寵霸東宮的南野太子妃,到一手遮天的夜瀾皇后,再到如今垂簾聽政的一朝太后——
歷經風雨數十載,無論天下江山的風雲如何變幻,這個女人在這後宮之中的命運卻是長盛不衰,在這期間當年李後謀害兮敏皇后的戲碼到底由她親手導演了多少回,怕是也只有這夜瀾後宮之中堆壘的白骨才能代爲清算。
這其中的功過是非姑且不論,但是作爲一個女人,僅憑着自己的一雙纖纖玉手將自己的兒子推上了人生的至高點,而她自己亦是一步步登上今天這樣一個鳳臨天下的位子——
無可否認,在這場獨屬於女人的戰爭中,她是勝者,也是強者。
即將面對這樣的一個女人,若要說我此刻還能心如止水倒未免矯情,但橫豎是退無可退,我也索性不再多想,定了定神,款步邁上臺階,禮貌的衝那嬤嬤牽了牽嘴角,“煩請嬤嬤帶路。”
那嬤嬤斜吊着眼角又將我上下打量了一遍,只沉沉的哼了一聲,便兀自轉身往裡走。
但凡主子有點身份,奴才便是有恃無恐,自幼在宮廷之中長大,這樣的人我自是見了不少。
我也不與她計較,只快步隨她進了殿門,往裡面一側的偏閣走去。
眼下時已入冬,爲了取暖,地面上已經鋪了一層厚厚的地毯,任那嬤嬤那麼厚實的身子,腳步落上去仍是聽不見太明顯的腳步聲。
我又隨着她連繞過三道門廊她才止了步子,在最後的第四道門廊裡面的屏風前面站定,回頭對我道,“太后有旨,你自己進去吧。”
說完,也不等我反應便兀自轉身原路返回。
眼前翡翠的屏風在燈火的掩映下流光溢彩,奪人眼球,屏風的後面時而有幾個女人歡暢的笑聲傳出來,顯然是不止太后一人。
我心裡思忖着她傳召我進宮的緣由,腳下略微遲疑片刻才繞過屏風走了進去。
除去服侍的奴才不計,此時屋子裡一共坐着的是四個人——風北渡母子以及兩名姿色甚佳的年輕女子,看裝束應該是風北渡的嬪妃,至於具體的品階封號則是有待進一步考究,不過皇后並不在此列之中也就是了。
因爲是在內廷,這天風北渡只隨意穿了一身淺黃色的淡雅常服,將他眉宇間那種邪冷的霸氣掩藏了不少。
我進去的時候他正坐在主位上手持茶碗優雅的品茶,旁邊的三個女人似是談到什麼有趣的事情正笑做一團,笑到動情處太后還不時的拿帕子拭了拭眼角。
她們的談話風北渡雖然沒有參與,但顯然也是受了感染,脣角少有的微微牽起一個不易察覺的弧度。
三個女人相談正歡,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我的出現都顯得很不合時宜。
視而不見?這不過是一個不大不小的下馬威。
既然她們注意不到我,我也不多事,進門之後只與風北渡的目光略一碰撞就轉身往正對着門口的地板上端端正正的垂首跪了下來。
我的脾氣風北渡很清楚,如此耗下去也不會有什麼結果。
他低頭不動聲色的抿一口茶,淡淡的開口道,“母后,您要見的人兒臣給您找來了。”
談笑聲戛然而止,屋子裡的氣氛一時靜謐的很有幾分沉悶。
雖然垂着頭,我也能明顯的覺出那六道目光掃過脊背時孑然不同的感受,其中四道是啐了毒的,另外兩道不用啐毒已經是渾然天成的殺人利器,鋒利無比,仿似直接便能將人洞穿一般。
風北渡的目光漫不經心的掃過我的頭頂,很適時的又出來做了和事老,吩咐我道,“影子,給太后行禮!”
“民女給太后娘娘請安。”我依他所言,規規矩矩的開口道。
太后不知道在想什麼,不僅沒有喚我起身也沒有吱聲,過了好一會兒才漫不經心的開口道,“把頭擡起來。”聲音並不友善。
我深吸一口氣,緩緩的擡起頭,目光直直的撞進她探究的眼眸裡,不卑不亢的與她四目相對。
風北渡的母親已經不年輕了,身子微微發福,年近六旬的女人,即便是保養的再好,從她的眼角眉梢也已尋不到當年寵冠後宮的痕跡,只是她那雙眼睛裡的風采太盛,內斂沉着的目光仿似可以容納整個世界一般深不可測。
我適應不了她這樣的注視,卻也只能強硬的挺直了脊背靜默的回望她。
良久之後她的目光才從我臉上移開,卻並未對我的相貌做出任何的評價,只道,“你叫什麼名字?”
風影潼是南野的長公主,即便是一脈相承,但夜瀾對南野而言始終都逃不過亂臣賊子的這頂帽子。
我的尊嚴早已被踐踏的分文不值,但是整個南野皇室的血統容不下這樣的侮辱。
“回太后,”我回她,“皇上爲民女賜名影子。”
“影子?”她手下動作頓了一頓才繼續把茶碗湊近脣邊抿了一小口,仍是情緒不太分明的道,“既然是皇上爲你賜的名,那麼你原來的名字叫什麼?你總該有個自己的姓氏吧?”
“承了皇上的恩典,民女不敢再想其他,影子就是民女的名字。”
我這樣說着她已多少看出些端倪,側目去看了風北渡一眼。
風北渡不知道打的什麼主意,只佯裝毫無察覺的低頭品茶,並不去接她探尋的目光。
太后的目光在我與風北渡之間轉了幾個圈,時而困頓又時而瞭然,但終究還是沒能再從我與風北渡口中多探得一句話。
風北渡母子都是沉得住氣的人,屋子裡一時又安靜下來,旁邊一直在靜觀其變的兩個女人當中卻是有人按捺不住,聲音尖銳的小聲嘀咕了一句,“好一個忠心耿耿的奴才,難怪皇上連貼身的令牌都賜予她。”
這一句話幾乎是毫無意識的脫口而出,太后的臉色瞬時一沉,還不及說什麼,那女人已經自覺失語,臉色一白惶惶然的跪伏在地,顫聲道,“臣妾一時失語,臣妾知錯了,請母后恕罪。”
太后眼中閃過一線凌厲的冷色,明顯的已經動了殺機,但也只是一瞬她的神色便是在我這外人面前緩和過來,淡淡的瞥了腳下女子一眼就重新將目光移到我的臉上,語氣平靜的問道,“送去蒼月城的賀禮是你出的主意?”
之前我兩次出入宮門的事想來她也該是有所耳聞,所以纔會有了今日的這一出,既然風北渡擺出了一副完全看戲的姿態,我也就實話實說,“是!”
“嗯!”出人意料,太后聞言竟是難得露出些讚許的神色,點頭道,“你一個女兒家能有這樣的謀略——以後有你跟在皇上身邊,哀家也能放心些。”
她這話說的很隨意,緊接着身後又是一聲脆響,座位上端坐的另一個女子也失了常態,將手裡茶碗打翻,正慌亂的低頭擦拭裙襬上的水漬。
太后不悅的回頭掃了一眼,便又轉向風北渡道,“這個丫頭哀家看着還算順眼,要怎麼安排皇上你還是自己決定吧。”
風北渡一愣,我也是到了此時纔算聽出些端倪——
她們竟都是一廂情願的把我當成了風北渡的女人?
我心裡覺得好笑,風北渡已經放下手裡茶碗,下意識的擡眸看向他的母親,有些哭笑不得的道,“母后,她是北辰的人。”
這些年來韋北辰的名字已然成了浮現在這個女人心中的夢魘,乍一聽到他的名字,太后臉色突變,直接就沉下去七分。
旁邊猶坐在椅子上的女人察言觀色,忙起身施了一禮,笑道,“明日一早皇上就要啓程了,母后定然是有些體己話要與皇上交代的,眼下時候也不早了,臣妾們就先行跪安了。”
太后顯然是沒有心情搭理她,冷着臉也不說話算是默認,兩個女人如蒙大赦,趕忙起身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屋子裡的奴才也是不用吩咐,紛紛緊隨其後的離開。
望着一羣人倉皇逃離的背影,我心裡泛起陣陣冷笑。
都說是問心無愧,情勢所逼,可若不是心中有愧有鬼,又怎會是這樣一種心虛慌亂的神情?
目送衆人離開,太后便重新轉頭將目光移給風北渡,冷聲道,“他們兩個行過夫妻之禮了?”
“那倒沒有,大抵就是兩情相悅了!”風北渡無所謂的牽了牽嘴角,遲疑了一下又道,“不過以北辰的性子,難得會對一個女人動情,兒臣本打算這次外出回來就過來向母后請旨,準備早點挑個日子給他們把事兒辦了。”
我與韋北辰都不過是他手中操控的棋,到了他這裡真真的就是好一副慈父仁兄的嘴臉。
明知道太后對韋北辰有所忌諱,他卻偏要將這事拿到檯面來亂她的心神,爲的不過是讓我看到太后對韋北辰的態度,也借太后之口給我一個警告而已。
我心裡嫌惡卻不多言,只默然的跪着靜觀其變。
“哀家不答應!”太后聞言,怒的拍案而起,完全失了她多年來維持的風度修養。
“母后!”風北渡不以爲然的笑笑,上前替她拍了拍後背順氣,“男大當婚,北辰的年歲也不小了,便是母后再捨不得,也總不能一直將他留在宮裡不是?”
經他這麼心平氣和的一提點,太后的情緒纔有些緩和,仍是面色不善的看向我,厲聲道,“你還不給哀家說實話,這到底是個什麼女人,能讓他動了心思?”
風北渡避重就輕,並不答她的話,只道,“既然他們彼此有心,母后成全了他們也便是了。”
“荒唐!”太后怒極,渾身顫抖的憤然指天,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暴戾之色,“他狂妄無知目無祖宗禮法,不把自己做我風家的人,難道你也不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