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倭攻略
劉正彥、陳規都撫須笑了起來。
“潑李三”是水師統制李寶的諢名,據說他娘在田頭刨土時肚子一痛,跟着就落下了他,家裡兄弟排行爲三,生的副潑天膽子,五歲就敢下河摸魚,十歲就敢偷跑黃河撲浪,十二歲時赤手空拳打得村頭調戲女娘的痞漢抱頭哀嚎,遂被村人起了個諢名叫“潑李三”。
李家村的村北住了位解甲歸田的西軍老兵,喜歡李三的潑勇,閒時便教他弓射槍法,又說些昔年和夏人打仗之事,李三腦子活泛,頗能舉一反三,老兵大笑說他是一寶,遂取名爲寶。
這李寶原就是個潑膽性子,學了本事更是好抱不平,沒兩年就聞名鄉里,遠近都知李家村有個“潑李三”。那年他不憤縣裡貪官的苛捐雜稅壓迫,險些生出是非,家人連夜將他送走,正逢梁山軍活動在濮州一帶——距李寶家鄉不遠——殺貪官懲污吏,聲勢浩大,他索性投了去,被編入水軍大頭領李俊手下,耳濡目染學得些舟船作戰本事,很快就脫穎而出,被提拔爲水軍頭目。
後來梁山兵敗被朝廷招安,他隱退回了鄉里。在鄉下種田的日子沒過幾年,因稅吏毆打致死欠租鄉民,他忍無可忍打斷稅吏兩條腿,爲不連累家人自投縣衙,被判刺配流刑,家人四處籌錢疏通刑名,改判監五年。這牢底還沒坐穿,金人南侵渡馬黃河,山東路首當其衝,乘氏縣(菏澤)縣令裹財棄守逃走,上下人心惶惶,縣尉慌亂中想起牢裡有個勇悍的“潑李三”,立即命牢頭放他出來,說“以功抵罪”。
沒兩日,金兵前鋒千騎掠至城下,李寶率領臨時糾合的衙丁鄉兵和城內青壯計約千人,堅守城頭不降,守城兵丁受李寶奮勇鼓舞,想着身後還有妻兒老小,遂人人咬牙死拼,城內百姓也紛紛往城頭搬木頭運石塊,沒來及逃走的大戶人家也獻出桐油助戰……金軍攻城一日不下,不欲在這小縣耗力,遂劫掠城外鄉村呼嘯南下,鄉人多遭其難,李寶父母妻兒均死於金人狼牙棒下,只餘兩位兄長,廝見時抱頭痛哭。
李寶恨道:“胡虜定會再至,此仇誓報!”拉起鄉兵保甲隊伍,因他“潑李三”之名及守城退敵的威望,很快在身邊聚攏了兩千餘兵丁,日夜持械巡弋城牆,防備金騎再襲而至。
忽一日,派出去的探馬回報說,金人國師挑戰大宋衛少相,決戰地點就在乘氏縣百里外的黃河。李寶和十幾名鄉兵兄弟涌在人羣中,親眼目睹了那浩蕩人心的一戰……清影含笑逝落黃河,南岸千人悲慟,李寶雙目紅通,握拳鏗然道:“丈夫當如是!”
次年,金軍二次南侵,破東京後擄帝北歸,李寶不甘心,帶着二十多名生死兄弟追躡過了黃河,覷機偷襲梢尾的散騎,竟被他們陸續射殺了十餘金兵並一百戶,途中遭遇何灌率領的追襲金騎的前西北馬賊騎軍,被收編入營,累功升了偏校。
後來翟固大戰衛希顏“復生”人前,三聲長嘯沉肅戰場,挑戰金國國師,震撼兩軍,繼而射殺三百虜騎,一句“辱我漢家女子者,雖遠必誅”,讓宋軍聞之89小說……李寶親歷其境,心神震盪,心中唯得一句:如此人物!
其後,衛希顏官拜南廷國師併除樞密使,在洛陽閱兵之時的誓詞隱約傳入北廷東京軍營,半年後南廷的兵制變革波潮也漸漸影響到北廷,先後在李寶心中生了芽。
北廷建武二年初,東京禁軍馬軍營發生了一樁事,這件事促使李寶下了決心,暗底聯絡信任的兄弟,做好一切籌備,趁騎兵隊出城巡防之時,率領二十多名親信兄弟毅然逃營。
駐守陳留的南軍都統制是衛希顏東京舊屬蔣宣,聽說一隊北軍投營又驚又喜,細詢前後因由,又考較李寶的弓馬兵略,大爲滿意,暫編入營中任隊官,統領他帶過來的二十五名北廷軍士,並立即向樞府稟報此事。
這是南北對立以來首起北軍倒戈投營事件,雖然不到三十士兵,對趙構君臣而言卻有着不凡的意義,似乎表徵了建炎王朝的正統,趙構大喜下便要重重封賞,衛希顏卻道:“投誠當以禮待,然封賞不可過度,否則何以待吾軍功勳將士?”遂在李寶原武階上升二階,授修武郎,以都尉領一營騎軍。
衛希顏建長江水師後,一直在全軍選拔擅水戰者任將官,李寶原有舟船作戰經驗,昔年隱退鄉里前又得李俊傳授《水軍兵法》,對水師作戰胸懷韜略,又有和金軍實戰的磨礪,便琢磨着寫了份《論水師北海兵略》,其中提議建海州水師,一則可防北廷舟師南下;二則可從海上圖謀金境,進可攻陸,退可守海,追軍難尋。
這份建事方略呈遞到樞府,李邴、張元幹等人閱之瞠目,斥爲異想天開之論,衛希顏卻道“奇蹟往往來自於妄想”,將其從陸軍調入長江水師,從都尉升部統制,後考績升師統制,率三千水師駐防潤州。
“論膽識論兵略,李寶確是泉州帥將的優選,”衛希顏抿了口茶,話意卻一轉,道,“可惜他另有任事,不能南調。——說說你們的第二人選。”
劉、陳二人目光閃了閃,心想:不能南調,難道是往北……?
劉正彥開口待問,卻瞥見陳規微微搖頭,他說出口的話便轉爲:“……若李鎮圭不成,江陵統制夏守毅亦可任事。”
夏守毅名夏誠,原是朝廷招安的洞庭水幫頭領之一,建炎四年駐防江陵(荊州)。
衛希顏忖眉不語,慢慢啜了口茶,說道:“楊太,如何?”
楊太即楊幺——幺是排行——原是洞庭水幫的“副幫主”,被朝廷“招安”收編爲水軍後和幫主鐘相一起被授爲水師軍統制,各統五師,分駐江寧府和峽州(宜昌)。
劉、陳二人心頭都是一震,暗忖,泉州水師的建制爲師,楊太若調遷泉州,豈非降了實職?——難道是因月前酗酒毆打軍士,被降武階後衛相仍餘怒未休,索性降職謫遷?
衛希顏擱下茶盞,挑眉道:“他不是有銳氣?既然閒得拳頭髮癢,索性放去海上鬆活,陪東海那些殘寇過過招,省得白瞎了那身筋骨!”
話中透出的冷意讓兩位知事不由寒了下,心道果然,自是對此無異議。
“還有,泉州水師衙門不要設在州城,置於下轄的同安縣(廈門)。”
同安縣?劉正彥神情一怔,陳規卻目芒微閃,似有所得。
“同時,在澎湖建衛所……”她目光盯着兩人,慢慢道,“流求。”
劉正彥心頭震詫,遲疑道:“……流求有王,每歲向朝廷納貢。”若是出兵謀取流求,豈不是會被言官參劾妄挑邊釁?
衛希顏冷聲一笑,掃了眼神情如常的兵房知事,道:“元則,流求史你可清楚?說來聽聽。”
“諾。”陳規對樞相的海洋謀略早已知得七八,此刻並不吃驚,腦中略略整理資料後回道:“中原朝廷對流求的首次徵土是三國鼎立時期,吳主孫權派將軍衛溫率水軍一萬徵流求,當時稱爲‘夷洲’,在島上駐軍長達一年,最終因水土不服,官兵死傷甚衆,衛溫不得不帶數千夷洲土民迴歸中原;其後臨海郡守沈瑩按夷洲土民所說著《臨海水土誌》,上載:‘夷洲在臨海東南,……四面是山,衆山夷所居,山頂有越王射的正白……’”
他語氣頓了頓,道:“這句‘越王射的正白’表明,春秋戰國時期,夷洲就是中原越國的屬土;然中州多歷戰事,幾經改朝換代,中原朝廷對這海外孤懸之島不甚看在眼內,久之島上土酋便自號爲國了……”
這話的意思是流求原就是中原屬土,朝廷興兵是收回,不是“邊釁”。
劉正彥心想衛相向來是無利不興兵,這流求必是有利可圖——如瑞宋、華宋,便順此問:“這島上可是有礦?”
“產礦倒是其次,”陳規笑道,“據方輿司的情報,這流求島上多是沃壤——地先用火燒,再引水灌溉,持鍤數寸就能墾爲田。若是廣以植稻,經得十年二十年,或可成爲‘蘇湖熟’第二,濟糧於中陸貧州。”
劉正彥恍然,“即是說,等同一大產糧州!”
“正是。”陳規捋須頷首,表情似是言猶未盡,卻閉口含笑不語。
劉正彥出身將門,是已故的西北名將劉法之子,並非不通兵略之輩,思路一通,接口往下道:“除了產糧外,流求的地理位置亦關乎緊要,控扼東海南海之間通道,可建成水師戰略據點,往南和瑞宋島連成一線,往北可往東海剿寇,同時防備倭國和高麗賊匪……”
當年南洋水師曾掃平縱橫南海東海的大海寇,但尚有餘匪隱匿於茫茫深海的未知島嶼之上,待南洋水師一退又出來遊掠小股海商船隊,讓官兵防不勝防,這些海寇中不乏倭人和高麗人。
衛希顏對他的反應迅速表示滿意,卻又道:“即使拿回流求,整個海防線仍是不足——過於偏南了。”
她拿起一份稟事摺子,“李寶建言,長江水師分一部北駐海州(連雲港),分一部駐崇明島,以構成北境海防線。”
建海州水師有兩利:一則可拱衛沿海陸州,防備北廷舟師南下;二則可圖金國婆速路(遼東半島)——當然,這是長遠謀略;建崇明水師可盤踞長江入海口,內河可與潤州水師互通,外海則直達東海,便於剿海匪防倭寇。
“海州水師可由潤州水師移駐,統制李寶;崇明水師從鄂州、江陵水師抽調,統制楊欽。兵力抽調後,長江沿線的佈防需要重作調整。兵房旬日內擬出調防方案。”
“諾。”陳規拱手應下。
衛希顏又對劉正彥道:“這兩部水師抽調出來後,先派去南洋水師作訓一月,熟悉海戰模式,再各回駐地,聯合剿清東海餘寇。”
“諾。”劉正彥應聲,忽然想起崇明島的位置,正對倭國最南端的島嶼,他不由有些心驚,難道衛相的圖謀是……
約摸一兩刻鐘後,二人告退出了樞相公房,便有福寧宮內侍主管康履前來通傳,說官家召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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