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的十二年,大明進入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和平繁榮時代。
朱標繼承了朱元璋與民休息的原則,這位新皇並不熱衷於發動戰爭,除了海外艦隊的行動,大明沒有發生過任何大規模的戰爭,邊境雖然偶有摩擦,但在明軍強橫的武力威懾下,總體上都是和平的。
因爲並沒有繼承“鐵人”天賦,所以朱標被迫擴大了軍機司的規模與作用,逐漸將其從輔佐皇帝以備諮詢的秘書機構,變成了協理批閱公文的實權部門,但軍機大臣的品級依舊低微,在朝堂中被戲稱爲“門檻下省”,乃是揶揄還不如古代之門下省的意思.當然,這肯定有部分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滋味在裡面。
另外,朱標對待文臣也頗爲寬和,沒有再興起大獄,並且隨着當年南北榜案定下的制度的逐漸執行,開始頻繁地開科取士,進行官員隊伍的更新換代,大量科舉出身的士子,取代了洪武朝中後期的國子監生員們,成爲了官員隊伍的主流出身。
當然,這些科舉出身的士子,目前還在文官系統的中下層,還得經過一些年的時間,新鮮血液流動完畢,他們才能真正徹底地成爲帝國文官集團的主宰。
而這也意味着,以“籍貫”“舉年”爲標準,自然而然抱團形成的鄉黨、同年、座師等等關係的出現,強大的文官利益羣體的形成,這也是帝國開始進入中期的標誌。
當然,官員隊伍迅速膨脹,肯定是會帶來貪墨、結黨這些負面弊端,不過隨着帝國治理規模和難度的上升,更多的官員在短時間內,確實也有一些正面的作用。
除了擴大秘書部門和開科取士、不興大獄,朱標還十分樂意於做一個廣開言路善於納諫的皇帝,因爲作爲一個守成之君,朱標很清楚,他無論做什麼,都是不可能超過洪武時代的,因此,他更樂意在文治上下功夫,在日後的史書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朱標覺得“漢、唐諸君,文帝、太宗能納諫,文帝幾致刑措,太宗致貞觀之治,亦皆受善之效”,所以廣泛接受科道言官們的批評,哪怕有時候這些爲了求名的言官,批評的過於嚴苛,甚至有些刻薄。
總之,朱標成爲了一個仁慈但有原則的君王。
他親自修訂《大明律》,秉持着“有罪不可倖免,無罪不可濫刑”的原則,把洪武朝定下的重重嚴刑峻法,進行了放寬,不再允許宮刑等以致殘不致死爲目的的殘酷刑法的實施,但保留了凌遲因爲凌遲是用來威懾謀逆者的,這是皇權的底線,當然反過來也可以說,凌遲的目的也是爲了弄死人,而不是讓人殘缺地活着以作爲懲罰。
並且朱標取消了法外行刑以及非謀逆罪名的連坐制度,民間私自動用武力責罰奴僕或盜竊者沒有了法律依據,除了謀逆以外的其他罪名,也不再會進行洪武朝的“九族消消樂”了。
而對於之前在洪武朝,因爲胡惟庸案、空印案、郭桓案被牽連的人,已經噶了的那就不用說了,沒噶的被流放的官員以及他們的家屬,也進行了赦免,允許他們返回祖籍生活,不影響後代繼續進行科舉。
並且對胡惟庸案、空印案、郭桓案三起大案的卷宗進行了重新了審查.這是一項工作量極大的任務,把三法司的人都快累癱了。
少數確實被胡亂攀咬而冤枉的人,得到了平反,案件昭雪,死者得到了追贈,生者以之前的官階加一級到一級半享受致仕的待遇,但絕大多數涉及到胡惟庸案、空印案、郭桓案的官員,還是證據確鑿的。
因爲跟現代世界的歷史不同,現代世界的歷史上,洪武二十三年朱元璋頒佈《昭示奸黨錄》,以夥同胡惟庸謀不軌罪,處死韓國公李善長、列侯陸仲亨、已故的滕國公顧時的子孫等開國功臣,後又以胡惟庸通倭、通元,究其黨羽,前後共誅殺三萬餘人,時稱“胡獄”,這個是擴大版的胡惟庸案。
而在目前發生的,則是隻有洪武十三年朱元璋以“謀不軌”罪誅宰相胡惟庸九族,同時殺御史大夫陳寧、中丞塗節等人,這個胡惟庸案,在後面並沒有產生擴大化,李善長這些功臣沒有藉着“胡惟庸案”這個名義被誅殺,所以真正涉案人員,就是胡惟庸的那些黨羽,有的人可能確實處罰重了,但你說他平時跟胡惟庸沒有勾結和利益往來,那也是不可能的,所以涉及到謀反,這腦袋掉的就沒什麼可說的。
同時,空印案雖然性質惡劣,但因爲朱雄英的因素,陰差陽錯之下,也並沒有殺人,大多數都是流放,能撐過十來年活到現在的,也都被赦免了罪行了。
空印案這批涉案者,說實話,說冤枉吧確實冤枉,這麼多年潛規則都是這樣的,運氣不好就這茬被逮到了,但是說不冤枉那也不冤枉,這畢竟是違規操作,拿到檯面上來講就是該罰的。
至於郭桓案,那基本上沒多少冤枉的了,全是蛀蟲。
除了政治上這些事情,朱標相當關心農業、工業、商業的發展,提倡宋朝時期“四民皆本”的思想,也就是士農工商都是國家的根本。
很多新的水利工程,都是興文朝修建的,雖然對於黃河氾濫的百年積弊依舊沒有敢貿然動手,但朝廷出錢修復了洪渠堰、都江堰,修建濟南運河、眉州新津通濟堰,並疏浚了太湖入海水道,解除了蘇鬆地區的水患,整個黃淮流域的河流,也進行了重新整理疏浚。
鋼鐵、造船、蒸汽機、瓷器、棉紡織等行業欣欣向榮,商品流動速度遠超歷朝歷代,經濟增速連年新高。
而因爲從日本開採的金山銀山,以及海外貿易和國內商稅的巨大受益,再加上沒有大規模的戰爭、天災,所以在興文一朝,國庫和內帑極大充裕,對於地方的小規模自然災害的賑濟非常及時,受災地區經常能得到免費的救濟糧食和減免若干年稅收的仁政,百姓極爲讚揚。
朱標常說“其盛也本於休養生息,其衰也必有土木兵戈。漢武承文、景之餘,煬帝繼隋文之後,開元之盛,遂有安史之亂,豈非恃富庶不知儆戒乎?漢武末年乃悔輪臺,煬帝遂以亡國,玄宗卒至播遷,皆足爲世大戒。”
因此,在民間士林,朱標經常被比作漢朝的漢文帝,這個時代認爲“吏稱其職,政得其平,綱紀修明,倉庾充羨,閭閻樂業,歲不能災,民氣漸舒,蒸然有治平之象矣”。
當然,盛世下也不斷地滋生着威脅帝國這棵大樹繼續勃然生長的蛀蟲。
科舉出身的文官開始掌握主流話語權,考成法的執行力度開始下降,文官們相互庇佑搪塞,結黨營私,在相對開明的廟堂風氣下互相肆無忌憚地攻訐,甚至敢在朝堂上揮拳頭,這在洪武朝早就被拉出去砍頭了,可見文官放肆到了何種程度。
小吏們心照不宣地開始享受盛世的紅利,不斷地對百姓進行各種卡要,從上到下習以爲常。
商人們在短短十年之間,就以令人驚駭的速度,突破了洪武朝人爲製造的社會階層壁壘,商品流通速度的加快,給百姓提供了除了科舉以外的社會晉升通道,但同時奢靡享樂之風也開始在大明市井中蔓延,人人攀比,羨慕商賈多金者,對於老實種田做工多有鄙夷。
而海外貿易所帶來的種種外國商品,除了便利了百姓生活,豐富了物質享受以外,各種教派的傳教士、信徒也隨着商人一起來到了大明,各種五花八門甚至相互矛盾的教派信仰開始傳播,其中不乏較爲極端的思想,導致洪武朝那種大農村社會的進一步撕裂.戲曲、話本小說的刊行量每個月都在刷新着記錄,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京城街頭甚至常有人不着衣裳奔走,謂之“天性爛漫”,捕快亦是難治。
而大明的立國根基之一的勳貴武臣羣體和衛所制度,也開始有了衰敗的跡象。
因爲朱標不喜歡對外發動戰爭,所以五軍都督府常年無事,以各個勢力爲假想敵的戰爭預案逐漸壘在案牘庫裡塞滿,卻始終吃灰。
將領們除了參與海外開拓,在陸地上沒有了可以獲取戰功的機會,北方的韃靼、瓦剌、兀良哈等部,自知不是明軍對手,所以都是遠遠避開過自己的日子,便是遇到了雪災,瓦剌人寧肯向西去找東察合臺汗國的麻煩,也不會南下去碰大明的邊境;而南方的明軍,尤其是雲南方向的明軍,反倒成了最有作戰機會的,只不過他們處理的也都是邊境的小摩擦,廣西和交趾方向,則是太平無事。
東方的高麗發生過一次國內的叛亂,但沒用大明出手,就很快平定了下去,日本則是繼續在南北朝對峙的局面中內亂着。
西方的帖木兒汗國始終是五軍都督府戰爭預演的最大假想敵,老瘸子在昆都爾察河谷、帖列克河戰役大敗金帳汗脫脫迷失,北上掃蕩金帳汗國後,跟大明同步發起了東征,帖木兒征服了印度德里蘇丹國,摧毀德里、旁遮普、克什米爾地區,並且稍加休整後出征敘利亞,敗馬穆魯克王朝的駱駝騎兵。
在大明興文五年的時候,帖木兒於安哥拉戰役大敗奧斯曼帝國,俘奧斯曼蘇丹巴耶濟德一世,從而建立了一個東起北印度,西達小亞細亞,南瀕阿拉伯海和波斯灣,北抵裡海、鹹海的龐大帝國。
明軍的遠洋艦隊與其部下的白羊王朝,在阿拉伯南部沿海地區進行了交手,白羊王朝的駱駝騎兵被明軍的火器打的潰不成軍,但明軍缺乏足夠的沙漠載具,也無法繼續深入,於是草草收兵,繼續進行航行。
這次交火引起了帖木兒的重視,明軍火器的強大,令其頗爲忌憚,所以是繼續趁熱打鐵進行西征,還是東征大明,已經年邁的帖木兒難以定奪。
不過雖然帖木兒還沒定奪好,可聽到消息的歐洲人卻慌了,要知道,巴耶濟德一世可是把十萬十字軍都給幹趴了,結果還打不過帖木兒,要是帖木兒繼續向西,那豈不是時隔百年又要面臨一次蒙古西征一般的威脅?
而這時候,大明的遠洋艦隊抵達了西歐。
跟大明艦隊那些巍峨如小山一般的戰艦相比,此時歐洲人的船簡直就是小舢板,而無需展開風帆也能逆水而行的神奇技術,更是令歐洲人瞠目結舌。
加上《馬可波羅遊記》裡描述的那種東方的種種奇聞軼事,比如華夏的紙鈔一張就可以兌換大量的白銀,又比如華夏的黑色的石頭(煤炭)燃燒起來放出來的熱量比木材大得多,再比如戶下遍地都是黃金,人們用黃金鋪地,用寶石造房子,金銀財寶多得不得了,遍地都長着香料,香料多得唾手可得.這些固有的浮誇印象,在大明遠洋艦隊到來的時候,不僅沒有破碎,反而更加刻板了。
因爲有幸登上大明戰艦的西班牙國王發現,大明的戰艦是真的燒黑色的石頭來驅動的,而且大明擁有的金銀,裝滿了一個又一個船艙,多的讓人眼花繚亂,同時那些香料(來自南洋)也被隨意地散落在貨倉裡,似乎明人並不曉得這東西到底有多麼珍貴一樣。
至於“用寶石造房子”,在西班牙國王獲贈了一些只有番邦國王才能得到的琉璃瓦的賞賜後,似乎也被坐實了。
當然,也不是沒有見錢不要命的歐洲人,這些蠻夷拿着冷兵器,想要劫掠大明的商人,可剛掏出刀子來,沒走幾步就被隔空送走了。
這種詭異的殺人手段,讓歐洲人大爲驚恐,他們將其理解爲“女巫的詛咒”亦或是什麼別的東西,總之,那個長杆子,就是東方巫術的發射器,應該是類似於魔杖之類的存在。
野蠻自大的沿海歐洲貴族,以及一些來自北海的海盜,在大明遠洋艦隊從西班牙啓程前往法國的時候,也想來分一杯羹。
但隨着一場海戰,哦不,也不能說是海戰,只能說是“打靶”,一場大規模打靶過後,縱橫北海的“傳奇海盜”們,就都沉到海底餵魚了,而明軍唯一的損失就是一艘戰艦因爲追的太猛,不慎觸到了暗礁,雖然有水密隔艙,但航速不可避免地下降了,需要拖到有幹船塢的地方進行臨時維修。
第一次歐洲之旅,讓野蠻的歐洲人見識到了遙遠東方的大明帝國的強大與繁榮,從此以後,歐洲上流社會的貴族們,以學習東方的禮儀、文化,使用東方的器物爲榮。
當馬三保所率領的遠洋艦隊返航的時候,在非洲南部和東部進行了簡單的補給,隨後跟馬穆魯克王朝做了點生意,讓沙漠里長出了一些東方樣式的冷兵器和甲冑。
在南印度,大明艦隊受到了當地人的廣泛歡迎,不過錫蘭王國不太開眼,想搶劫大明的船隻,所以錫蘭王國被滅了,他們的國王被馬三保帶回來留學。
大明成爲了南洋新的霸主,昔日的霸主滿者伯夷帝國可謂是“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在內亂後,皇帝維卡拉瑪瓦哈納與皇后維拉胡米於內戰中遇難,他們的女兒蘇希達繼承了皇位,成爲了帝國的第五任皇帝,只不過這時候滿者伯夷帝國的實際控制地區,已經極大縮水了,只剩下了爪哇島附近的地區,對於大明的海權,無法構成任何威脅。
至於陳祖義殘餘的海盜集團,聽說他們跑到了更南方的大島,那是一個很大的島嶼,稱之爲陸地更合適一點,只不過那裡到處都是沙漠,還有各種奇形怪狀的生物,只有沿海纔有一點點人類能居住的地方,根本沒有任何佔領價值,即便是海盜,如果不是走投無路,也不會往那個方向去.過去那裡都是被滿者伯夷帝國當做重刑犯的流放地,流放到那裡自生自滅。
但奇怪的是,大明艦隊在舊港休整以後,派出了一支分艦隊,以“追剿海盜”的名義,向那個大島去了,這支艦隊裡面還有數量不少的工匠。
這十二年的時間還發生了很多事情,雖然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和隱患,但總而言之,朱標統治的時代,是一個不可不扣的盛世,是一個黃金時代,朱標是一個很好的守成之君,他廢除了不少洪武時代的嚴苛法令與政令,努力發展農業、工業和商業,經濟快速增長,百姓的生活水平隨着貿易和收入等因素而極大提高,再加上朱標在組織著書、收藏圖書、廣開科舉、虛心納諫等方面的努力,對這個時代後世史書中溢美之詞註定不勝枚舉。
大明空前的強大,一切似乎都在向着好的方向發展。
當然,這也只是似乎。
隨着時間的推移,以及明軍之中新老交接的完成,作爲立國之基的勳貴武臣集團的第二代,開始有了大量的怨言和牢騷。
涼國公藍玉成爲了五軍都督府的掌舵人,而繼承了曹國公爵位的李景隆,繼承了魏國公爵位的徐輝祖,被晉封爲輔國公的梅殷,還有鄭國公常茂等人,都對十餘年無戰事,感到極大的不滿。
沒有戰爭,哪怕明軍有着極爲先進的火器,戰鬥意志和組織能力、戰爭經驗這些方面,也不可避免地開始了下滑。
社會上蔓延的經商風氣,讓衛所兵出現了缺額和軍官吃空餉的情況,衛所兵尤其是地方的守備衛所,訓練強度逐年下滑,有些地方到了觸目驚心的地步地方衛所也很有理呢,天下太平,訓練有什麼用呢?既然沒用,也不怎麼查,上什麼心呢?這些兵器“損壞”了一些,軍糧“受潮”了一些,也很正常吧,至於做點小買賣那更正常不過了,東南衛所還有不少在偷偷搞走私貿易。
甚至於,連邊軍的衛所,也出現了類似的情況,只不過沒有內陸地方的衛所這麼嚴重。
畢竟邊軍在邊境上跟敵人多少還是有些小摩擦的,而且那些異族也沒有太大的貿易需求和相應的財富來進行貿易。
但是因爲武器裝備的先進,以及無往不利的勝仗,也讓明軍中普遍出現了“老子天下第一”的驕縱心態,認爲只要端着火銃出去,莫說是“一漢當五胡”,就是“當五十胡”、“當五百胡”都是等閒之事.目前看來或許事實確是如此,但這種心態,依舊極大地影響了明軍的戰鬥力。
相比於十餘年前的徵日之戰,完成了新老交替的明軍,從軍官到士兵都普遍缺乏實戰經驗,油滑偷懶投機等風氣嚴重,新兵們難以像那批參與過捕魚兒海之戰的老兵們一樣爬冰臥雪還能頑強作戰。
不過好在還沒爛到根子裡,還有那些參與過徵遼東、徵漠北的老將們存在,但這些人也普遍在當年二三十歲的年紀,一轉眼就到了四五十歲。
至於參與過徵安南、徵高麗、徵日本的軍官和士兵,數量要更多一些,他們也更熟悉火器時代的作戰編組和理念。
軍方,或者說國公們的一致觀點,就是現在的明軍只要對外打起仗來,還有的救,還能通過幾場大戰,恢復到當年的虎狼之師的狀態。
將領們也能獲得軍功,中下層武官能夠得到晉升的機會,而不是這樣按照資歷慢慢熬。
但是如果繼續這樣文恬武嬉下去,再過十年,明軍的戰鬥力就會嚴重下滑,再過二十年,等他們這批人也老去,就沒救了。
除非,出現大規模內戰,把軍隊重新鍛煉出來。
而內戰的苗頭,似乎也出現了那麼一點點。
塞王們在邊塞擁兵三十餘年,以漢晉時“諸侯王”自詡,其中不乏驕橫跋扈之輩,而朱標對於這些弟弟和侄子,一向心慈手軟不忍重罰,即便是有出格之舉,也只是罰俸祿、遣使當場斥責,最多就是打發到中京鳳陽去思過一段時間。
因此,藩王們,尤其是八大塞王,更是有恃無恐。
在很多事情上,作爲太子的朱雄英,與作爲皇帝的朱標,觀點是不一樣的,這是無可避免的。
而雙方也一直都默契地避免着發生衝突,但日積月累之下,種種矛盾,確實也是越來越多。
太子有兵權,在軍中素有威望,還有一部分行政權。
若不是朱標爲人仁和,再加上朱元璋駕崩前要求他遵守的誓言,換了別的皇帝來,說不得就要發生李承幹故事了,這也是父子君臣間的魔咒。
當然,還活着的馬太后,在這裡面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但不論如何,當年朱元璋的擔憂,似乎在逐漸成真。
勢力越來越強大的文官集團,並不喜歡這個被勳貴武臣所集體認同的太子爺,不同派系的文官,在這一點上很有默契。
因爲朱雄英主張的政策,包括對士紳加稅,嚴格執行考成法,縮緊進士錄取數量等等,都嚴重觸犯了文官集團的利益。
雖然,這些政策都是對大明長遠發展有益的。
但是這沒用。
對於文官集團來講,這比殺了他們父母還要讓他們憤怒。
因此,在朱標虛心納諫的環境下,科道言官們開始了“螞蟻潰堤”式的攻訐。
針對東宮在處理政務過程中出現的紕漏、差錯,以及用人,進行無休止的上書。
衆所周知,不做不錯,做的越多錯的越多。
但東宮在明初就是有着輔助皇帝處理政務的職責的,東宮也有着完整的一套文官體系。
而大明如此龐大帝國,每時每刻都在發生着數不清的事情,每天要送到朱雄英案前的公文就有至少三四百件,就算是再英明的人,又怎麼可能不犯錯呢?
更何況很多事情即便決策是正確的,因爲種種原因,在實際執行過程中,仍然能夠出現千奇百怪的簍子。
所以,做錯事,用錯人,這是正常的冗餘範圍內的事情。
但文官們對此進行了長年累月的攻訐,並且他們攻訐的對象不是太子朱雄英本人,而是他身邊的東宮佐官們。
爲此,蹇義、練子寧、鐵鉉、解縉、夏原吉、胡儼.這些人開始一個一個地爲朱雄英擋刀,以“輔佐太子不當”的失職之罪貶官、調離。
朱標對於朱雄英的態度,也在發生着微妙的變化。
與此同時,本就出身文官家庭的皇后呂氏,也開始有意無意地運作。
朱允炆的“賢能仁孝”之名,在朝野中廣爲流傳。
呂氏無錯,身爲正宮,廢后是不可能的,而且朱標和呂氏的感情也一直很好。
所以,事情就這麼僵持着。
直到興文十二年的秋天。
這一年朱標已經五十五歲了,常年處理政務,身體不算好,也不算差,反正一直都是那個亞健康的狀態。
釣魚是他排解煩惱的方式,也是諫臣們無論怎麼勸諫他都不會改的愛好,按照朱標的話說“朕處理完政務自己釣魚,也不以誰釣魚好來任用官員,就算喜愛又有什麼關係呢?”,也確實沒影響到什麼,所以一直以來,他釣魚的時候都沒人好意思打擾。
但是有一天在玄武湖釣魚的時候,因爲釣的時間太久,染了風寒。
從那以後,朱標的身體就有些不行了,先是好了一陣子,但隨後很快就又臥牀不起,吃什麼藥都不大管用。
到了冬天的時候,朱標就已經陷入昏迷了,每日只有那麼一小會兒的清醒狀態。
而時刻陪伴在他身邊的呂氏,也在朱標神志不清的時候,聽到了十二年前的那個誓言。
當聽到“勿復呂氏之禍”的事後,呂氏臉都嚇白了。
她開始了秘密佈置,安插人手,試圖宮變。
呂氏很清楚,朱標是她最大的靠山,她自己的兒子如果當不了皇帝,那麼等朱雄英登基,就衝這些年文官給朱雄英找的麻煩,她肯定沒好果子吃,大概率是要給朱標殉葬的馬太后不用殉葬那是因爲朱元璋有遺詔,朱標也不可能把自己親孃埋了,但呂氏可不是朱雄英的親孃。
而且,唯有在皇宮裡,她纔有一絲勝算。
因爲出了皇宮,從五軍都督府到京城上十二衛,再到二百多萬明軍,基本全是支持朱雄英的。
正是因爲有着軍隊的支持,朱雄英這些年才能一直隱忍堅持下來,因爲只要有軍權,就沒什麼好怕的。
朱雄英不可能做出弒父之事,他要合理合法地繼承皇位,所以也一直沒有任何出格的舉動。
只不過,皇宮裡的守衛,也有相當數量,都是朱雄英的親信。
因此,準確地說,是在皇帝的寢宮裡,用類似“呂后長樂宮殺韓信”的手段,揀選些健壯婦人麻袋套頭,纔有機會。
亦或者,就是用火銃伏擊。
但不管怎樣,這都建立在皇帝離世後,呂氏掌握着第一手的信息,能在寢宮進行佈置,通知朱雄英來,同時請君入甕的基礎上。
這些缺一不可。
呂氏不知道是否可行,但這顯然是她唯一的機會了。
至於剩下的事情,說實話,呂氏也沒考慮過.朱雄英要是真的莫名奇妙在宮裡暴斃了,被以“探望”之名叫回來的朱允炆就能繼位?立嫡立長,文官叫的再響,可勳貴們要是迎立朱允熥又該如何?
但總之,幹了再說!
不幹的話,對於呂氏來講真就是等死了。
很快,朱標每天清醒的時間,就越來越少了,到了後來,甚至兩三天才會醒那麼一小會兒。
朱標也清楚自己已經到了彌留之際。
對於自己這一生,朱標沒什麼太多的遺憾,他本來應該是一個普通的農人之子,但他爹這個老農,硬生生完成了華夏曆史上最不可思議的身份轉變,讓他變成了大明帝國的第一位太子。
朱標是父皇母后喜歡的太子,是弟弟們敬仰的兄長,是大臣們眼中的仁君,他沒有奢侈的愛好,喜歡讀書,爲人勤奮、寬和、節儉,對所有人都很好,他統治的這十二年,註定會在歷史書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後人都會將他與漢文帝相提並論。
——他是一個好的守成之君,他沒有敗壞朱元璋留下的大明江山。
五十五歲的壽命,在這個時代的貴族階層中來講,其實也算長壽,雖然沒有活到七老八十,但要說天不假年,對於朱標來講,也說不上。
朱標在彌留之際,擔心的事情不多,一是怕馬太后傷心過度,馬太后今年已經七十八歲高齡了,轉過年,虛歲就是八十歲,白髮人送黑髮人,也是傷心事;二則是擔心呂氏和她的兒子們,畢竟是陪伴了自己數十年的妻子,這些兒子也都是自己親兒子,朱標怕自己駕崩以後,朱雄英對他們會不利。
而朱雄英這時候作爲太子,已經實際上擔負起了皇帝的職責,維持整個帝國的運轉,無法每時每刻都待在幹清宮。
所以朱標斷斷續續口述了自己遺詔的內容.按照華夏曆史留下來的慣例,這個東西不太作數就是了。
很多時候,遺詔還是矯詔,只取決於拿着的人是成王還是敗寇。
十一月二日這一天下午,朱標駕崩了。
呂氏懷揣着賭博性質的僥倖心理,設下了埋伏,派人讓朱雄英速來幹清宮。
但很快,她就感到了恐懼。
朱雄英並沒有火急火燎地趕赴幹清宮,而是去西宮請馬太后。
隨後,接到了朱雄英手令的五軍都督府,開始無視朝廷規定,在藍玉的命令下,調動京城周邊上十二衛的兵馬,五城兵馬司開始全城戒嚴。
用軍隊控制了京城內外,朱雄英與勳貴武臣們,在一衆甲士的陪同下,簇擁着馬太后前往幹清宮。
呂氏明白,她徹底失敗了。
只要有馬太后在,其實不管朱雄英來不來幹清宮,他都能繼承皇位。
而在控制了全部局面後,堂皇而來,則更是朱雄英運籌帷幄的體現。
不過好在,朱雄英並沒有爲難她。
因爲朱雄英不想留下一個“弒母”的罪名,呂氏不是他的親孃,但在名義上,皇后就是他的娘,這個跑不了。
朱雄英在大行皇帝靈前即位。
之所以如此,是因爲皇位交接的順序,不是先帝駕崩,然後太子就即位了,而是太子先守孝,才登基。
太子守孝的這個時間,按照儒家禮法是三年,也就是二十七個月,但是不可能三年沒皇帝,所以發明了“以日易月”,以二十七天代替二十七個月,太子要給先帝守孝二十七天,否則不盡孝道就是不合禮法,哪怕是嫡長子,也會缺失繼承合法性。
但正所謂“國不可一日無主”,大明也不可能二十七天沒皇帝。
所以,這二十七年內,朱雄英嚴格定義是“代皇帝”。
靈前即位走的就是代理皇帝職責的這個程序,按照先皇名義頒佈的遺詔,在在大行皇帝靈前即位,就算是完成了皇權的交接。
從這時起,在場的所有人,除了手持遺詔的太后,都要對新皇行君臣大禮。
而完成登基大典後,就從“代皇帝”變成了正式的皇帝。
接着就是轉過年改元,如果先帝駕崩的時間是在春天,那其實先帝的年號,新皇還得用一年才能改。
冬日很快就過去了,又是新的一年。
結束了守孝期,京城的滿城白綾被逐漸撤了下來,過年的喜悅衝散了人們思念朱標這位仁君的哀傷。
新時代,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