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消息在聯軍軍營中悄然流傳,一種難以名狀的古怪氛圍開始在士兵們之間瀰漫開來.以龍捷軍等安南國南線軍隊爲主的“清君側”隊伍,本來與占城國的軍隊就素有恩怨,再加上這段時間以來,雙方也確實因爲補給等各種問題爆發了矛盾,因此原本就不算堅定的信念,在未知的風波面前顯得更加開始動搖了起來,很多人都在私下裡議論紛紛,猜測着聯軍的未來。
身爲安南國上將軍,大軍主帥,陳渴真的軍帳內氣氛同樣有些怪異。
他坐在桌案前,眉頭緊鎖,手中把玩着一塊玉石,那是占城國王羅皚贈予的禮物,象徵着兩人之間的聯盟,然而此刻,這禮物卻像是一塊燙手的山芋,讓他感到無比沉重.當初起兵清君側的時候,爲了不被占城軍趁火打劫,是陳渴真主動求着羅皚出兵支持他的,但現在情況變了啊!有着明軍艦隊的幫助,他們一路勢如破竹,如今已經打下了安南國的半壁江山,兵臨膠水河畔,陳渴真的兵力,早已經超過了羅皚。
不過尷尬之處就在於,嚴重缺乏信任基礎的雙方,此刻依然要共同對敵,而且是決定命運的一戰。
如果說以前還能勉強同牀異夢,可這件事情一出,直接就離割袍斷義不遠了,這種互相提防背刺的狀態,又怎麼齊心協力打這一仗呢?
“上將軍,消息確認了,胡季犛確實派遣使者去了占城軍營,羅皚似乎還在考慮。”一名親信將領急匆匆地走進軍帳,低聲稟報道。
陳渴真擡起頭,眼中閃過一絲寒光:“千真萬確?”
“千真萬確,見到‘熟人’了。”親信將領咬牙切齒地道出了一個人名。
陳渴真沉默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道:“羅皚此人,我向來信不過,此人貪婪成性,見利忘義,我早就料到會有這麼一天.不過,我們也不能坐以待斃,必須有所準備。”
周圍的龍捷軍將領面露兇光,已經做好了陳渴真一聲令下,便同室操戈的準備。
然而,陳渴真卻並沒有選擇在這時候內訌,而是站起身,走到堪輿圖前,目光掃過安南國南方的六府之地,手指在膠水縣的位置上重重一點:“傳令下去,全軍準備,明日一早渡河進攻奉化府。我們要在占城軍與奸臣媾和之前,裹挾其軍一同拿下奉化府,直逼升龍府!”
將領們一怔,旋即領悟。
是了,這時候如果選擇同室操戈,那麼可就正中胡季犛的下懷了,而如果反其道行之,不管胡季犛的使者和羅皚談到了哪一步,羅皚在極大概率的情況下,都不會選擇馬上背刺陳渴真的羅皚一切行動的目的都是爲了獲取自己想要的利益,而跟陳渴真的軍隊火併,不僅會損耗他的兵力,而且還會讓他失去與胡季犛談判的籌碼,羅皚不會做這種傻事的,就算真的翻臉,羅皚也只會帶着占城軍作壁上觀,或者直接撤軍回南方。
而雙方哪怕暗生猜忌,可眼下終究還是盟友關係,這種規模的軍隊,翻臉也是需要準備時間的,陳渴真這一招,就是逼迫羅皚沒有足夠的準備時間,而只要過了膠水河,接下來的事情可就誰都控制不住了,屬於是賭徒把骰子扔上天,最終結果是輸是贏全看命運。
將領們散去開始準備整軍備戰,陳渴真站在堪輿圖前,久久沒有動彈這場戰爭已經不僅僅是安南國內部的權力鬥爭,更是涉及到大明、占城、真臘等多個國家的複雜局勢,他必須謹慎行事,才能在這場亂局中保全自己,維持安南國的陳朝正統。
陳姓宗室被胡季犛殺戮殆盡,沒有人能再站出來了,只有他。
與此同時,在占城軍營中,羅皚也接見了陳渴真派來協商共同出兵渡河的將領範巨論的提議雖然讓他心動不已,但他也清楚,陳渴真如此迅速地反應,馬上就出來要求他一同渡河,就是在給他警告。
看着眼前湍急的膠水,羅皚猶豫了。
他是一個賭徒,他賭的是自己能夠在這場亂局中撈到最大的好處,而他現在還沒想好要怎麼下注。
因此,羅皚下令加強軍營的戒備,同時派出使者在他控制的地域內,跟隨範巨論返回膠水縣城安南軍的駐地,探聽對方的虛實。
他要在最短的時間內做出決定,究竟是繼續與陳渴真聯盟,還是背刺盟友,與胡季犛達成新的協議。
在這場波譎雲詭的局勢中,每個人都在爲自己的利益而謀劃着。
夜色漸漸降臨,膠水河畔的營地上燈火通明,卻掩蓋不住空氣中瀰漫的緊張氣息。
陳渴真的軍隊和占城軍雖然各自駐紮在河水南岸的兩側,但心照不宣地加強了警戒,既警戒河對岸,也警戒自己的友軍,每一名值夜的士兵都緊繃着神經,隨時準備迎接未知的戰鬥。
不過好在,這一晚並沒有發生什麼事情。
而等到拂曉時分,天邊剛剛泛起魚肚白,陳渴真的大軍便開始忙碌起來,伙伕們埋鍋造飯,大規模的炊煙隨風而起,好在現在雖然只是早春,但對於如此南方的地帶,氣候依舊溫暖的很,並不會影響到什麼。
用餐後,士兵們開始列隊,有多整齊談不上,但是伴隨着大規模的噪音,也就是戰馬嘶鳴聲,戰鼓隆隆聲,以及震撼人心的出征號角,整個膠水兩岸都開始沸騰了。
隔着一條湍急的河流,在沒有碾壓式的舟橋力量的前提下,不存在什麼突襲的戰術突然性,會戰基本上都是明牌對明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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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渴真身披戰甲,手持長劍,策馬站在一個矮丘上,目光眺望着一旁的占城軍營。
占城軍營中,由於陳渴真過於果決,讓羅皚也在猶豫中不得不做出了決定,他很清楚無論選擇哪條路,都將是一場豪賭,但他也明白,此刻已經沒有了退路。
但饒是如此,羅皚還是選擇了對於他來說,最能保存利益的決定。
——他以船隻不足以架設太多條浮橋爲由,下令只有前軍渡河,準備與龍捷軍一同進攻奉化府。
河對面的安南軍當然不會讓他們如此輕易地渡過,安南軍雖然因爲大量部隊被迫滯留在北方防備明軍的進攻,但人數少不代表戰鬥力不強,實際上來到膠水河畔的安南軍,基本上都是升龍府的禁軍,戰鬥力相當不錯。
不過,渡河這個問題,在聯軍面前,說實話實在不是什麼問題。
莫說是這種湍急但寬度並不寬廣的小河,就算是渺茫無際的大江大河,從古至今的戰爭史上,在十萬人以上的會戰,也沒見有多少軍隊真的能夠憑藉此地利阻擋住敵人。
聯軍走到了這裡,戰兵十餘萬,裹挾民夫將近二十萬,跟出發前詭稱“三十萬”不同,這是真有了三十萬。
而在這麼多人前面,膠水河這麼一條小河就顯得有些可笑了。
“投鞭斷流”或許不可能,但同時架設多道浮橋進行渡河,安南軍還真沒什麼辦法。
所以,最多也就是儘量阻撓,並且趁其立足未穩進行灘頭衝擊,也就是所謂的“半渡而擊”,但想要讓人過都過不來憑啥?比弓弩的投射數量,安南軍可差遠了。
膠水河畔,兩軍對峙,從天空中俯瞰只能看到密集的小黑點,就彷彿是密密麻麻的螞蟻羣一樣,而聯軍這一側的人數,明顯要多於對岸的守軍。
河水湍急,波濤洶涌,彷彿也在爲即將到來的戰鬥而怒吼着,隨着陳渴真一聲令下,早已準備好的船隻如離弦之箭般衝向對岸,這些船隻都是用來拉索的,在另一頭,浮橋也都開始快速架設了。
聯軍的士兵們迅速行動起來,他們拖着沉重的浮橋組件,喊着號子,邁着統一的步伐,將一塊塊巨大的木筏推入河水中,這些木筏由粗壯的繩索連接,形成了一道道堅實的橋面。
而在能夠打木樁進行輔助固定的地方,精通水性的士兵,也都靠着固定繩的微弱幫助,打着赤膊游下去打木樁。
嗯,浮橋就是這麼個原理,最起碼從這一側架設到河中心沒問題,但另一側,就需要衝灘的士兵往回拉索來輔助了。
與此同時,那些衝向對岸的船隻也開始了緊張的拉索作業,刀盾手站在船頭,竭力用盾牌抵禦着對岸安南軍的箭雨,而在膠水河南岸,聯軍的士兵也在竭盡全力地拋射着箭矢來幫助衝灘的隊伍站穩腳跟。
快到河灘上了,因爲這裡不是細軟的砂礫,反而到處都是碎石子,所以固定木樁倒是容易一些,刀盾手後面的人奮力將粗大的繩索拋向對岸,然後士兵們跳下船涉水上岸開始固定木樁。
他們的動作迅速而有序,每一個人都明白,這場戰鬥的關鍵就在於能否快速架設起這些浮橋。
對岸的安南軍自然不會坐視不管,他們集結了所有的弓箭手,對準了正在架設浮橋的聯軍士兵,一時間,箭矢如雨點般傾瀉而下,不少聯軍士兵中箭倒地,但更多的人則頂着箭雨,前赴後繼地繼續他們的作業。
有着他們吸引火力,後面更多的小舟開始衝灘,幫助他們同時架設浮橋的拉索。
同時,安南軍的輕騎兵也冒着巨大的風險進行抵近襲擾.只有這種辦法了,膠水河的寬度不夠,因此雙方在河畔的箭雨都能夠有效覆蓋,在這種如蝗箭雨面前,任何輕甲或者無甲單位,誰來都是送死,而寶貴的重甲步兵和具裝甲騎,在明知道阻止不了渡河的情況下,安南軍的將領們也實在是不捨得動用,畢竟重甲單位無論是建造成本還是培訓成本都實在是太過高昂了。
安南軍的輕騎兵確實足夠勇敢,他們破壞了很多衝灘小隊的作業,但還是那個問題,安南軍的人數處於顯著劣勢,他們沒辦法在綿長的膠水河畔全面阻止聯軍架設浮橋,兵力實在是不夠用。
因此,越來越多的拉索木樁被打了下來,而浮橋也逐漸架設到了河流中心,有着拉索的幫助,浮橋在北側也開始逐步成型了。
陳渴真策馬在岸邊的丘陵上巡視,他緊緊地攥着繮繩他清楚地知道,這場戰鬥對於聯軍來說意味着什麼,如果他們能夠成功渡過膠水河,那麼他們就將直逼升龍府,胡季犛的統治也將岌岌可危。
反之,算了,此時的陳渴真本能地不想去想這個問題。
在雙方激烈的箭雨中,聯軍的浮橋逐漸成形,一塊塊木筏被緊密地連接在一起,形成了一道不算堅固但能夠供人通過的通道,儘管不時有浮橋被安南軍的小股精銳步兵所破壞,但聯軍的士兵們總是能夠迅速地補上缺口。
隨着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多的聯軍士兵通過浮橋衝上了對岸,他們試圖在灘頭建立穩固的陣地,而之前一直以遠程弓弩和小股兵力襲擾的安南軍,眼見魚上鉤了,這時候也一反常態,大規模的步兵開始出動,試圖擊聯軍於半渡。
隨着安南軍將領的一聲令下,安南軍如同洶涌的潮水一般衝向浮橋,他們的腳步聲震撼着大地,彷彿要將整個河水都踏得翻騰起來。
安南軍的大規模步兵集羣如猛虎下山般衝向正在渡河的聯軍,他們手持長矛和刀劍,臉上露出決絕的神色,當他們衝入聯軍陣地時,一場慘烈的肉搏戰隨之展開。
雙方士兵糾纏在一起,用長矛、刀劍互相廝殺,鮮血從他們身上噴灑而出,染紅了地面。
這場戰爭幾乎變成了血腥的屠宰場,在聯軍士兵的努力之下,終於又有部分聯軍登上了對岸,但因爲灘頭陣地被壓縮,前面的人在被迫後退,後面的人根本上不來,更多的聯軍依舊滯留在水面上。
這時候安南軍的大批騎兵已經衝了上來,雖然他們的衝擊速度不算快(太快會直接衝進膠水河裡),但這種掠陣式的切角衝鋒中卻能夠帶走大片聯軍士兵的生命。
“殺!”
“殺光這羣叛賊!”
安南軍的騎兵們揮舞着武器,瘋狂地砍殺着擋路的聯軍士兵,聯軍士兵們也紛紛舉起刀槍,與安南軍的騎兵混戰在一起,這些安南騎兵們普遍身穿鎧甲,防禦力很不錯,再加上高度差以及平均身高的因素,聯軍士兵們最多就是砍戰馬,但戰馬可比人難砍多了。
在這時候,安南軍在戰術層面已經完全佔據優勢,而聯軍這邊卻損失極大,不少聯軍士兵被迫放棄灘頭陣地,可一旦往後退,不走擁擠的浮橋,那就是湍急的膠水,踩進去身上披着甲冑,根本就浮不起來,很容易被捲走。
“這羣蠢貨!”
望着聯軍士兵們的表現,陳渴真下令道:“繼續架設浮橋,他們堵不過來的,被清空的灘頭就直接放牀弩。”
巨大的牀弩開始被推着,用木輪子移動着,瞄準了河對岸。
此時很多灘頭陣地,對岸都是密密麻麻的安南軍,隨着木錘砸下,跟短槍一樣的牀弩箭矢帶着“嗡嗡”的聲音飈射而出。
安南軍的遠程武器其實受蒙宋時代影響比較多,因此裝備了相當數量的牀弩和砲車,雖然沒有神臂弩那麼誇張,但牀弩這東西就是冷兵器時代的重機槍,真就是挨着就死,安南軍很快就出現了大量傷亡,這東西一支弩箭跟串糖葫蘆一樣,把兩三個人串死都不奇怪。
而且,聯軍的弓箭手,也紛紛朝着那些阻攔他們架設浮橋的安南軍士兵射擊,一時間箭雨交錯,慘叫聲響徹了膠水河畔。
正如陳渴真所料,安南軍人手不夠,當灘頭陣地變成血肉磨坊的時候,雙方的人命都跟不值錢一樣,而在這種消耗過程中,聯軍其實是逐漸佔據上風的。
在付出了不小的代價之後,聯軍搭建起了越來越多的浮橋,大量聯軍開始過河,並且在灘頭站穩了腳跟。
“看來必須改變計劃了。”安南軍的最高指揮官,是胡季犛的長子胡元澄,他轉頭對旁邊的副將吩咐道,“傳我命令,讓騎兵準備出擊。”
“是!”
副將應道,然後立刻跑了下去。
胡元澄擡頭看了看天空,拂曉的時候有些薄霧,而清晨天氣只是灰濛濛的,但隨着時間推移到了上午,頭頂已經逐漸有些烏雲了,鉛灰色的濃雲似乎隨時會落下雨水,不見得是暴雨,但是中雨或者小雨肯定是有的。
胡元澄很清楚,安南禁軍人少,面對如此之多的敵人,想要以少擊衆,光是靠被動防禦一道膠水河肯定是不夠的,必定會左支右絀,敵人這麼過河就是無賴打法,卻偏偏沒有好的破解方法,而等到過了河,敵人的人數優勢就會愈發明顯了起來。
離間計,並沒有馬上起到立竿見影的效果。
不過胡元澄依舊看到了取勝的希望——他不準備正面阻止對方渡河,而是打算繞後,同時利用兩軍的不睦做文章。
他估摸着自己正面是可以撐到雨天的,因此胡元澄的決定,是派出了全部的兩千具裝甲騎與輕騎兵混編的共八千騎兵,從他們所控制的上游,也就是膠水縣城的方向偷偷繞路渡河,正面繼續堅持,等到雙方精疲力竭的時候,這八千鐵騎繞到敵軍後方,給敵人致命的一擊!
而一旦陳渴真的軍隊出現了動搖,那麼羅皚爲了保存實力,是必然不會拼命的,到時候聯軍的潰敗就是預料之中的事情了。
實際上,胡元澄的決策非常正確,他發現聯軍的注意力基本放在前線上,而又經過小半天的鏖戰,當時間來到下午的時候,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後,陳渴真的軍隊已經大半渡過了膠水河。 就在這時候,天空中開始掉雨點了。
與此同時,早已經從上游渡河的安南騎兵集羣,開始繞過了聯軍薄弱的側後,衝向了陳渴真軍隊的背後——雖然對方的斥候已經察覺到了他的意圖,但由於雨天,信息傳遞的速度相當緩慢,而且他們的視野也受到了嚴重影響,因此由安南禁軍悍將潘麻休所率領的鐵騎並未受到多大的阻撓,他們沿着膠水河南岸飛馳而來。
不久之後,聯軍的側翼部隊終於發現了潘麻休率領的安南禁軍鐵騎,他們立即派遣小股步兵試圖阻攔對方,但在騎兵的衝刺下,他們根本無法靠攏。
箭矢的尾羽和弓弦一旦沾上雨水,很快就會失去精度,而安南軍的騎兵在奔馳之中,卻根本不在乎這一點,只射兩輪就準備開始近戰了,因此他們不斷地射殺着沿途試圖阻攔他們的敵人,一條條血痕印在了河岸的土地上。
這時,陳渴真也得到了傳來的消息,斥候彙報稱,安南禁軍的騎兵集羣已經繞到了他們的背後。
“衝我們來的?想斬將奪旗?”
雨勢已經開始大了,陳渴真搖了搖頭,雨水從他的兜鍪上滑下來。
“這支騎兵的目標肯定是後面,必須要守住,不然的話,後面這麼多的輜重、民夫,恐怕都要完了。”
“可是.”
“不要再猶豫了,按照原定計劃繼續渡河,你們去解決那支騎兵。”
“派人去通知占城國王羅皚,讓他們停止渡河,出兵幫忙。”
陳渴真打斷對方的話語,斬釘截鐵地說道,“記住,需要阻擊他們守衛糧道,絕對不能有失,不然就算渡河了,也沒有任何意義了,對面早已經堅壁清野,一粒糧食都拿不到。”
“是!”
部將站了起來,帶着兩千餘騎機動力量前往阻擊,而陳渴真身邊還有兩萬多步兵密集地環繞着他等待渡河,因此他並不擔心自身的安全。
然而,接下來令陳渴真暴怒的一幕出現了。
當安南禁軍在稍許延遲後開始用盡餘力,在膠水北岸進行反推的時候,本來就在摸魚的占城軍,竟然不是按他所言停止渡河,反而是開始通過浮橋撤回了南岸!
這還不算,面對安南禁軍的大股騎兵集羣的威脅,占城軍非但沒有派兵前來支援,更是主動暴露出了與他們的結合部,開始向後收縮,來保護自己的輜重。
陳渴真的軍隊本來就在竭力渡河和維持灘頭陣地,精銳部隊都在北岸,留在南岸的步兵,也只能保證陳渴真本人不被突襲斬首而已,想要再分出太多部隊去保護輜重和徵召來的民夫是不可能的事情,這時候如果聯軍齊心一點,在渡河過程中保存實力比較完整的占城軍是應該主動幫忙抵禦安南禁軍騎兵集羣的,然而羅皚的小心思實在是太重了,只顧着保護自己的輜重和搶掠來的財產,根本就不管友軍好吧,雙方說是友軍,其實之前還是敵軍來着,陳渴真提前了渡河會戰的時間,裹挾着羅皚帶領占城軍一起渡河防止他反水,本來就讓羅皚一肚子不滿了,這時候的自保,其實並沒有什麼奇怪的。
很快,陳渴真留在後面的大量輔兵、民夫就被安南禁軍騎兵如同虎入羊羣一樣,開始割韭菜。
這樣讓最精銳的騎兵去欺負沒有還手之力的輔兵和民夫,撿軟柿子捏有意義嗎?
如果是正常的平原會戰,那沒有絲毫意義,因爲這些決定戰役走向的力量,不應該被投入到這種環境下,殺多少民夫有什麼用呢?對方戰兵可都絲毫未損,而騎兵和戰馬的體力都是有限的,殺民夫會讓他們用於正經戰鬥的體力大幅減少。
但眼前的情況不是,眼前的情況是聯軍裡陳渴真的部隊已經大部分都渡過了膠水河,剩下在南岸的部隊戰鬥力普遍不強,而三十萬人所需要的輜重,同時也留在了南岸.這沒辦法的事情,渡河總不可能讓輜重先過去吧對不對?
湍急的膠水河,此時哪怕有浮橋,也因爲南岸的人要向北,所以北岸已經渡河兵力,面臨着運輸效率以及安南禁軍反擊的因素,短時間內,是絕對不可能掉頭回來保護輜重的。
而陳渴真又必須確保自己指揮部身邊有足夠的兵力,來保證自己不被機動性更強的騎兵所斬首根本不用想,如果他做出的抉擇,是派出步兵去阻止潘麻休帶領的安南禁軍騎兵,那麼步兵走到半路,潘麻休就會帶着騎兵繞開直奔他而來,所以他只能派出身邊僅存的騎兵去阻擊。
當然了,陳渴真還有一種選擇,那就是自己帶着步兵渡河,但這就相當於破釜沉舟了,渡河過去沒飯吃有什麼意義?大軍堅持不到三天,頃刻間就會土崩瓦解,而對方只要知道自己輜重沒了,肯定會堅守不出,到時候獲得不了糧食,是不是還要撤軍?可撤軍途中,恐怕在缺糧和襲擾的作用下,大軍還是會崩潰,根本回不到清化港。
因此,這時候陳渴真在派出了手中僅存的兩千餘騎兵去阻止潘麻休所部以後,唯一能夠扭轉局勢的希望,就是羅皚能夠主動幫忙,派占城軍去迎擊潘麻休所部,從而保護陳渴真他們的輜重。
否則的話,這兩千多龍捷軍騎兵,最多也就是阻止對方八千騎稍許,很快就會被擊潰。
而這兩千多龍捷軍騎兵的命,就是給羅皚的支援爭取時間的。
然而羅皚在小雨中,看着貌似上萬安南禁軍精騎衝了過來,怎麼可能派兵去保護陳渴真留在後面的輜重部隊呢?
要知道,一方面羅皚所帶的占城軍,已經是占城國全部的能夠野戰的精銳了,根本就是不容有失,一旦損失過大就會動搖整個國家的根基;另一方面,在占城軍看來,這就是安南國內戰,屬於狗咬狗,誰輸誰贏他們都樂見其成,畢竟不久前都是敵人。
再加上羅皚自己也有不少輜重,所以根本就不可能派兵去支援陳渴真,對此壓根就是視而不見。
很快,被砍殺的民夫開始四散逃跑,而隨着雨勢稍歇,更糟糕的事情發生了,潘麻休所部的安南禁軍騎兵,開始對着易燃物潑灑隨身用罐子攜帶的火油,顯然他們是有備而來的。
隨着火把的點燃,熊熊大火瞬間在南岸的聯軍幾處輜重營地中蔓延開來,火勢迅速擴散,濃煙滾滾,火光沖天,照亮了因爲烏雲而有些昏暗的天空,那些被安南禁軍騎兵追趕得四散奔逃的民夫,在火海中絕望地呼喊着,他們的聲音被火勢的怒吼所淹沒。
不過,聯軍因爲人數太多,所以出發營地也非常寬闊,潘麻休的騎兵並不能立即摧毀全部的輜重.這也不現實,三十萬人一天所需的物資就是小山一樣,燒都燒不過來。
陳渴真站在岸邊,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輜重被焚燬,心如刀絞,他憤怒地握緊拳頭,眼中閃過一絲決然,他知道,如果再不採取行動,整個聯軍都將陷入絕境,畢竟士兵是不能餓着肚子打仗的,而膠水河北岸已經堅壁清野,南方的清化港離得還很遠,明軍艦隊也不可能陸地行舟,所以這時候只能靠自己來守護輜重了。
“傳令下去,抽調北岸的五千人回來守浮橋的這一側,剩下的馬上隨我去迎擊敵人騎兵!”
陳渴真一聲令下,兩萬多步兵在他的帶領下,親自前去阻止安南禁軍騎兵,他們試圖搶救出剩餘的輜重,然而安南禁軍的騎兵並沒有給他們這個機會,他們揮舞着刀劍,縱馬衝殺而來。
陳渴真身邊的兩萬多步兵排成密集的陣型緩緩前進,然而,安南禁軍的騎兵憑藉着高度的機動性和衝擊力,一次次地阻止他們靠近輜重,在這個過程中,戰鬥進行得異常慘烈,雙方士兵都拼盡了全力,陳渴真逐漸陷入了苦戰,而羅皚的占城軍,仍然在一旁作壁上觀,沒有派出一兵一卒前來支援。
膠水河北岸,安南禁軍也開始了反擊,雙方的戰鬥進入了白熱化階段,吶喊聲、兵器的交擊聲、戰馬的嘶鳴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首壯烈的戰歌。
隨着夕陽的餘暉灑落在戰場上,兩軍的交鋒進入了最爲激烈的階段,河岸邊,碎石和泥土被士兵們的腳步踐踏得飛揚,空氣中瀰漫着濃重的,火器遺留下的硝煙味和散落肢體散發出的血腥氣。
而就在僵持之際,範巨論又一次來到了羅皚的面前。
羅皚眉頭緊鎖地望着眼前這位安南國的使者,他心裡跟明鏡似的,範巨論此次前來,必定又是爲了勸說占城國倒戈相向,背棄與陳渴真的聯盟。
範巨論深吸一口氣,語氣誠懇地說道:“王上,眼下的局勢對占城國而言,乃是天賜良機,胡相已經明確表示,願意割讓四府之地,並且放棄給真臘國與占城國邊境的土司運送物資,再額外加上黃金兩千兩。”
範巨論這個節骨眼沒玩虛的,他是真的帶着黃金過來的,一箱又一箱的黃金被揭開蓋子,展露在羅皚的面前,這麼多的黃金,怕是把安南國的國庫都給掏乾淨了,而且肯定不是臨時準備的,說明這次加碼的條件,本來就是準備好的。
財帛動人心,羅皚之前說不在乎,但是當這些沉甸甸、明晃晃的黃金擺在他面前時,還是心動了。
這些硬通貨,將會極大地充實占城國因爲連年北伐而極度空虛的國庫,財政方面的壓力一旦緩解,他就不用爲了自己的王位發愁了,而四府之地若是能不戰而得,那也是跟天上掉餡餅沒區別.或許以後對方會翻臉,但羅皚能夠確定,肯定不是現在,也不是打完這一仗以後,因爲對方哪怕在此地戰勝了,也要回軍北返,去對付北方的明軍,所以這四府之地收入囊中是沒問題的。
而且,羅皚心裡還有一重打算,那就是這四府的地盤,或許以後可能守不住,但四府的財貨以及人口,卻完全可以趁着安南軍和明軍在北線開戰的機會,都擄掠回橫山關以南,這樣一來,占城國就獲得了大量的人口,同時也能趁着這個間隙,向西吞併真臘國。
而如果不跟陳渴真翻臉,那麼陳渴真最多給他兩個府,四個府是想都不要想的,更給不起吞併真臘國的這種戰略機遇,反而需要羅皚防着他。
不過羅皚雖然心動不已,但沉默片刻後還是緩緩開口說道:“範先生,我知你口才過人,但此事關係重大,豈是幾句言語便能輕易決定?占城國與陳渴真聯軍已有約定,此刻背棄,便是失了信義。”
要是羅皚說別的,那可能沒得談,但說信義.您真有意思,您可是欺負孤兒寡母起家的。
“制麻奴難、制山拏這兩人。”
這兩人是制蓬峨的兒子,去年逃到了安南,範巨論微微一笑,彷彿早已料到羅皚會如此說,他繼續道:“王上放心,而且眼下陳渴真已陷入苦戰,若占城國能在此刻撤軍,不僅可保自身無虞,更能助胡相一臂之力,共同討滅叛賊,此舉非但不失信義,反而是順應大勢,同時也是爲貴國謀求長遠之利。”
羅皚眉頭緊鎖,眼中閃過一絲掙扎,他清楚,範巨論所言非虛,陳渴真雖勇,但此刻已陷入南北夾擊,若占城國真的倒戈相向,陳渴真必敗無疑。
然而,羅皚心中仍有顧慮,他擔心一旦倒戈,胡季犛翻臉不認人,占城國將陷入更大的危機。
範巨論似乎看出了羅皚的顧慮,他再次開口:“王上請放心,胡相言出必行,只要占城國能夠助胡相渡過難關更何況,胡相的難處您也知道,坦白的說,我們打完這一仗,也沒精力管南方了,而且也僅僅是需要您撤軍而已,不需要您和陳渴真作戰。”
羅皚聽着範巨論的勸說,心中的天平逐漸傾斜,此刻的決斷顯然將關係到占城國的未來,他深吸一口氣,眼中閃過一絲果決的光芒。
“範先生,你的話我已明白。但此事關係重大,本王需與羣臣商議後再做決定。”
範巨論聞言,心中一喜,知道羅皚已有倒戈之意,他再次施禮道:“王上英明,在下願在此等候王上的消息。”
羅皚點了點頭,示意侍從帶範巨論下去,待範巨論離開後,羅皚立刻與身邊的將領緊急商議此事,經過激烈的討論,最終占城國諸將從利益出發,都建議倒戈相向,背棄與陳渴真的聯盟,轉而支持胡季犛。
很快,讓陳渴真如墜冰窟的事情發生了,遠處的占城軍開始撤軍了!
占城軍撤軍的命令一傳達,原本在聯軍側翼嚴陣以待的占城士兵們開始迅速行動起來,他們放棄了對安南禁軍的眼神牽制,井然有序地撤離戰場,彷彿從未真正參與過這場戰爭一般。
這一變故猶如晴天霹靂,讓陳渴真和他的軍隊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
陳渴真此時正在指揮軍隊與潘麻休交戰,眼睜睜地看着占城軍的旗幟在遠處漸行漸遠,心中的憤怒如同翻涌的潮水般難以遏制.占城軍的撤離不僅意味着聯軍失去了一支重要的力量,更意味着他們將完全暴露在安南禁軍的鐵蹄之下,潘麻休不需要顧慮占城軍的背擊了,反而可以全力進攻他。
果然如此,始終沒有動用的安南禁軍具裝甲騎開始衝鋒了,作爲冷兵器時代的戰場之王,他們在華夏有很多名字“鐵浮圖”、“鐵鷂子”.但無一例外,從來都是決戰手段的具裝甲騎,這次還是起到了一錘定音的效果。
陳渴真的反擊失敗了,他不僅沒能奪回輜重,沒能組織民夫漫山遍野的潰散,反而被逼退到了膠水河的南岸。
北岸的胡元澄看到占城軍撤軍的那一刻,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的光芒,這就是天賜良機,安南禁軍將藉此機會徹底扭轉戰局。
胡元澄立刻下令全軍出擊,把手裡最後的預備隊也投入了戰鬥,對陳渴真已經過河的軍隊發動猛烈的攻擊。
隨着安南禁軍的衝鋒號角響起,他們如同狂風暴雨般衝向灘頭陣地,龍捷軍的士兵們雖然勇猛善戰,但在失去了占城軍的支援後,他們不得不面對安南禁軍強大的衝擊力。
而在南岸,陳渴真率領的兩萬多步兵雖然拼盡全力抵抗具裝甲騎的衝擊,但他們也逐漸陷入了苦戰。
最重要的是士氣的變化,由於占城軍的撤離,聯軍的後方糧道完全暴露在安南禁軍的攻擊之下,而且小雨已經停了,安南禁軍的輕騎兵如同幽靈般在營地裡穿梭,不斷焚燒着輜重,一時間,戰場上火光沖天、濃煙滾滾,聯軍的大量輜重被焚燬,已經徹底沒救了。
而身後的火光沖天和喊殺聲,顯然讓已經渡河的士兵,心都涼透了畢竟,腹背受敵是戰場裡最不利的情形之一。
隨着戰鬥的進行,陣地不斷被壓縮,越來越多的士兵倒在血泊之中,陳渴真心如刀絞。他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軍隊在安南禁軍的猛攻下節節敗退,大量的士兵和輜重損失殆盡,他知道這場戰役已經徹底失敗,他再也沒有能力繼續向升龍府進軍了。
隨着夜幕的降臨,安南禁軍的攻勢愈發猛烈,陳渴真還在咬牙堅持,他不但不打算撤退,反而想要帶着身邊的士兵擺脫潘麻休所部的糾纏,一起度過河去,背水而戰。
實際上,這確實是如此絕境下唯一的生路,畢竟雖然沒了輜重,但戰士們還是能繼續堅持一段時間的,也不是說馬上就會餓死。
然而能見度的降低和組織度的劇烈下降,卻讓士兵們開始動搖,繼而出現了渡河回撤情況,這種情況沒有得到及時的阻止,反而逐漸蔓延開來成爲了一場災難,士兵們在夜色中倉皇撤退,他們想要沿着來時的道路返回南岸,但爭先恐後的撤退,讓很多人都死在了自己人的刀劍下,或是乾脆掉進河裡被沖走亦或是沉底。
陳渴真的部隊損失慘重,勉強撤回來的部隊,此時在膠水河南岸的平原上,大潰敗也如同潰堤之水般無法阻擋,只能開始分散逃跑。
此戰,對於陳渴真糾集的清君側大軍來講,是一場災難性的失敗,他們損失了大量的人手和輜重,可以說基本上不可能再有什麼作爲了。
不過胡元澄也沒有追擊到底,倒不是他不想,而是局勢不允許他繼續一路追到清化府了.最新的情報傳來,雲南和廣西明軍已經開始向南進軍,他必須打掃戰場後馬上北返。
但不管怎麼說,膠水河這一仗對於胡氏一黨來講,意義都相當重大,可以說是暫時解決了南線的威脅,只需要留少量軍隊駐守,就不用擔心升龍府的安全了。
而沒有了南線的威脅,北面有着蒼茫大山和富良江天險的加持,再加上能夠抽調更多的兵力北返,顯然對抗明軍,也有了更多的把握甚至胡元澄這時候都覺得,如果抵禦住明軍的進攻,那麼改朝換代,也是順理成章之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