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過來坐,沒什麼的,傻小子!”泛白的燈籠掛在屋檐兩側,照得臺階上一片光明。臺階下,左右各立着個石獅子,雕工出神入化,宛若神獸下凡。石獅子旁擺着一條長凳,專供下人們休息之用,而剛纔那句話,正是坐在長凳上的那人發出。那人是身後這座大宅的護院,大約三十歲年紀,樣貌平平,扔在人堆裡也挑不出他來。此刻他一身酒氣,臉上也不知是酒勁發作還是燈光所照滿面通紅,一隻寬闊的酒糟鼻子尤爲突出。他坐在長凳上,左手將劍鞘拄在地上,右手則晃晃悠悠的招呼着對面立着的年輕人。
年輕人也就十四五歲模樣,他答應了一聲,才唯唯諾諾的走了過去,慢慢的坐在長凳上,也不敢靠那人太近,只是一身拘謹的坐在那裡,和身旁之人正是一個鮮明對比。
護院趔趄了一下,年輕趕忙上前扶住:“趙乙叔,您小心點。”
“不礙的不礙的,剛纔在香春閣多飲了幾杯,現在小風一吹酒勁才發作,不礙的不礙的!”趙乙打了個酒嗝,一把勾住了年輕人的肩膀,“小孩兒,守了幾天夜了?”
“今天是第二天。”年輕人回答着。
“才第二天呀。”趙乙舔了舔嘴脣,上涌的酒氣讓他有些口乾舌燥,“夜裡也沒什麼事,就是怕有什麼急事找咱家少爺,咱給通稟一聲就行了,其他的嘛,也就沒什麼了,咱們府的勢力,也沒有幾個不長眼的敢來。要真有那吃擱唸的來上咱這兒剪鏢,咱爺倆也攔不住……”
“是是是……”年輕人連連說是。
“累了就在這長凳上坐着,沒人管,一晚上都那麼站着誰也受不了。”趙乙又接着說,順便抄起長凳下藏着的茶壺,對着壺嘴就喝,喝了幾大口方覺燥火漸退,他望了一眼年輕人,見年輕人正上眼皮打下眼皮,與周公搏鬥,於是隨口說着,“困了?”
“沒有。”年輕人激靈了一下,他睜大了眼睛嘴裡說道。
“你這個年紀的人,愛睏正常。”趙乙哈哈大笑,他拍着年輕人的肩膀,“來來來,你趙乙叔給你講個故事,讓你一解困意可好?”
“好啊,好啊!”年輕人一聽趙乙要講故事,頓時睏意全無,兩眼放光。
“這可是我親身經歷過的事情。”趙乙雙眼迷離,似是在回憶,“你知道,這處斬死囚的手法有很多種,像砍頭、環頸,刑罰更嚴厲的還有腰斬、車裂、剮刑等等,正所謂‘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扯遠了。”趙乙向後倒去,身背後是堵牆,微涼的牆面讓他渾身說不出的愜意。
“這處斬死囚呀,不是說殺完了就完事了。”趙乙接着說,“比如說這砍頭,殺完以後要找皮匠師傅幫忙把人頭和屍身縫在一起,以便入土安葬,都說人得了個全屍,才能轉世投胎重新做人,就像那太監的寶貝,就算是再小也要放在寶貝房裡,等太監死了的時候一起下葬。”
“太監?寶貝?趙乙叔,您說的是什麼啊?”年輕人不甚明瞭。
“以後你就知道了,說遠了。”趙乙口若懸河,“死囚中,罪大惡極者,朝廷上是不給其留全屍的,所以就把屍首分開埋,在城東找個地方埋頭,城西找個地方埋身子,這便是死後不留全屍,生生世世只能做一個遊魂野鬼。”
年輕人聽得入迷,不住點頭。
突然一陣妖風吹來,將二人頭上的燈籠吹得左搖右晃,映下來的燈光亦搖擺不定,忽明忽暗。
“小孩兒,你可知道,這宅子前的大道正是東西兩城的必經之路。”趙乙瞪大了眼睛,指着宅前的寬闊大道,這條道連接着東西兩城,白天時候車水馬龍行人川流不息,可是一到夜晚便半個人影也無,“你想呀,那些死囚身首異處,上半身在這邊,下半身在那邊,能好受得了嗎?所以呀,有時候在眼前的這條道上,你就會看到,黑乎乎地有什麼東西在爬……”
“東……東西,什麼……東西?”年輕人聽得三魂不見七魄,睏意全然無有。
“那砍頭的人的身子,因爲沒有腦袋看不清前面的路,又怕撞上什麼東西,就趴在地上這麼爬呀爬,去找自己的腦袋。”趙乙的臉上顯現出詭異的神情,讓人不寒而慄,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年輕人,“有一天晚上,我就看到,就在這裡,有一個男人的上半身子,從東城慢慢地爬到西城那邊去……”
年輕人只覺雙腳發軟,“撲通”一聲從長凳上摔了下來,他張大了嘴,此刻卻說不出話來,雖然是初春的清涼天氣,卻也讓他滿面汗流。
“哈哈哈,我唬你的啦!這世界上哪有什麼鬼呀?”趙乙看着年輕人的一舉一動,笑得險些岔了氣,“你以爲人跟着地龍一樣,砍成兩半還能爬呀,哈哈哈,我編的啦!”
年輕人依舊癱在那裡一動不動,老半天才從嘴裡說出話來:“趙乙叔,是我眼睛花了嗎?真的有東西爬過來了……”說着,手指顫抖着向遠處指去。
“你小子唬我呀,我才……”趙乙朝年輕人指的方向看去,時間彷彿在此刻停止,他的話也凝固在空氣中發不出來,他的酒意一下子全醒了,就在不遠處,一個瘦小的人影正爬了過來!
“鬼……鬼呀!”一口氣在胸口悶了老半天,趙乙纔將這句話喊出來,他想逃跑,可是雙腿像是灌鉛一般鑄在地上拔不起來,他掙扎着,可是愈是掙扎,身體就愈向下滑去;再看年輕人,“哎呀”了一聲昏死過去。
終於,“鬼”抓住了趙乙的腳。
“這位大哥,你我遠日無怨近日無仇,何故拽着我不放呢?”趙乙嚇的緊閉雙眼,看也不敢看,他心中默唸“阿彌陀佛”,嘴上卻不停說着,“冤有頭債有主,出門右轉是官府……你放過我吧,日後我一定給你焚香磕頭,多少紙錢……”
“救命……救命……”
趙乙慌忙收着腳,眼睛依舊不敢睜開,“聽聲音應該是個大姐啦,我不知道您是哪家的千金小姐,哪個宮的娘娘,您大人不記小人過,放小弟一馬,您順着大道一直走,可別玩笑我這窮小子……”
“我不是鬼……”
趙乙慢慢冷靜下來,聽聲音有些熟悉,他緩緩睜開眼睛,飄忽不定的燈光下,來人的臉顯得毫無血色,可是趙乙卻依稀認得,雖然叫不出名字,卻知道是本家的熟客,“是……是夫人您吶,嚇了我一大跳,您怎麼會弄成這樣……”
來人昏倒前斷斷續續的說着:“皇家廢墟……去救……南宮亮……”
魔仙子自知以現在的身體情況,又折了金鵬鳥,自己很難短時間內回到星芒宮,救蕾兒要緊,救南宮亮亦爲要緊,因此她拖着疲憊的身軀,終於在午夜時分來到了端木府。
“姨娘怎麼說?”正廳裡燈火通明,端木文朗正襟危坐,在他身旁坐着的是折翁,在他們兩側站着崔如風、荊飛,對着他們低首而立的則是趙乙。
“夫人說……”趙乙努力回憶着,“說是去什麼皇家廢墟,救個什麼人……”
“什麼人?趙乙你這小子平時說話不是挺利落的嗎?怎麼現在吞吞吐吐的?”荊飛在一旁忍不住怒喝道。
“哦,我記起來了!”趙乙被這麼一嚇,頓時思路清晰起來,“去皇家廢墟救南宮亮!”
“你小子又喝酒了是不是?險些誤了大事!”荊飛一把揪住趙乙的前襟,說着就要給他兩個耳光。
“小的不敢了,小的不敢了……”
“好了好了,別鬧了。”端木文朗站起身來,他招呼着崔如風,“如風,你和荊飛現在就帶人連夜趕往皇家廢墟救人!”
“是,少爺!”崔如風答應一聲,拉着荊飛就出了廳門,剛一出門,就迎上前來的端木玉枝。
“小姐。”崔如風作了個揖,帶着人火速走了。
“大哥,聽說婉兒姨娘來了?她現在在哪?我去看看她。”魔仙子是端木玉枝的救命恩人,一年未見,玉枝十分想念她。
“大半夜的你怎麼來了?沒吵醒祖母大人吧?”端木玉枝和王伊菁一起住,文朗怕妹妹吵醒祖母,惹得祖母擔心。
“沒有,我一聽到消息就悄悄跑來了。”端木玉枝說着,急切地問道,“姨娘沒什麼事吧?”
“文龍正在診治,小姐還請寬心。”折翁這時才微笑着說道,“瞧,說曹操,曹操就到。”
“回少爺,老師,魔仙子大人只是勞累過度,內力耗竭,並無大礙,休息幾日就會好了。”花文龍一襲白衣風塵僕僕前來,看來是替魔仙子診治完畢了。
“沒事大家就都放心了。”文朗舒了一口氣,遣散衆人,“好了,都回去休息吧,妹妹,你要是看望姨娘的話還是白天吧,先讓怹好好休息。”
趙乙跟着衆人一起出了廳門,正見到甦醒的年輕人跑了過來,不禁拍了拍他的腦袋:“你小子膽子夠小的,才這麼點小事就昏倒過去,真是不中用!”
年輕人衝他嘿嘿傻笑,一臉的不好意思。
“下回看清楚了,別大驚小怪的。”趙乙向前推着年輕人,“走吧,苦命人,跟着你趙乙叔繼續守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