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微微垂下眼簾,眉尖皺了皺,聲音清冽如泉:“我是,姚長雍。”
金穗呆愣住了,她從未想過會在這種場合見到這位傳說中席氏救下的人,更何況,這裡可不是梁州。
更令她吃驚的是少年的氣質沉靜如水,與她想象中調皮搗蛋到不小心失足落水的少年截然不同。
金穗有些說不出話來。
“喜公公,勞煩你把黃姑娘送到顧大夫那裡。”姚長雍見金穗不答話,似有癡呆之症,只當她被眼前的場景嚇傻了。
今晚祝葉青派了人營救金穗,計劃是在子時悄沒聲息地將金穗轉運出來,卻不曾想,他們的人行動時發覺有異,恰恰瞧見了有一人夾着什麼東西鬼鬼祟祟地跳上馬走了。領隊的隊長擔心傅池春看破了他們的計劃使詐,分出幾人跟蹤。
而他們進屋之後發覺院子裡的異常,一瞧,金穗果然不在,還以爲自己掉進了傅池春的陷阱,聽見四處有人吆喝什麼四姑娘不見了,逃跑了之類的話,還有人點着了火把搜尋,連傅池春都少有的慌張,帶着一絲恨意地吩咐人查找金穗的下落,這時,隊長才知金穗是真的不見了。
思及他們進院時的異動,便迅速彙報姚長雍一行主子,並訓練有素地尋找金穗和蒙面黑衣人的蹤跡。
姚長雍想着這混亂的一夜,將金穗遞給候在一邊的喜公公手上,臨轉身,他又看了一眼金穗。
一個七歲的小女孩,竟然能憑着一把小小的剪刀殺掉傅池春最得力的手下之一,是深藏不漏,還是巧合?
喜公公見了金穗的模樣,嚇了一大跳。駭得差點把金穗給扔出去,不過好歹是見慣場面的人物,因着之前與金穗有過幾面之緣,對金穗還有幾分眼緣,他擡起袖子給金穗擦了擦臉。
金穗不知道,她這一輩子最爲狼狽的時刻大概便是此刻了。在喜公公眼裡,簡直可以用“觸目驚心”四個字來形容。
“我的姑娘喂,你是怎麼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的?”
金穗剛剛殺了一個人,在心理上極爲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心跳較平常又跳得慢了些。姚長雍出現在面前的詫異無法掩蓋她心理上的這道疤,因此,當她恢復神志的時候。也是她最爲虛弱的時候。
她現在的狀態是,精神上十分緊張興奮,如拉滿的弓弦,再施加一點點壓力便會斷掉,而所有的恐懼則體現在肉體上。她全身的肌肉無法迴應大腦的指揮。
她很想把身上的血洗掉。
可是,她動不了,連手指都不能動彈。
喜公公不知小女孩的心思,念念叨叨地給她擦臉上的血跡,半晌才發現金穗的不對勁,因爲金穗從頭到尾沒動過。連眼睛都沒眨過,更沒說過一句話。
喜公公心驚,遲疑地喚了一聲:“雍四爺?”
姚長雍站在槐樹下。負手望着查探四周的護衛,聽到喜公公的喚聲,他回望過來。
喜公公猶猶豫豫地輕瞥一眼金穗,道:“黃姑娘怕是嚇着了。”
姚長雍第二回皺眉,想了想。道:“黃姑娘莫怕。巫秀,去瞧瞧那賊人有沒有死透?”
金穗一顫。喜公公感覺到了,越發可憐這個弱質的女孩。
叫巫秀的小子三兩步跨過去,先用手絹擦乾淨了手,然後去探倒在地上的那具不知是否已名爲屍體的身體,他依次探了鼻息和頸脈。因頸上全是血,且黑衣人死死地捂住了脖子,他無法探出,正要起身彙報時,姚長雍親自走上前來。
“雍四爺!”巫秀低呼。
姚長雍因抱過髒兮兮的金穗,他的手上和衣服上都染上了血跡,那雙如玉溫潤白皙的手搭上黑衣人捂住脖子的那隻手的脈搏。巫秀緊緊貼住姚長雍,警惕地盯着黑衣人。
姚長雍站起身,輕聲道:“巫秀,你大意了。”
他隨手抽出巫秀腰間的佩刀,側身,微閉眼。
“譁”一聲,有個什麼東西從黑衣人的肩膀上滾落。
當即便有幾個小廝嚇得抖如篩糠,喜公公手一顫,嘆道:“四爺何必髒了手。”
金穗心裡緊繃的那根弦,“啪”一聲斷了,她白眼一翻,便暈了過去。
喜公公反而鬆了口氣,這種場合,姑娘家早該暈過去方是。
姚長雍扔掉滴血的刀,喚了人過來,指着那個早早刨好的坑道:“便埋在那裡吧。”
那個坑就在鐵鍬旁邊,土還是新土,想來是才挖沒多久的。其作用昭然若揭,自然是黑衣人準備殺了金穗之後,就地將其掩埋的。
巫秀說:“這個蒙面的傢伙真夠惡毒的,黃姑娘還這麼小,他怎麼下得去手?”
隨着他這一句話,凝滯的氣氛在一瞬間活了過來,護衛和小廝們各司其職,忙着打掃戰場。
巫秀睨見遠處暗影晃動,對姚長雍道:“爺,咱們回去吧,傅掌櫃那邊應該要有行動了。”
“嗯。”姚長雍迴應了一聲,不緊不慢地離開,翻身上馬,追着前面幾道馬兒的影子而去。
不大一會兒,暗夜裡的火把燈光如黎明時分的星子,漸行漸遠,漸遠漸暗,直至消失在暗夜裡,而剛剛他們待過的地方,蒿草繁茂,連空氣裡的血腥之氣都沖淡了,似乎從來沒人來過這裡。
金穗沉沉睡了兩天,第三天晌午醒來,渾身痠軟無力,劇烈的不適讓她不由得呻吟了一聲。
有人低低地喚她“穗孃兒”。
聲音遠而熟悉,金穗睜開眼,發呆地盯着帳子頂,轉了轉痠疼的脖子,看到面容憔悴的黃老爹,從來少哭的她,淚珠子如劃破天空的暴雨砸了下來,她委屈地叫道:“爺爺。”
沙啞的聲音幾乎聽不清。
黃老爹“哎”了一聲,說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穗孃兒,這回你可真嚇到爺爺了。”
金穗回來後便陷入高燒昏迷中,彷彿要把這些天積攢的恐慌害怕全部通過一場大病發泄出來,不僅高燒,她還一度做噩夢,好在是醒過來了。
金穗拉住黃老爹的手,無聲地安撫他眼中的自責和內疚。
顧曦鈞進來後,較之平常沉默多了,盯着金穗吃了小半碗白米粥,開口對擔憂的黃老爹笑道:“燒退了,小丫頭命大,倒是能吃能喝的。俗話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黃家丫頭,惜福吧!”
這算是顧曦鈞說過的最像人話的一句話了。
金穗苦笑,每回她遭了難,撿條命回來,便有人寬慰“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也不知老天給她設的大難到底有幾場,總不能像唐僧取經要經過九九八十一難吧?
金穗養病期間,黃老爹日日親自伺候,她十分過意不去,別人家養兒防老,他們家倒好,反而要讓黃老爹日日擔着心,操着心。黃老爹倒無所謂,遣走了姚家送來的丫鬟,事事親力親爲。
金穗悶了,他便給金穗講講近日來發生的事,講她是如何被救出來的。
原來,姚長雍和喜公公出現在這裡不是偶然,原因說來也有些讓人哭笑不得,竟是慕容霆向皇帝求了情,請旨讓姚長雍奉旨前往雙廟村,去參加席氏的貞節牌坊落成典禮。
至於其中曲折,暫不贅述,姚長雍跟着慕容霆的車架到達兗州之時,適逢收到祝葉青的救急信。慕容霆當即發怒,他正是爲黃家來的,沒想到傅池春竟然綁走了金穗,正好聽聞攝政王府的郡主回孃家省親,便借了郡主娘娘的手做了這個局。
恐怕傅池春怎麼也不會想到慕容霆會聯合攝政王府的人,暗地裡擺了他一道,他更不會想到,姚長雍悄悄離開了梁州,還在他眼皮子底下弄出了這麼大的動靜。
金穗扯起嘴角笑了笑,這個慕容霆,倒真是個趣人。
過了兩天,黃老爹把珍眉接了過來,珍眉見了金穗,哇地一聲哭了,拉着金穗抽噎:“姑娘,老太爺不是說你跟顧大夫出來尋藥的麼?怎麼見你吃了藥,反而更不好了?”
金穗放下藥碗,擦擦嘴角的藥汁,珍眉趕忙給她塞了一顆蜜棗,這丫頭手縮回去的時候竟然忍不住舔了下手指,只是眼中的淚依然止不住。
金穗好笑,止住她不衛生的行爲,探手把裝棗兒的碟子給了她:“我這就好了,這些天兒沒你陪着纔給悶出病來了。前些天兒,我連話都說不出來呢,今兒的才坐起來,可見,咱們家的珍眉真真是個喜鵲兒。”
珍眉噗嗤笑出來:“姑娘還是喜歡逗我。”
見金穗果真不那麼難受,她才接過碟子吃了兩顆蜜棗,卻是不肯再吃了,擦了手,給金穗挪了挪迎枕,直到金穗臉上出現熨帖的笑容,她纔打量屋子,眼中有不安,又有對金穗病況的擔憂。
金穗沒跟她多解釋,轉而問道:“我和顧大夫離開的時候,聽聞我們家裡鬧了一樁事兒,說是鐮刀割傷人了,後來都解決好了麼?”
“解決好了,姑娘莫擔心,”珍眉收回好奇的目光,看到門外晃的兩個丫鬟,不肯被她們看輕了去,規規矩矩地坐好,答道,“老太爺遣人送了二兩銀子,便打發了,那一家子見了錢,自然鬧停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