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題,金穗的全名叫做黃金穗。據說,“金穗”二字是她娘起的,名字還算優雅,但冠上黃家祖宗的姓就只剩下老大俗了。
說到她娘,其實不算她娘,她白撿便宜做了人家女兒,可惜的是,她從未見過便宜娘相貌如何,性情如何。金穗咳嗽兩聲,叫珍眉的小女孩放下手中活計,緊張地望着她:“姑娘,可是又不舒服了?院裡風大,我送姑娘進房去可好?”
金穗摸摸珍眉的羊角小辮,溫婉地笑笑:“沒事兒,我咳兩聲兒,清清肺,這就好了。今兒的難得有日頭,我再曬曬。”
珍眉點點頭,小手撫上她的額頭,又摸摸自己的額頭,看自家姑娘迎着陽光眯眼享受的表情放下心來,重新捧起一件陳舊的男式衣袍一針一線地縫起來。
早春的風有些涼了,喉嚨口傳來一陣麻癢之意,金穗閉緊眼睛忍下咳嗽,咳啊咳啊咳習慣了,她還是忍着,等着那陣麻癢過去,輕呼出一口氣,偶一轉頭看到珍眉埋頭認真縫補,眼前漸漸朦朧,她的思緒漸漸飄遠。
原本她不叫黃金穗的,她還記得在那個世界的最後一幕是一個身上着火的人衝上雲梯,嘶吼着抓住她的手,表情猙獰,口中驚慌地叫喊“救命”,最終卻連着她的命一起喪了。
前一刻她承受着灼燒的痛苦,後一刻她如置寒窟,渾身的血液凍結,她在殘存的意識裡搜索,絲毫想不明白自己生前做了什麼天怒人怨的事,導致死後要置身在這冰火兩重天的地獄裡。
身體一直下墜,有隻大手拉扯她,堅定地要帶她往死神的地獄。她睜開如千斤覆頂的眼皮,看到一張醬紫色的臉,那臉死氣沉沉,嘴角帶一抹詭異莫名的笑。
縱然見過各種死人,但與死人面對面這麼近還是第一次。她一瞬間確定那張臉所代表的生命體沒有呼吸了,這一點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那死人死死拉住她的手,死人身上綁了一塊大石頭,阻止兩人有浮上水的可能!
整個五臟六腑充滿了水,她想要呼吸而不能,奇怪的是,她在水下沉了這麼久,肺似要炸開般疼痛不堪,那死人都死了,她怎麼沒死?來不及想更多,她本能地要鬆開死人的手掌,可那手掌是死人臨終前的最後一握,怎麼也掰不開。
她無法,推着死人到了石頭上,讓死人在水的浮力作用下呈現站姿,拼命折他胳膊。水中傳來咔嚓一聲,不知是哪個關節斷了或者別的,她如願游上水面,把死人當做墊腳石。
剛露出水面她就打個哆嗦,然後聽到許多人的喊叫聲,不少人撲通撲通跳下水,往她這邊游過來。其中有位老大爺本來就在水裡,在她冒頭的一瞬間,石破天驚地叫了一聲:“穗孃兒!”
她凍暈過去之前,只看到那老大爺的身後是一輪清冷的太陽,堰塘波光粼粼,三兩隻殘敗枯荷,腦中殘存的印象只有那死人男子滿頭如水草一般的發,以及那青色長衫。
她第二次暈倒醒過來時,入耳的是嗩吶哀鳴,一聽便知是喪樂。這是誰家死了人,不知道城裡居民區不準鳴笛,怎麼有人有膽子在這裡演奏喪樂?
眼前景物漸漸清晰,半新不舊的藕色蓮花帳,身上蓋了三牀被褥,壓得她胸口險些喘不上氣來。房間裡桌椅板凳紅漆斑駁,桌上放了一隻冒着熱氣的粗瓷碗。
她推了推被子,乾澀的喉嚨喘了幾口氣之後才覺得好過些,然後她就愣住了。她的手變小了,不僅小了還骨瘦如柴,如兩隻白骨雞掌。
她閉閉眼,腦子裡掠過一幕幕讓人不寒而慄的光影,從那麼高的地方滾下來,從火災現場瞬移到冰冷的河底……
誰能告訴她發生了什麼事兒?
她腦子清醒,身體難受,陣冷陣熱,喉嚨處像有刀刃來回磨割,驚天動地的咳嗽聲溢出蒼白的脣,身體輕得能飄起來。
“姑娘,你醒了,實在太好了!我去叫老太爺過來。”一個十三四歲頭戴白花、全身麻孝的小姑娘跑進來,先是脫下麻孝放在簾子邊上,露出一身素縞襦裙,幾步走到牀前瞧了瞧她的雙眼確實睜開着。小姑娘原本紅腫的眼睛溢出幾顆眼淚,拍撫着她的胸口,等她咳嗽聲小了些,才匆匆跑出去。
她,現在小姑娘口中的“姑娘”,她沒費多少力氣就想起老大爺叫過她“穗孃兒”。她自嘲地笑笑,她連自己成了誰都不知道。
當時的金穗正要掀開最上面的那層被褥,這被褥壓得她實在不能舒服,就見救她的老大爺如穿堂風一般席捲進來:“穗孃兒!”他哽咽着叫了一句。
金穗看到他雙眼紅腫,老淚縱橫,她不知作何反應,只直愣愣地望着他,眼角餘光還看到簾帳上一串淡紫流蘇搖搖晃晃。
老大爺坐在牀邊,給她壓了壓被子,抹一把淚說:“穗孃兒,你可醒了,爺爺……”老大爺或者老太爺再次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原來這位是穗孃兒的爺爺。金穗默默地看着他,屋子外嗩吶哀鳴之聲證實這家裡有人剛去世,她要不要說自己“失憶”了?
沒等她說話,老太爺哭道:“穗孃兒,爺爺沒用,你好好養着身子,爺爺一定找大夫治好你的病。”
金穗點點頭,不忍再打擊他說他的孫女已經死掉了。喉嚨處再次傳來一陣不舒服之感,她忍不住輕聲咳嗽。
黃老爹見她奄奄一息的模樣,同樣存了不忍的心思,沒告訴她父親去世的消息,擡起麻衣袖子擦擦眼淚,對身後叫他來的女孩兒說:“翠眉,藥涼了有一會兒了吧?端過來給你姑娘喂藥。”
叫翠眉的女孩應了聲“是”,轉身偷偷印了印眼角,取來紅桌上的瓷碗,小心捧着,聲音細細的:“姑娘,喝藥了。”
金穗擡起雙手已經吃力,稍稍一動,便是全身乏力出冷汗。
黃老爹着急忙慌,對翠眉說道:“藥碗給我,你扶姑娘起身,小心點兒,她兩天沒進食,身子虛着。”黃老爹邊說邊讓開位置,接過了藥碗,神色憔悴不安。
翠眉先就着被褥給金穗穿了件短襖兒,這才掀開被子,扶着她坐起來,她自己坐上牀,讓小小的金穗靠進她懷裡。
黃老爹另取了勺子,自己試喝一口藥湯,不溫不涼,正正好,這才一口一口餵給金穗,邊喂邊溫言細語哄她:“穗孃兒,良藥苦口,等這藥吃完了,你的病就好了,到時候你就可以和翠眉、和珍眉她們一處玩耍……”
金穗靜靜聽着,逐漸發現自己的不妥,她聞不到氣味,吃不出藥的苦味。若說聞不到氣味是因爲發熱導致鼻塞不通,那麼吃不出藥的苦味又是因爲什麼呢?再加上動一動,整個身體如生鏽的機器零件,她甚至有種荒謬的感覺——若是有人使勁搖晃她,說不得她的魂兒能搖出這個身體。
看來即使她寄宿在這具身體裡,也不見得能活多久。
黃老爹見她面色灰敗、神思不屬、眼中絕望,心中一酸,險些又落下淚來,不過,金穗能乖乖喝完所有的藥湯讓他稍感安慰。
黃老爹放下碗,關切地問她:“穗孃兒,苦不苦?”
藥不苦,心苦。
金穗不答,垂着眼皮,能活一日便活一日,若過不了這關,她也只能聽天由命。本來她就是要死的,若果真如此,老天就是嫌對她的淬鍊不夠,要讓她死前再經受一次身體漸漸枯敗的折磨。
黃老爹轉身端了一碗清水:“來,漱漱口。爺爺餵你。”
金穗抱定不開口的原則,順從地含了一口溫溫的清水,臉部肌肉僵硬,那水只能在口中過一道,面前伸過來一隻木盆子,她就直接吐在了那盆子裡。
翠眉擦拭她嘴角,她擡頭一看,原來端着盆子的不是別人,正是黃老爹。金穗心中微微一動,這,爺爺伺候孫女……
翠眉也驚訝地望了一眼黃老爹,不做聲,低下了頭。
連續漱口兩次之後,金穗搖搖頭,黃老爹放了盆子、碗,慈祥而欣慰地望着金穗,對翠眉說:“你在房裡照顧姑娘,我出去待客。若是有什麼好不好的,你直接出去叫我就是。”
“老太爺,您儘管出去,我會照顧好姑娘的。”翠眉小心地放下金穗,給她蓋好被子,這才站起來恭敬地說道。
黃老爹不放心地望金穗兩眼,外面有婦人的聲音叫喊“黃老太爺”,黃老爹又看兩眼躺回被子裡的孫女,嘴張了張,沒說什麼,掀了簾子出去,關上門才答應了一聲那婦人的問話。
金穗喝了熱湯藥,心肺暖洋洋的,舒服了很多,但那種輕飄飄的感覺還在,她心思重,閉上眼也睡不着,只感覺一雙略帶薄繭的手脫下那件小襖兒。
她微微睜開眼,看到翠眉拿着帕子擦她身上的薄汗。她迷迷糊糊的,想了很多,又似乎什麼都沒想,只有一條還記得,便是那日那個溺水自殺的人爲什麼拖着她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