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安娘子一見黃老爹進門便知曉是爲了什麼事兒,心中忍不住竊喜。
那日她見過翠眉就心生滿意,是個心靈手巧的姑娘,模樣周正,又見過她寫了一回字,做了一回桂花糕,再瞧別的姑娘竟是半點也入不了眼了,連帶着對她的身份顧慮也少了許多。
她正想着再讓花大娘打聽打聽呢,早點把這事兒定下來纔好。不想,黃老爹竟然親自上門來了。這說明黃家對翠眉十分重視,也讓她極有面子,原本把翠眉買回來的心思便淡了。
便當黃老爹這回來是看人看房屋的——村裡人成親的習俗,兩家結親前,女方家人要到男方家裡看看房屋,房屋最能體現這家人的家境。
是以,武安娘子格外熱情,喜不自禁,專門泡了待貴客的鐵觀音,順口附和道:“黃老太爺,你有心了!虧得是你撿到了,要是別家撿的,能把套子留在地裡就不錯了。”
又對她男人說:“他爹,你陪陪黃老太爺和秦家的叔伯,我去叫娃兒們回來。說起來,我們家老五和兩孫子都在你家上過學的,合該見見禮纔是。”
武安縱然盤地的心思活絡,卻不知他老婆心裡打的主意,他與黃家向來沒什麼交情,且下河村與雙廟村離得比較遠,與秦家人也沒多少往來,平日不過打個照面罷了。心裡雖這麼想,可冬日有遠客盈門,他還是很高興的,便與黃老爹幾人天南海北地閒聊起來。
黃老爹一邊說話,一邊暗地裡觀察武家的家境。
早傳出武安家要做地主了,不過他家裡倒是極爲質樸,沒有擺地主的架子,武安講話心思活絡。卻不是油嘴滑舌之人。他家的屋子多,前院的糧倉都有好幾間。除了正屋帶着的東西廂房,另外左右各加蓋了三間屋子,都是一水的青瓦壓屋頂。看來,武家早早準備好要給小兒子娶媳婦了。
他心中暗自點頭,武安娘子心眼子多些,愛體面,與兒媳婦會有些小摩擦,勝在武安夫妻兩個都是識禮數的,爲人並不苛刻。
堂屋裡幾個大男人談天說地。堂屋外武安娘子叫來好奇觀望的四個兒媳婦,迭聲吩咐:“老大媳婦,你和老二媳婦、老三媳婦去做飯。今兒的有貴客上門,把前些天兒醃的半斤豬肉都下鍋。老四媳婦,你趕緊去喊老四,把他們幾個兄弟和孫子們都叫回來給客人見見禮!”
四個媳婦都散開了,武安娘子尋了個藉口回東廂房裡照了照銅鏡子。拔下發間的桃木簪,把那日到花大娘家戴的蓮花纏枝銀簪翻找出來插在髮髻裡,擄了擄袖子,把藏在袖子裡的銀鐲子露出來,又整理了衣裳纔出來給男人們添茶倒水,一句話也不插言。
武安娘子的前後變化。武安都看在眼裡,沒料到自家老婆這麼重視黃老爹幾人的到訪,還特意插上了逢年過節纔會戴的銀簪子。他心中忍不住驚詫,眼中便露出幾分深思來。
黃老爹是個細心的人,武安娘子的變化逃不過他的眼,打扮得這麼莊重,看來武安娘子是真的中意翠眉了。眼中便泛出一絲笑意。
不大一會兒,武家的兒子們都回來了。一個個上前給客人見禮。
秦大郎也是個有眼色的,且是他自家老婆保的媒,見雙方都有意,心想着十之八、九要喝黃家的喜酒了,便拍拍武家大兒子的肩膀,對武安呵呵笑道:“好幾年不見,你家的兒子都長這高了!我們今兒的來得匆忙,也沒啥見面禮給他們,剛巧在地裡逮了幾隻兔子,權當給你們加個菜吧。安子,你可莫嫌棄啊!”
武安忙笑道:“我們也是莊稼人,能有啥嫌棄不嫌棄的?還不快謝謝你們秦大伯!”
後一句是對他兒子們說的。
秦大郎擺擺手:“莫客套,莫客套,我不過是借花獻佛。”又回頭對黃老爹說:“黃老漢啊,今兒的我自作主張把獵物全給了安子,你莫怪我啊!”
黃老爹嘴裡說着不怪,眼神卻若有若無地瞟向年紀最小的武雙魁。武雙魁是五個兄弟中讀書最多的,長得不算出挑,倒也文質彬彬,而且並未因自己多讀了書就看不起種地的哥哥們,剛纔行禮的時候他也是跟在哥哥們後面,哥哥們怎麼行事他跟着怎麼行事,絲毫不打眼。
武家的兒子們倒是兄友弟恭。
武安娘子適時地留飯,黃老爹假意推辭一番,欣然應允。
因說了要把獵物做菜,黃老爹當即從牛車上把自家的那幾只獵物拎了出來。秦大郎和秦錐想着這是喜事兒,他們也貢獻出了自家的獵物,趙爹爹人老實,邊挑揀獵物給黃老爹邊肉疼。
武安要在院子裡剝兔子皮,黃老爹幾個當然不能幹坐着,都過來幫忙。
院子裡兩棵柿子樹之間架了橫木,上面有兩個鞦韆,應是武家的孫子們玩耍的地方。武安哄了孫子,卸下鞦韆,先把兔子血放乾淨了,兔子兩條前腿給綁在橫木上,小心地走刀,然後一劃拉,整張兔子皮就剝了下來。
黃老爹往年冬日常做這個,剝得也極順溜,他剛剝完,解下沒皮的兔子扔給武安娘子去殺、洗,一扭頭,就見武雙魁抿着脣角極認真地走刀,不大一會兒,他的那張兔子皮也剝了下來。
黃老爹暗自點了點頭,武雙魁畢竟啓蒙得晚了,讀書斷斷續續的,又沒有好的先生指導,想考取功名怕是要費一番功夫,最怕的就是他眼高於頂,像他兒子黃秀才那樣讀成了書呆子。如今看來,這武雙魁還是個腳踏實地的孩子。
武安娘子一看黃老爹的眼神,心下便樂開了花。
因她有意結親,故意在黃老爹面前使喚幾個媳婦做活,一會兒讓二兒媳婦去打酒,一會兒讓三兒媳婦燒熱水洗兔子。大兒媳婦炒菜手上噴到了豬油汁,她慌得又是寵溺地責備,又是給媳婦抹醬油,忙得不亦樂乎,有心讓黃老爹看看自家幾個媳婦的品性,和她這個翠眉未來婆婆的品性。
席間推杯換盞,武安娘子上了最後一個菜,咧着嘴笑說:“雙魁啊,你在黃家讀了那久的書,今兒的黃老太爺來了,你可得好好給黃老太爺敬杯酒!”
說着,她另拍了酒罐的封泥,笑道:“這是我們家自釀的梅子酒,不醉人。還是我摘了兩籃子絲瓜跑到東山底下跟人換的梅子。黃老太爺,你嚐嚐。”
武雙魁在孃親的眼神示意下,誠惶誠恐地放下筷子站了起來,因避忌黃秀才,便也沒說感謝恩師之類的話,倒了酒,雙手奉上,說道:“老太爺,祝你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武安娘子撲哧一笑,拍了他一巴掌:“讓你說兩句吉利話,你倒好,成了祝壽的了!”又對黃老爹說:“這娃兒心眼子實,嘴笨!”
黃老爹細瞧武雙魁兩眼,直把他看得侷促了才收回眼神,笑道:“這話也沒錯兒,我就承你吉言了!”說罷,一口飲盡碗裡的梅子酒。
秦大郎、秦錐、趙爹爹雖出手了幾隻獵物,可主人家熱情好客,他們喝得盡興,懷着十分的滿意喜滋滋地告別。武安娘子人不小氣,硬是把剝下的兔子皮全送回給他們才作罷。
送黃老爹等人到村子口,武安一回家便拉了他婆娘進東廂房:“我說你葫蘆裡賣的啥藥?還專門叫雙魁給黃老漢一個人敬酒!”
武安娘子喝了兩杯梅子酒,正在興頭上,便把要給小兒子定下翠眉的事兒說給男人聽。
武安擰着眉:“相看媳婦兒你做主,那娘娃兒我沒見過也不好說。可你得說說你到底想幹啥啊?這多好人家的娘娃兒你看不上,咋就擰上黃秀才家的僕人了呢?”
武安娘子道:“別僕人僕人說得那難聽,村子裡賣女兒到城裡給人當丫環,贖身回來不照樣嫁人?我們家幾代盤地活田,早該養出個讀書人光耀門楣。我看翠眉是個腦子靈光的,比家裡四個媳婦都會讀書。將來她進了我們家,再生個會讀書的娃兒……”說到這裡她捂嘴笑起來。
武安暗嗤一聲,便把這事兒丟給武安娘子去操心,橫豎媳婦進了門天天照面打交道的是她。
武安娘子自己樂自己的,想着黃秀才的百日孝期還沒過,黃老爹這麼重視翠眉,肯定不會讓翠眉過個兩三年再出嫁,心裡便開始計量着早些盤弄聘禮。
酷寒的北風一吹,黃老爹身上的酒氣就散了。他想起前兩天錐大娘從王老太那裡帶回來的話,因是要做媒,大家又是一個村上常打照面的,不能結親結出仇來,錐大娘說的話還算實在,正好應了今日的景。
就是犯愁怎麼跟翠眉說。
他拍拍膝蓋,忍不住嘆口氣,家裡沒個掌事的女主人還真是有些爲難。
秦大郎喝酒上臉,看着醉醺醺的,其實心裡清明着,以爲黃老爹不滿意武家,問道:“黃老漢,我看那武雙魁書也讀得,活也做得,先不說考取功名將來封妻廕子,就是待在我們這鄉旮旯裡也不會比別家的男娃兒差。你嘆啥氣兒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