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白素的想象

我站了起來,來回走了幾步,注意到白素的神倩,越來越是怪異。

她這種怪異的神情,從第一次看錄像帶,曾好幾次現出來過,我知道她一定想到了一些什麼關鍵性的問題,但是她不說出來,我自然也無法知道她心中想的是什麼。

我又道:“如果那一男一女,是恰好經過那裡的西方探險隊員──在那時候,有許多大大小小的西方探險在中國的邊錘地區活動,有的是真正作學術上的探索,有的別有用心,像赫定的西北科學考察隊之類。”

白素望了我一眼:“你長篇大論,想說明什麼?”

我有點自鳴得意:“肯定了是探險隊員,就可以解釋一個疑點:斷腿人一直在說,那兩個怪神仙手中拿着一個會‘閃閃生光的眼睛’,並且一直‘對準着他’。我認爲那是一具攝影機,斷腿人沒有見過,所以不知道那是什麼,他所謂閃閃生光的眼睛,當然就是攝影機的鏡頭,那一男一女在救了他之後,把他攝入了鏡頭!”

白老大十分同意我的分析,立時道:“是啊,探險隊員有了照片,一定又曾仔細打聽過張拾來的傳奇,記了下來,如今攝製這電影的,就是找到了那些資料,所以才拍出這樣真實性極高的片子。”

老人家在說完之後,望定了白素。人到年紀大了,有時不免有點童心,自己說了一番意見,迫切希望得到同意。”

白老大的分析有理,我想,白素自然同意。可是白素卻沒有反應,只是淡淡地道:“能想到那是一具攝影機,想象力也算是不錯的了。”

這一句話,要是出自另一個人之口,我就會直跳起來,但出自白素之口。自然大不相同。

(同樣的一句話,不同的人說出來,會使聽的人有截然不同的反應。)

我笑了一下:如果是想象力足夠豐富的話,應該設想那是什麼?”

白素似笑非笑地望着我,又是那種異怪的神情,-那之間,我把她在看了錄像帶之後,從頭到尾的情形,全都記了起來,我知道她在想什麼了。我一想到了她在想的是什麼,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白老大卻有點莫名其妙:“你們倆個,究竟在打着什麼啞謎?”

我指着白素,向着老大,仍然笑着:“令千金的想象力真是豐富極了,她認爲那一雙青年男女手中的東西,不是普通攝影機,而是電影攝影機,甚至,是電視錄象機。”

白老大有茫然之色:“這是什麼意思?”

我繼續笑:“她的意思是,我們看到的根本不是一部經過製作過程的電影,而是當時,有這些事發生的時候,一旁有人拍攝下來的,她認爲那是真實情形的記錄片,而不是什麼傳奇性的故事片。”

我講到這裡,轉向白素:“你真是這樣想,是不是?”

白素並沒有什麼反應,白老大也已經笑了起來:“這怎麼可能呢?”

白素仍然沒有反應,我笑着:“片子拍得實在太真實,所以會導致這樣的想象。”

白素不理我,轉向白老大:“爹,你見過的那個斷腿人,和熒幕上看到的,面貌是不是相似?”

白老大吸了一口氣:“神氣自然不同,但是相貌……極其相似,所以我看之後,就感到自己見過這個人,這……難道真是真實發生的事情的實在記錄?”

我見到白老大居然有點傾向白素的設想,就用力一揮手:“很好的想象,可是忽略了極其重要的一點……”

我還沒有說下去,白素已經淡然道:“是,忽略了彩色攝影是什麼時候發明的,彩色電視錄象發明的時間更後,是不是?”

我大聲道:“對了。”說了之後,我頓了一頓:“請問如何解釋這一點?”

白素吸了一口氣:“先不解釋這一點──你別反對──不解釋這一點,只有一個疑點:如果不作這樣的設想,就有幾百個疑點。幾乎所有看過的人,都不知道片子是由誰拍,由誰演的,而且,那是實景拍攝的,你大概不會有異議吧?”

事實會發生過的記錄片。而且,你的假設,完全不能成立,因爲,在這事實發生的時候,根本沒有一種設備,可以將之拍攝下來。”

(很多人問過同樣的問題:爲什麼外星人的科學,一定比地球人進步?這個問題其實應該分兩方面來說,外星人有的科學進步,有的落後。但如果有什麼外星人能來到地球的話,他們的科學一定比地球人進步得多。因爲地球人至今爲止,除了有人到達過自己的星球的衛星之外,還末曾到過別的星體。而別的星體上的高級生物,如果能來到地球,他們的科學水準必然遠超過地球人,毋庸置疑。)

白素卻又搖頭:“我又不以爲那是外星人拍攝下來的實錄。”

她簡直認定那是實錄,我知道要說服她不是容易的事,但還是舉出了一點:“如果是實錄,那場子字堂主和張拾來在密謀殺害龍頭的經過,是怎樣拍下來的?若是一旁有人堂而皇之在拍攝,他們兩人竟然一無所覺,那是不可想象有事。”白素皺了皺眉,顯然她也想不通這一點。

我揚起了手:“別告訴我那一男一女的神仙會隱身法,是隱形人。”

白素笑了笑:“關於這一點,我還想不通,可是我想,拍攝者一定有方法使他們不被人察覺,不單是那一場,就算是大廝殺的時候,他們也必然有辦法掩飾自己不被發現,不然在這樣的廝殺中,忽然多了兩個外人而不被幹涉,也不可思議。”

我道:“這就是了,你才說只有一個疑點,現在看來,照你的設想,疑點更多。”

白素道:“其實還是一個疑點。”

我作了一個鬼臉:“可是這個疑點是根本無從解釋的。”

白素十分有信心:“只是我暫時無法解釋。把這些經過拍攝下來的人,可以解釋。”

我和白老大同時笑了起來:“他們是誰?”

白素並不生氣,也笑了起來,笑得有點無緣無故:“他們──我不能肯定,可是多半是他們。”

白素的話,真是聽來玄之又玄,白老大笑罵:“你越來越能說了,究竟在說什麼?”

白素笑着:“這一男一女兩個人,在最後,曾向我們揮手致意──”我“啊”的一聲:“那……兩隻手?”

白素道:“是啊,那兩隻手,不屬於曾出現過的任何人,自然就是拍攝者的手了,這兩個人,是我們的熟人,不然,他們把這種景象拍了下來,不會送給我們來看,而且在最後,也不會向我們揮手致意?”

我聽得目瞪口呆,心中也隱隱想到了一些什麼,可是知又捕捉不到一個實在的印象,因爲一切實在太玄妙,一時之間,令人難以接受。

看到的一切,全是實實在在發生過的事,單是這一點已令人難以授受。可是,正如白素所說,若是承認了這一切,暫時不去追究解釋,其餘的許多疑點,就不再存在。例如實景拍攝,何以那麼難拍的場面,會全然沒有人知道是在什麼情形之下拍攝的?

所有的“演員”每一個都如此出色,而絕沒有人認得出他們是件麼人──一個也沒有?

如果拍攝的根本是真實的情形,那麼,看到的那些人,根本不是演員,而是真實的,自然他們的“演技”無懈可擊了。

(人生本來就如一臺戲,人人都是演員,當一個人自己演自己的時候,自然是出色的演員。)

背景的一切爲什麼那麼真實,也不成問題,因爲根本是真實的情形。爲什麼看到的人各操不同的方言,自然也不成問題,現場拍攝,現場收音,自然就是那樣。

可是難以想象的是:在那個時代,如何有可能有人拿了幾十年之後纔出現的攝影器材去拍攝這些實際上發生過的事而又不被人發覺?莫非真是外星人乾的事?

白老大閉上眼睛一會,“唉”地一聲:“真是,沒有一部電影可以拍成這樣,應該承認那是實事的記錄,可以等常福來了,再和他詳談。”

我和白素齊聲問:“常福是什麼人?”

白老大又閉上了眼睛,看來像是沉進了回憶之中,儘管他健康狀況良好,也儘管他可以說曾有通天徹地之能,可是這時,不可避免地,他臉上有許多皺紋,當他閉上眼睛沉思的時候,皺紋更是明顯,看起來,和一個普通的老人也沒有什麼不同。

白素一定也和我有了同樣的感覺,所以她自然而然地向她父親靠近了一些,白老大察覺到了,睜開眼來,望着她,把她當小女孩一樣,撫摸着她的頭髮,感慨地道:“許多年了,常福,是我在金沙江的時候,認識的一個朋友。他是一個十分出色的廚子,當年,是尤頭的專用廚子。由於他的烹調術實在出色,我把他從廚房中請出來,表示對他技藝的讚賞,他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禮遇,所以和我成了好朋友。他一直在金沙江中再也沒有金塊了才離開的。”

我感興趣:“這樣說來,他對金沙江畔的事,可說再熟悉也沒有了。”

白老大道:“現在還活着的人之中,不可能有比他更熟悉,當然,像外幫、鷹煞幫中的事,他還是不知道的,可是哥老會的事,他一定知道。前兩年我見過他,他的家族,幾乎包辦了倫敦中萊館中的川菜生意,一共有八家分店之多,他自己當然已經退休了。”

我道:“如果他不肯來,我們可以去看他。”

白老大十分豪氣地笑了起來:“我請他來,他沒有不來的道理。”

這個常福來了,自然可以替我們解決不少疑難,白老大道:

“讓他看一看錄像帶,他立即可以知道,那是拍出來的電影,還是實況的記錄。”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十分有信心,還向我挑戰也似地眨了眨眼睛。

錄像帶已經看了很多遍,每一個鏡頭都熟悉之極,自然不必要再看。”法國南部的農村風光十分好,我和白素手攜着手,在農莊附近,慢慢走着,走進了一個林子,踏着滿地的落葉,聽着葉子被踏碎的“刷刷”聲,心曠神恰。

可是我心中有着疑問,叫我有點心神不定,終於忍不住問:

“你說那一雙青年男女,會是我們的熟人?”

白素微笑:“不是熟人,誰會那麼空閒,拍了那些東西來給你看?”

我跳高了一些,在一根橫枝上,摘下一片樹葉,捏着葉柄轉動着:“就算在那時有了這樣的攝影設備,這人的年紀,至少和爸一樣大,我們的熟人之中,只有卓長根有這年紀──”白素笑了起來:“卓老爺雖然九十高齡,仍然壯健如牛,可是那兩隻手之中,那隻男人的手,像是一個老人的手嗎?”

我想了想,也不禁失笑,那隻手當然不是一隻老人的手,可是我突然想到了一點:拍攝的是幾十年之前的事,那時候,卓老爺子自然是年輕人。

白素點頭:“有點意思了,可是有一點關鍵,你還沒有想通,要再想一想。”

我懇求:“反正你已有了設想,把你的設想說出來吧!”

白素笑道:“不行,你越來越不肯用腦筋了。”

我撇嘴:“你的設想根本也不成熟,神氣什麼。”

白素顯然十分同意,我神經質地叫着,她不住點着頭。

我喘了幾口氣,又道:“王居風和高彩虹這兩個傢伙,在時間中旅行,只怕日子不很好過,要接觸那麼多可怕的事,現在,人類行爲畢竟文明得多了。

白素苦笑:“也沒有好多少。”

我們兩人都沉默了下來,好久沒有說話,我才道:“他們能在時間中自由來去,必然也突破了空間的限制,他們處在另一個空間之中,拍攝記錄實在空間中發生的事,在那些事中的人,自然看不到他們,碰不到他們。那不是隱身法,是兩個不同空間的交錯。”

白素點頭:“我也曾作這樣的設想,但那要他們自己來證實。”

我無意識地揮着手,陡然叫:“快去告訴爸。”

我一面說,一面向前飛奔而出,白素也飛快地跟在後面。

回到農莊,我急不及待地把一切告訴了白老大,白老大“哦哦”連聲:“有這樣的奇人?彩虹有這樣的本事?”

(王居風和高彩虹兩人,能在時間之中自由來去的經過,記述在“迷藏”這個故事之中。)

我和白素把王居風和高彩虹的經歷,約略講了一遍,白老大聽得嘖嘖稱奇,再把錄像帶最後,兩隻手出現的那一段放出來看,雖然很難確定,但是也越看越像,尤其那隻女人的手,動作之間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頑皮,正是彩虹的性格。

白老大感嘆道:“原來我們看到的一切,就是真實發生的事,這證明了真實的事,比任何戲劇電影小說,具有更強烈的震撼感。”

我也嘆了一聲:“自然,藝術作品,總無法像真實一樣地真實。他們兩個人,既然能把錄像帶放在我車子上,爲什麼不來和我們見見面?”

白素想了一下:“我想他們應該出現,如果不出現,那一定又有什麼事吸引了他們,人類歷史近萬年,他們能在時間之中,自由旅行,吸引他們的事情,實在太多。”

我苦笑一下:“他們應該至少讓我們知道張拾來、銀花兒結果怎樣纔是。”

白老大“哈哈”一笑:“結果?結果他們自然全部死了,管他是秦皇漢武、亞歷山大凱撤,張拾來銀花兒,到頭來,都難免一死。”

白老大的話說得十分感慨,但這是無可反駁的實情。

接下來,我們又討論了一些細節,承認了白素的假設,幾乎所有的凝問都迎刃而解,令人懸念的,就是張拾來和銀花兒的遭遇,令人感慨的是在金沙江畔,爲了爭奪金塊而發生的種種人類行爲。

這些事,在整個人類歷史中,微不足道,但是在“爭奪黃金”或本質上相同的類似事件上,人類行爲卻也脫不出這個範疇。我們看到的一切,是人類行爲的一個典型,在金錢。權力面前,自有人類文明以來,一直都進行着同樣模式的爭奪和密謀。

第二天,常福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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