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宣是二月十六日從金陵出發前往宋京開封的,六月十三日回到金陵,前後四個月,比去年往返南漢興王府的時間還長,非常想家,但如今皇帝李煜病重,景王一黨蓄謀作亂,金陵城表面繁華依舊,但內地裡暗流洶涌,周宣想要做他的逍遙快活的國公,就必須打垮景王李坤,助太子李堅上位,所以顧不得迴翔鸞坊府第,帶着二十名親兵、二十名羽林衛隨林黑山急赴東宮見太子李堅。
方纔在市坊街市不覺得與往常有何異樣,但一入皇城、宮城,立感緊張氣氛,金吾衛、羽林衛往來巡邏,東宮更是守衛重重。
太子李堅聞知吳國公周宣歸來,大喜,迎出宮門,隨從護衛都是跟着二十餘人,在李堅與周宣執手寒暄時,護衛中有一人上前施禮,卻是三癡。
“老三,你怎麼在這裡?”周宣驚問。
三癡道:“不是主人要我好生保護東宮殿下的嗎?”
周宣點頭道:“對對,當此非常時刻,你就跟在殿下身邊吧。”
李堅道:“弟這些日子真是憂心如焚,日夜企盼宣表兄歸來爲我分憂,天幸宣表兄回來得還算及時。”
周宣道:“我是上月二十七日在大名府得知消息的,深知事情緊急,短短十六日奔波兩千餘里趕回來。”
李堅道:“宣表兄辛苦,宣表兄還未拜見父皇、母后吧,弟陪宣表兄去。有些事邊走邊談。”
周宣便與李堅步行前往大興宮,李堅向周宣說了父皇李煜的病情,說太醫令秦雀父女與其他御醫多次會診,都對李煜的風疾束手無策,秦雄博士認爲病在腦脈,血淤阻塞,非有華陀之迴天妙手難以痊癒----
周宣暗暗點頭,秦岳丈地醫術果然比京中的太醫還高明,李煜這就是腦血栓中風嘛,若在後世。可以開臚手術治療,但在這唐國,只有靠活血化淤的中藥來緩解其症狀,到底能恢復到什麼程度就看李煜自己的造化了。
周宣道:“堅弟。陛下既然病重,口不能言,不能上朝。依大唐故事,你應該以太子的身份監國,代理朝政,這都是名正言順的,何以至今屈居東宮乾着急?”
李堅氣忿忿道:“父皇犯病半月,就有朝臣提出由我監國,但李坤一黨強烈反對。韋鉉、皇甫繼勳都是大權在握的,說父皇一向身強體健,小小風疾很快就會痊癒,何必太子監國,還散佈流言。說我急於上位,是大不孝。”
周宣皺眉沉吟了一會,問:“皇后娘娘的意思呢?”心想:“小周後很有見識,又是李堅的生母,她不會坐看李堅與李坤鬥得你死我活吧,這時讓李堅監國,站穩腳跟,那李坤見希望渺茫,也許就會老老實實做他的景王,李堅早就說過。李坤若做他地本分王爺。他也不會逼李坤到死路。”
李堅道:“父皇神智還算清楚,母后曾就太子監國之事詢問父皇的意見。父皇卻沒有點頭,所以就一直拖下來了,估計母后也是忌憚李坤的勢力,怕李坤得知我代理朝政便會立即發難,是以猶疑不決。”
周宣問:“羽林、金吾兩大禁軍共一萬兩千人,投靠景王的約佔其中地多少?”
李堅道:“真正投靠李坤的倒也不多,但有不少禁軍將領與皇甫繼勳走得很近,只有羽林衛左軍副使藺戟堅定地站在我這一邊,但藺戟調任左軍副使只有半載,尚不能完全掌握羽林左衛。”
周宣點頭道:“金陵八衛除了黑山哥的忠武衛,基本上是皇甫繼勳地親信,雖然不見得一定會跟着皇甫繼勳叛亂,但只要陛下馭龍歸天,景王再以兄終弟及之傳位之盟號令朝野,這些人就會很快能爲景王所用,實在可憂慮啊。”
李堅默然。
周宣問:“祁宏水軍到了沒有?”
李堅精神一振,說道:“祁將軍的一萬水軍就駐紮在白鷺洲碼頭北岸,每日在江上操練,這是我方一大臂助,皇甫繼勳不敢輕舉妄動,也是因爲有祁宏將軍在的緣故。”周宣略略寬心,心裡有點想不明白,李煜腦子清醒,怎麼會想不明白這其中關節,真要拖到他一命嗚呼後,這唐國不要大亂嗎?
暮色沉沉,悶熱異常,往日絲竹鐘磬、歌舞昇平的大興宮如今被哀雲愁霧籠罩,殿宇雖然高大,卻讓人有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李煜在紫宸殿寢殿,燈火不甚明亮,內侍、宮娥都是肅然不敢出聲,首領太監白力士見到周宣,臉現喜色,隨即斂去笑意,低語着寒暄幾句,說道:“國公夫人太醫令秦大人也在裡面,還有景王殿下也在。”說罷便去通報,很快出來道:“娘娘請太子殿下和國公進去。”
周宣和李堅跟着白力士進到寢殿,見一張寬大的幔帳雲牀,有屏風隔着,一邊燈火尚明,另一邊只宮燈一盞,想必是李煜病眼怕見燈光。
小周後在幾個宮女環侍下迎了過來,光影幽明,身姿綽約,周宣還沒看清小周後的容貌,也沒注意到秦雀在哪裡,便拜倒在地,聲音哽咽道:“姑母萬安,侄婿三千里外得知消息,星夜趕回,陛下吉人天象,定會痊癒,姑母萬勿焦心。”
小周後聲音也哽咽起來:“宣侄,起來吧,也不知爲何,見宣侄回來,姑母地心也安穩了許多,陛下昨日還說起你,盼你早日回來。”
周宣一愣,心道:“不是說老岳父李煜不能說話嗎,怎麼還會念叨起我來?”站起身問:“陛下現在龍體安否?臣婿能否近前拜見?”
小周後道:“宣侄稍候,我去問問陛下的意思。”
小周後腰肢款款,腳步細碎,走進燈火暗淡的屏風後,那隱沒昏暗前的一剎那的窈窕背影給這沉悶地寢殿帶來鮮活的生氣----
大興宮殿宇高大軒敞,大暑天也不覺得炎熱,但今年的夏日格外沉悶燠熱,冰肌玉骨的小周後也覺得酷熱難當,也許是李煜病重,她內心焦慮煩悶,就覺得天氣格外悶熱的緣故吧,所以小周後沒有穿那些式樣繁複、裙帶繚繞的宮裝,只穿周宣設計的半袖旗袍,不束腰、不繫帶,曲曲亭亭,簡單雅緻----
小周後的背影雖然幽美,但周宣只望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轉頭尋找秦雀,卻先看到一邊的景王李坤,那景王李坤眼神熾熱複雜,還在盯着八幅屏風,感覺到周宣在注視他,便側頭向周宣、李堅點了點頭,沒說什麼。^^^^
秦雀從幾個女官身後走出來,眼睛亮亮的看着周宣,低低說了聲:“夫君----”
這些日子這美麗地女太醫常常陪着小周後照顧皇帝李煜,有時半夜還傳召她進宮,近兩個月每日提心吊膽,非常勞累,這時見到周宣,心裡又是歡喜又是寬慰,又有點辛酸,只覺得兩腿發軟,想靠在夫君肩頭小憩一會。
周宣沒那麼多顧忌,上前摟着秦雀地腰,輕輕在她眼影下一吻,柔聲道:“雀兒辛苦了,眼圈都青了。”
秦雀強忍着不敢落淚,借周宣衣袖悄悄將含着的淚水抹去,嗅到周宣身上地汗味,還有水腥味、土腥味,夫君真是辛苦啊,三千里路急急趕回來,鬚髮都無暇修理,亂篷篷的。
分別幾近半載,有很多話要說,但這時只有相望沉默,周宣握着秦雀的手靜靜立在屏風外。
寢殿雖有十餘人,但很安靜,周宣眼神不行,耳朵卻很靈,只得到數丈外屏風後的細微聲響,有小周後柔柔細細的聲音,另有一個喉底有痰含含糊糊的聲嗽,那自然是皇帝李煜在說話,但周宣無論怎麼屏息凝神,也聽不清李煜在說什麼,看來只有陪伴他多年的小周後能瞭解他的語意。
過了一會,小周後出來道:“堅兒、坤兒、宣侄你們三人進來----”看着與周宣手牽手的秦雀,微微一笑:“秦太醫也進來。”
周宣、秦雀、李堅、李坤四人跟着小周後進入屏風後,只見牀前一張矮几,壁上掛着一盞八角琉璃宮燈,光線暈黃,往昔風流倜儻的才子皇帝李煜此時半躺半臥在牀上,鬚髮不是往日那種銀白,而是枯白,好似冬日的草莖,毫無生機。李煜面容呆滯,看到周宣,眼珠子輪了一下,若不是細心的小周後,都察覺不到他點了一下頭。
小周後道:“宣侄,陛下認得你呢。”
周宣趕緊跪下,見李煜伸着手,不知要幹什麼,不敢造次,側頭看着小周後。
小周後輕聲道:“宣侄,伸手過去,讓陛下摸到你。”
李煜枯澀的右手按在周宣的手背上,拍了拍,又向李堅伸手,等李堅也把手放在牀沿上,李煜又向景王李坤伸手,李坤也趕緊跪下,把手擱在牀沿上。
李煜很費力地把李堅與李坤的手掌疊在一起,然後示意取筆墨來,抖抖簌簌,在一方澄心堂紙上寫了四個字----“兄弟同
李堅含淚喚了一聲:“父皇----”
李坤也叫了一聲:“叔父陛下----”
李煜將手按在李堅與李坤交疊的手上,呼嚕呼嚕說着什麼,其他人都聽不懂,只有小周後凝神傾聽,不時還小聲問證一下,李煜點頭。
小周後美麗端莊的容顏肅穆,說道:“李堅、李坤接旨-
李堅、李坤本來就跪着,這時撤了手跪伏牀前,大氣也不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