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草吃了幾口,蘇如繪便在秀婉期盼而又催促的注視下一步三回頭的出了春生殿,因爲外面還在飄着雪,秀婉雖催她去認錯,卻也怕在這眼節骨上捱了凍,所以又督促着她宮裝外面套上了一件厚厚的火狐披風,豔麗如火的毛尖拂在蘇如繪下頷處,越發襯托出她清麗來。
腳上套的鹿皮短靴,在雪地走路十分輕快。
出殿前秀婉又塞給了她一個紫金暖爐,叮囑一定要抱在手裡。
秀婉本來要親自陪着蘇如繪去找,畢竟讓這麼小的主子自己亂跑,終究不是忠心的奴婢做的事。
可是蘇如繪本來就覺得去找甘然賠禮是個沒臉的事,又怎麼肯讓她跟着?因此一定要獨自去,秀婉若是跟着她情願不去了,這才讓秀婉沒奈何,只得在春生殿裡練着女紅等待。
卻說蘇如繪出了春生殿,看着四面茫茫的雪景,找到甘然後的尷尬卻立刻被凍走了一半,琢磨着該去什麼地方找甘然?
蘇如繪遷宮之後,雖然長泰帝沒說要她禁足,可是蘇如繪也知道,受了罰還要到處跑,那是現送着讓宮裡厭惡,因此從來都是足不出戶。連太后那邊的請安都尋藉口推了。這還是除了前幾天被太后召見外第一次出去。
她向瓊桐宮外走了幾步,越發遲疑起來。這段時間霍氏對甘然不像從前那麼一味的寵着,而是開始管教了,甘然到春生殿更是一次比一次的少,若是這個時候他回了西福宮,蘇如繪卻犯了難。
倒不是蘇如繪怕自己貿然去那裡被霍氏冷眼,而是一來她的身份去拜訪皇子顯然有失矜持,二來霍氏與疼愛蘇如繪的顧賢妃顯然不大對勁,若是明光宮知道了,賢妃豈有不刺心的道理?
再說,那個讓蘇如繪惦記着的懷真郡主可是還住在那裡的。
蘇如繪越想越是皺眉,禁不住腳步漸慢,在宮門附近停了下來。
她在雪地裡站着,因穿的多一時間也沒覺得冷,只是眉宇之間陰霾極重,卻是開始後悔當時沒有立刻追出去喊住甘然。
蘇如繪低頭在原地想了半天,覺得還是沒勇氣去找,甘然那性子,跳脫飛揚,如果不在西福宮,天知道還會在什麼地方?
想着想着蘇如繪就覺得這次跑出殿來着實有點荒謬,便轉過身來想回春生殿裡去。
只是走着又想起自己只顧發火把無辜的甘然氣走,心裡難免愧疚,一時間倒是猶豫不定。
便在這時鼻端隱隱傳來一陣清香,叫人精神一振。蘇如繪下意識的擡頭看去,卻是遠處隔了小半個湖的地方,漫天飛雪裡能夠看到是一樹紅梅,正開得恣意張狂。
這瓊桐宮若不是不祥的話,實在該是宮裡除了未央宮外最惹人眼紅的宮室了,奢華無匹不說,風景也是極爲秀麗的,宮內竟挖了湖鑿開水渠,引着太液池的活水環繞,據說夏天的時候水面俱是亭亭荷花,一派江南風景。
蘇如繪此刻正心煩意亂和爲難,看到那幾支紅梅便想着去折幾枝再說。
她左右打量了一下,發現附近恰好有一座九曲橋通往梅林,這冰天雪地的將橋身籠罩,蘇如繪險些沒看出來是橋。
她走到橋邊看了看,發現橋上雖然積了厚厚的雪,卻喜無人走過,蘇如繪雖然年幼,倒還不像那些進宮多年的妃子一樣染了一副嬌怯怯的做派,自忖穩住腳步應該沒什麼事。
等過了橋,她才發現那一片梅林卻是開在了一個湖心的小島上,饒蘇如繪滿腹心事,此刻也不禁有些讚歎,這麼費心築成的宮室,偏偏她是帶罪遷居,竟一直都沒個心情出來轉一轉。
要知道就是其他宮裡有好風景,也斷然沒有可以隨意轉的。也就是瓊桐宮的主位發了瘋又失了寵,偌大的宮裡竟然沒人理會,最是自由不過。
她身量還未長成,好在有幾枝梅花低低垂了下來,蘇如繪選着折了抱在懷裡,這時間她將暖爐放在一旁的雪地上,摺好梅花回頭時,卻發現暖爐不翼而飛!
蘇如繪頓時一驚!
她並不信什麼鬼神之事,又見放暖爐的痕跡附近有幾個淺得難以察覺、快被飛雪蓋上的腳印,稍微一想便明白了,喝道:“是什麼人拿了我的東西?還不快快與我出來!”
蘇如繪問了幾句見沒人理會,便故意道:“那一個暖爐你拿便拿去了罷,只是這幾日我身子不太好,爲了治病,在暖爐裡用了以毒攻毒的法子燃着毒香,本來還想着莫要誤害了人,才刻意走到這偏僻地方,沒想到卻有人趕着來挨毒!”
她話音剛落,便聽到附近一聲怪叫,雪地上一塊掀起,一個男童忙不迭的將一隻紫金暖爐遠遠丟開,帶着哭腔道:“什麼毒?能解麼?”
蘇如繪忍着笑打量着這男童,卻見他六七歲年紀,臉色被雪天凍得通紅,一雙眼睛烏黑明亮,身上穿的乃是一身半舊的錦衣,卻連氅衣都沒帶一件,不由一愣:“你是誰?”
“我是甘美。”那男童瞥見蘇如繪身上如火如荼的氅衣,眼中露出一絲羨慕,有些哆嗦的道。
蘇如繪略一思索,不由驚的手裡梅花都掉了,連忙行禮:“四殿下!”
“殿下怎麼回跑到這裡來?您身邊的嬤嬤呢?”蘇如繪跪了半天,也沒聽見甘美叫起,雪地上實在冷得沁人,她目光一掃周圍,沒發現其他人,便乾脆自己站了起來,試探的問道。
蘇如繪沒進宮前,蘇家早將宮裡大概情形打聽清楚告訴了她。
長泰膝下現在的五位皇子,長子甘霖,乃中宮嫡出,名正言順的帝國繼承人;次子甘然,生母卑微,養在了霍貴妃膝下,也算得寵;三子甘棠,四妃之一的沈淑妃所出,最得太后歡心;而第五子甘沛,亦是皇后的幼子。
比較意外的是皇四子。
據說他的生母只是一個宮女,甚至比甘然的生母身份還要卑微。
宮中規矩,正三品以下的妃子,是沒有資格撫養皇家血脈的,即使公主也一樣。按理甘美也該交給正三品以上的妃子來撫養。由於宮中正三品以上的后妃不少,但撫養着皇子的僅僅皇后、霍貴妃、沈淑妃三人,因此不少妃子打過皇四子的主意。
只是也不知道爲什麼,長泰帝卻破例將那宮女提爲了才人,而且賜下恩旨,着她親自撫養甘美。
這便是讓長泰後宮衆妃既羨又妒的許才人。據說許氏並不美貌,也無才氣,只是一直謹慎安份,也不知道哪來的手段,得以以從四品的位份,撫養自己的親生兒子。
蘇如繪進宮之前安夫人特意將這位許才人點出來,讓蘇如繪以後切不可輕視。雖說許才人晉位和撫養皇子後,長泰帝也沒見得多麼喜歡她,不過兩三個月才偶然去一次,基本不過夜就走,但人家有那能耐讓長泰無視宮規,就知道非同尋常。
不過許氏位份究竟低了點,沒資格去仁壽宮請安,而且太后似乎也不怎麼待見甘美這個孫兒,蘇如繪進宮這些時間,還從來沒見過甘美與他的母親許才人。
此刻看到甘美身上單薄的衣裳,蘇如繪不覺有些發愣,她下意識的解下火狐披風要給他披上,卻見甘美推開她手急急道:“解藥呢?解藥你?我可是皇子,你敢毒死我,父皇他是不會放過你的!”
“撲哧!”蘇如繪不由樂出聲來,“臣女不過隨口胡謅,殿下還當真了?臣女不這麼說殿下哪裡肯出來?”
甘美聞言,氣得臉色發白,他瞪着蘇如繪似乎非常想教訓教訓她,可是蘇如繪比他大一歲,看着比他還要高一點,頓時又氣餒的低下頭去,一聲不響的轉身,走到剛纔那片雪地,卻是從雪地裡拖出一大塊——蘇如繪仔細一看,原來是一件狐裘,只是雪白的顏色,放在這時候倒和周圍分不清楚。
她現在知道這四殿下剛纔哪裡是躲在雪裡面,卻是披了狐裘藏着呢。
蘇如繪見這四殿下不像是好親近的,再加上她也知道甘美在宮中身份尷尬,如今蘇如繪自己的麻煩就解決不過來,更別說是招惹上其他人了,便訕訕站着那裡目送他遠走。
甘美走了幾步,忽然轉過身來,指着地上歪倒潑出炭來的暖爐道:“這個你還要麼?”
蘇如繪正欲說話,見他目光裡一閃過的渴望,也不知怎的,話就變成了:“不要了。”
“那我拿走了。”甘美說這話時,十分平靜,彷彿身爲皇子,撿一個臣子之女丟棄不要的暖爐是一件再正常也沒有的事情。
蘇如繪看着他小心翼翼的將沒被雪浸溼的炭裝回暖爐裡,又用衣袖捧着暖爐踩着積雪離開,不覺咬了咬嘴脣,中間甘美被燙了一下,可是他什麼都沒說,默默的走了。
“這宮裡,跟紅頂白,真是讓人心涼……”蘇如繪深深嘆了口氣,拾起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