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距離上京城萬里之遙的明州與官州地界,三日之前,天上掉落了一個罈子,高丈餘,黑瓷壇身,卻堅實無比。
明明是從天上掉了下來,但壇身居然沒有半點損毀,初時四下裡的百姓,皆被嚇得不輕,但漸漸的,便也有膽子大的人,來到了壇邊,小心的觸摸,推動。
只是,這罈子的結實超過了想象,重量也超過了想象。
周圍村子裡最大力氣的人,拿槓子在下面翹了半天,居然也動不了分毫。
於是村子裡的老人,便認爲這是神物,還說這罈子一落了下來,四下裡鬧騰的邪祟,都不見蹤影了,於是用樹枝圍了起來,並帶了滿村老少,皆湊到了罈子旁邊來,磕頭燒紙。
但這神壇落下的動靜,在引動了周圍更多百姓過來祭拜之時,卻在這一天,忽然晃動了一下,彷彿有無形的大手推動。
衆百姓皆吃了一驚,慌忙要磕頭之時,便見罈子忽地,高高飛起,直入雲中,下一刻,壇身嗡鳴,已是傾刻變成了一個黑點,直向了北方掠去了。
再看罈子下面,居然連泥土被壓出來的坑都消失不見。
若不是那些圍起來的樹枝,以及燒紙的痕跡還在,都還以爲這是做了一場夢。
……
而在此時的上京城,地底的東西,已幾乎完全鑽進了人間來。
在上京城連紫氣都流失之後,它便失去了所有的束縛,之所以還差了一點沒能正式的鑽進人間,卻是因爲之前國師借了胡麻的身體請過來的兩隻鬼壇,如今還壓在上京城左右。
但也就在這一瞬,胡麻已在香案之前,腳踏罡步,持劍請壇。
無形轟鳴之中,一隻鬼壇破空而來,幾乎有着泰山壓頂的意味,落在了香案之前。
已經被某種巨物高高拱起了上京城,以及那城裡腳尖都要沾不着地面的百姓們,也隨着這巨大罈子的落地,彷彿重新找回了重量,一下子便下落了不少。
甚至連帶着這城裡的滾滾邪氣,以及那無形的恐慌與哭喊聲音,也隨着這罈子的落地,忽然被堵回了喉嚨裡。
“吼……”
滾滾升騰的邪氣與鬼壇帶來的狂風撕裂交織着穿過狹窄小巷的風聲,彷彿是那地底凶神的怒吼,帶着鑽入人之心魄的力量,被三大鬼壇壓在頭頂上,彷彿也徹底的激怒了它。
怒吼聲中,邪氣綾亂四散,傾刻覆滿了全城。
上京城本就是鬼氣森森,如今更彷彿是直接亂了陰陽,百鬼夜行。
那些本來該死而未死的,已經死了卻被召了回來的,如今窺見了自己的身世,自是恐懼憂怨。
若是在外面,有了這等怨氣,便極爲容易化作邪祟惡鬼,襲擾活人,而在如今的上京城裡,滾滾邪氣滋養之下,便更是連中間的過程也省略掉了,傾刻就化作了諸般邪怪。
惡鬼遊蕩,邪物衝撞,上京城百姓一片大亂之中,便又見到了諸般噩夢般的場面。
而這恐懼,便也似乎給了地下的凶神某種氣力,更加的想要鑽了出來。
若是不加理會,怕是這上京城裡近百萬百姓,不到半個時辰,便會死的乾乾淨淨。
地下的凶神是來收祭壇的,一旦靠近了人間,天地份量便會被它拿走。
而這些百姓心裡越恐懼,越驚惶,這份量被拿走的速度便越快。
而同樣也在此時,法壇之前,胡麻早有了準備,知道自己請壇過來的過程中,對方不會滿意,便在請來了這第三隻鬼壇的一刻,另外一隻手捏起了法訣。
霎那之間,便見得空中烏雲密佈,涌蕩落下,森然煞氣之中,忽見得金光耀眼,一具一具的金身力士出現在城中。
持戈揮鎖,便將這滿城的邪祟盡數除去。
在這鎮祟府金甲力士面前,這些邪祟雖然可怖,但對付起來卻如捏碎花生米一般。
“不對!”
可也就在招來了金甲力士之後,胡麻忽地臉色微變,又急着將它們送走。
卻是一霎之間,他便留意到,進了上京城來的金甲力士,固然對這滿城的邪祟,有着不容商量的壓制能力,但是這城裡的邪氣卻彷彿找到了空子,盡數向了金甲力士襲來。
隱約間,這些金甲力士都身上的金光黯淡,行動遲緩,彷彿過上數息時間,便會被污染了一般。
“地下的東西,竟是對這殿神遺留,有着這般針對性的效果?”
這算是一個意外的發現,胡麻也深深記在了心裡。
“嘩啦啦……”
金甲力士撤離,這上京城裡剛起了希望的百姓又猛得落入了絕望。
諸般邪祟更是兇意大漲,生啖活人。
只不過,幸虧早先安排妥當,在這迷濛之中讓人絕望之際,便忽聽得頭頂之上,忽有沉重神聖的鼓鑼之聲響了起來。
一衆百姓下意識的擡頭,便驚在了當場。
胡麻都一時心神微震,擡頭看去,卻險些溼潤了眼眶。
只見得籠罩了整個上京城的迷濛邪氣之中,伴隨着鼓鑼之聲,兇猛的火光,撕碎了偌大一片黑暗。
火光之中,無數道身影,有的從天而降,有的敲敲打打,自街道盡頭走了過來。
高聳殿宇之上,有手持巨傘的身影從天而降,手裡的傘撐開,便耀出了金光萬道,將四下裡的迷濛黑氣,給吹得四分五落,也不知護住了多少活人。
但這只是一個開幕。
緊接着,無數地方,皆有鑼鼓響了起來,有人率着天兵天將,皆身披銀甲,手持銀戈,迷迷濛濛,衝進了街道之中。
而在無數天兵天將之中,便見得有人頭頂三柱香,腳踏七星步,滿面油彩,騰騰迎向了無數邪祟。
胡麻認得出來,那是隻殺不渡,增損二將。
有人面畫油彩,身披白衣,腳踏天罡步,一雙清澈眼眸,射出了森然寶光。
那是白鶴童子。
再往遠處看,有人踩了高蹺,穿着大紅袍子,戴了官帽,給自己加了一把大鬍子,一手持酒壺,一手去抓鬼。
那是拿鬼下酒的鐘馗老爺。
有人騎上了大馬,戴上了長鬚,身披綠袍,手持大刀,奔騰於天兵天將護持之中,所過之處,妖鬼伏誅,跪地磕頭。
那是三界伏魔大帝神威遠震天尊關聖帝君關二爺。
還有人帶了一條獅子狗,額頭上畫了一隻眼,扮作了二郎神明的。
有端坐蓮花燈臺,手持玉淨瓶,灑落福澤的觀音大士。
最離譜這羣里人,還有一個興高采烈混在了其中,一瘸一拐扮作了鐵柺李的,把臉抹得黢黑……
……胡麻認出來了,那是地瓜燒!
……
……
此生從未有一刻,感覺如此的接近了轉生者們所在的彼此世界。
胡麻一天前便與轉生者們定好了遊神之事,也給了他們一天的時間準備,雖然來不及商定細節,但他也相信這些轉生者的本事,定然不會讓自己失望。
但他卻是怎麼也想不到,這羣傢伙,居然用了這一天的功夫,給自己準備了一場……來自異世界的神明化妝大戲臺?
不得不說,還真有幾個扮相,頗像那麼回事……
可若只是化了這個妝,也就罷了,偏偏如今卻是在上京,是在這場法會之中。
而這些扮出了神明模樣的轉生者,也皆是各有道行的,他們出現在了滿城各處,嗚嗚呀呀,四下裡殺鬼屠妖,凶氣畢露的一幕,便也皆被這滿城裡陷入了絕望恐懼的百姓們看見。
這些百姓不知道這些神明形象屬於誰,但卻從中看到了那強烈的神性。
因此在邪祟手底下活下來的他們,便紛紛跪倒了,叩謝神明。
而那地底凶神涌盪出來的邪氣,就連鎮祟府裡的金甲力士,也難抵擋,若是由凡人真個扮了神明,哪怕是召了神明過來,也會被邪氣污染。
但偏偏,轉生者自有仙命,可以對抗邪氣,於是在他們這扮像裡,邪氣被衝散,妖鬼被震懾,夜色也被火光撕裂。
遙遙看去,便真如彼世神明,降臨此間。
……
……
“嗚……”
神明遊城,衝散了城中的壓抑之色。
這城下壓着的凶神,也彷彿已經徹底的被激動,更多的邪氣急着涌出來,而在王家藥房裡面的血肉丹爐,也彷彿破土而出一般,正在瘋狂的向上長,甚至已經將屋頂給衝破開來。
迎着那滾滾邪氣,胡麻卻在那滿城的神明護佑之中,膽氣大壯。
咬緊了牙關,放聲一笑,再度腳踏罡步,身上紫袍盪開,猶如一片紫雲。
“請壇!”
緊接着,身前香爐之中,九柱命香,同時大放光明,青煙滾滾的升騰了起來。
老陰山裡,也如發生了一場地震,第四隻,第五隻,第六隻鬼壇,紛紛飛了起來,這一次,山君同樣也被驚動。
但他卻從那隱約的聲音裡,聽出了是胡麻,面上一時甚至有些意外的欣慰,輕輕嘆惜,而後輕輕托起,幫着胡麻將第七隻鬼壇都託了過來,徑直送往上京。
鬼壇一隻一隻,破空而來,從天而降。
偌大一座上京城,彷彿在一寸一寸,沉重的落往地面。
城裡的邪祟陰鬼,正在滿城神明面前,瑟瑟發抖,城下的凶神,也彷彿感應到了什麼,徹底被觸怒,霎那之間,丹爐打開,有黑色人影,從丹爐裡面緩緩爬了出來。
緊接着,是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皆有着熟悉的面孔與森然的身形,同時開口,聲音機械而重迭:
“有負神恩,罪該永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