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那是什麼鬼東西,恁地瘮人?”
隨着那清風吹過,人影消失,但那婉轉歌聲,卻還在人耳邊縈繞不去,在場衆人,皆是身上有本事的,便是遇着了鬼王,那也一把捏死,如今只是遇着一縷幽魂,卻個個色變。
“菜人哀!”
胡麻還未回答,便聽妙善仙姑低聲道:“這是我不食牛前代教主大賢良師做的詩。”
“他曾經入上京爲官,得封高位,向都夷皇帝獻詩,便是此作。”
“……”
“是他帶來的?”
胡麻頓時微微一怔,自己記憶裡,也有這首詩,自然知道它的來處。
穿越之人,偷詩竊詩以揚名的,自然不在少數,簡直算是基操了,但這個世界,因爲轉生者來的太多,卻是少有這麼幹的,實在是怕同行知道了笑話。
胡麻倒不知道,老君眉這麼早轉生過來的一位,別的詩不挑,偏就挑了這麼一首詩留在這世界,而且,獻給皇帝?
難怪他要剝了皇帝的皮,他不動手,皇帝也得剝了他的皮吧?
“只是一位好心人而已……”
胡麻也嘆了一聲,緩步上前,用罰官大刀,在地上挖了一個坑,將這幾塊殘留的枯骨掩埋,然後上了香,嘆道:“哪怕自己經歷了這等悲慘,仍是要提醒路人,莫要向前行去。”
“守屍魂留下的是執念啊……”
老算盤一直看着胡麻將對方掩埋,才聲音低低的說道:“刀斧加身,充作軍糧,本該滿心怨氣纔是。”
“但這孤魂,卻只留了一絲淒涼,滿腹絕望,在這裡提醒過往路人,可見前方成了何等樣恐怖的所在,我們可要小心了,亂世兵如鬼,人如羊吶……”
“對我們來說,前方都算是恐怖的話,那對其他人又能如何?”
胡麻聽出了他的擔憂之意,道:“出在咱們路上,便是咱們該見的,過去看看吧!”
說着率先回了馬車,一行人再度啓程,只是都沉默了許多,看向兩邊,總覺得路邊荒草後面,躲藏了什麼,行不過半夜,卻是已經看見了前方一片黑糊糊的鎮子。
如今萬事萬物,皆沉在了夜色之中,能看見這鎮子,則是因爲鎮前牌樓之上,一左一右,掛了兩盞高燈。
但奇異的是,整個鎮子裡面,只有這鎮前牌樓上的兩盞燈,此外全是黑糊糊的。
他們緩緩穿過了牌樓,到了鎮子裡,這會子,便該由探路的夥計,去找到客棧,叩門住店,但夥計們也不傻,早看出了這鎮子不對勁,於是一個個縮在了馬車旁邊,只是眼睛四下裡瞅着。
好容易一點一點向前挨去,見着了一個好像是客棧模樣的店面,卻也不敢叩門。
胡麻倒理解他們,便轉頭看小紅棠看了一眼。
小紅棠又轉頭看了豆官一眼,豆官立刻擡手扶了扶自己帽子旁兩邊的兩根翅。
然後邁着四方步便到了客棧門前,使足了力氣,用力敲了幾下。
篤篤聲響,在這寂靜夜色裡,極爲清晰,響徹了整個鎮子。
衆人便都摒住了呼吸,等待迴應,孰不料,突地一下,鎮子兩端,皆有敲鑼打鼓聲響起。
旋即馬蹄聲衝破,四下裡門扇被撞開,無數火光,便像是一下子躍出了水面似的出現,有火盆,也有燈籠,一下子將這鎮子照得亮亮堂堂,一張張猙獰的臉在燈光下浮現了出來。
客店的門已猛得拉開,便見得院子裡,一排一排的架子上,有粗麻繩將人的頭髮編了起來,掛成了長長的一排,上面皆是一個一個表情木訥,雙眼翻白的人頭。
旁邊是一口煮的咕嘟嘟的大鍋,裡面煮着已泛了白的人肉。再旁邊則是打掃乾淨的地面,排着一具具無頭屍身。
粗壯的婦人坐在小板凳上,從大盆裡撈出了粗鹽粒子,在屍身上使勁的搓着。
擡起頭來,胖到將眼睛擠剩一隙的眼睛裡,精光四射。
前前後後,皆有人涌了上來,內中可見得一張張臉晃過,在胡麻這一行人身上打量着:“肥羊上門了……”
“好活,好活,這一批人,便能交一半的差……”
“是沒捱過餓的人,外面跟着的,都瞧着肥壯結實,車裡的,該有多嫩……”
“還有那幾頭大牲口……”
“……”
貪婪聲裡,有人盯住了那拉車的馬,與老算盤騎的驢,卻被旁邊人抽了一巴掌:“別瞎打主意,這麼好的牲口,是要留下來養着的!”
“吃羊吃不飽你?”
夥計們見着這麼一份光景,早已慌了起來,急忙便要趕着牲口,從來路退出鎮子。
他們本來也是妙善仙姑,或者說小豆官,從那些追隨了不食牛,雖然沒學到太多本事,但也機靈的人手裡面挑出來的,反應不可謂不快,卻不料,剛退了幾步,身後便也有馬蹄聲響起。
卻是一匹匹的高頭大馬,身上坐着黑糊糊穿甲之人,後面還拖着幾輛大車。
縱馬趕在前面的人,手裡皆高高的挑着竹竿,上面懸掛着一顆一顆的人頭,晃來晃去。
鎮子裡的人見了,皆大笑:“找糧隊也回來了……”
“這一晚收穫不少……”
“他們故意落在後面,就是爲了堵着這一隊肥羊,送他們進鎮子呢……”
“……”
堵住了退路的,正是找糧隊,前面挑着竹竿,是找糧隊的規矩,在外面找見了人,便先割了腦袋,掛在竹竿上,這也是顯功之舉,竹竿上挑的人頭越多,代表着他們功勞越大。
而衆夥計們,慌亂之中,向後張了一眼,火光在那竹竿上的人頭中掃了過去。
有人忽地背脊發涼,看到了這人頭中的兩顆。
一顆白髮蒼蒼,張大了嘴巴。
一顆神色稚嫩,表情呆滯。
竟是他們遇着過的,爲了躲避找糧隊,不惜大晚上趕路向南的那對爺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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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還是沒有逃過這一劫……
馬車裡面,胡麻知道會遇見這等悲慘事,也做好了心理準備,但看着,竟還是心間一沉。
他低低嘆了口氣,從身邊摸起了罰官大刀,緩緩從馬車裡下來。
“胡大哥,莫要着急……”
但這會子,旁邊一輛車裡,週四姑娘卻忽地下車,她似乎料到了胡麻的反應,伸手抓住了胡麻的胳膊,低聲道:“我知道你看着,心裡會有氣,但是……”
“但咱們十姓門裡的,一般不會管這種事的,只要咱們亮明瞭身份,這些人再兇惡,也不敢招惹我們。”
“就算他們這些人裡,有不認識我們的,他們更上面,也會有人認識咱們。”
“石亭之盟,曾定了規矩,天下紛爭,自有定數,江湖人不得插手。”
“……”
遠處,那些找糧隊的人一見到她的模樣,眼睛都直了幾分,不停的吞嚥着口水。
胡麻卻是奇異的看了她一眼,道:“不管?”
“是管不過來。”
週四姑娘臉色稚嫩,而論起江湖經驗,她也遠比妙善不如,但這會子,卻自有見解:“這種事,我……我也從未想過真的會有,但依着石亭裡面定下來的規矩,門道中人是不該管這些的。”
“天下漸輕,人間慘禍,管來管去,也管不完,硬要插手,倒成了十姓直接奪天下了。”
“在這世道,善惡已是難辯,城外攻城的有找糧隊,城內也有。”
“這,這是我爹爹在我出門時,跟我講的最嚴厲的事情……”
“莫要試圖在這亂世尋找好人,也莫要在這亂世尋找壞人,他們……就只是,人。”
“……”
胡麻倒沒想到,十姓人家,還會有這等規矩。
但他看着週四姑娘,見她說話之時,只是看着自己,偶爾轉過目光,甚至是閉了眼睛。
臉色無比蒼白,抓着自己的手,也是在輕輕的顫着。
明白她是不想讓自己犯了十姓的規矩,便笑了笑,道:“那你何不睜眼瞧瞧?”
週四姑娘顫了顫,欲言又止。
胡麻低聲道:“不只你們周家有這規矩,鎮祟府,也有不斬活人的規矩。”
“亂世之中,避無可避,大勢所趨,人間慘事,我自是明白的。”
“但這一路走來,我倒是漸漸明白了自己與他們,與你們不一樣的地方,你們和他們,向來都是勢同水火,但某些時候,你們卻是如此的相似。”
“一個對這世界疏離,如觀壁畫,一個高高在上,閉了眼睛,但我最大的問題,卻是離這個世界太近,始終無法抽離出來啊……”
“……”
胡麻說着話時,輕輕抓住週四姑娘的手,從自己胳膊上挪開。
然後手持罰官大刀,緩慢向前,心裡也快速的閃過了如今自己的身份。
自己無法自稱轉生者,畢竟連本命靈廟也封了。
也無法自稱胡家人,因爲鎮祟府不斬活人,自己甚至都不能招了金甲力士過來。
所以,自己此時能夠用的身份便是……
他邊想着,邊迎向了這一隊隊氣質森怖的兵馬,手裡的罰官大刀映出火光,雪亮耀眼。
“江湖人胡麻,偶經此地,見邪不忿,在此亮刀……”
“爾等,該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