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像是從一場虛幻的夢裡醒來,剛剛那個富足安康的村子,在胡麻眼前,呈現出了一片破敗荒涼的模樣。
四下裡雜草叢生,屋舍倒塌,遍地枯骨,有些還有碎骨風乾,挑在了骨節上,周圍無數的陰風,從各個角落裡吹了出來,勾連成了一張恐怖的網。
就連剛剛還簇擁在了自己身邊,那一張張真實豐盈的臉,都快速的乾癟,消褪,變成了猙獰腐爛,陰森而怨毒的模樣,身形也變得影影綽綽,一股陰風吹來,盡皆不見了蹤影。
“這裡的東西,簡直兇到不講規矩啊……”
身處道道陰風中間,胡麻都聲音低低的嘆惜着。
剛剛他踏出來的這七步,有個講究,叫作踏罡步鬥,乃是鎮歲書上記載的一種法子,可以從妖祟邪魅迷人的幻象裡面,直接走出來。
無論對方的幻象有多深,多真實,被迷的有多厲害,只要走出了這七步,也就回到了現實。
自己身上,可是帶着入府守歲人的本事,等閒邪祟,別說迷了自己,吹口陰氣過來,倒有可能被自己身上的火氣燒死了。
但這個地方迷人,竟似是悄無聲息,毫無所察,哪怕自己從一進村子,便滿心警惕,仍然被這村子裡的鬼迷了,而且明知道被迷了,硬是無法從五感中找出破綻來。
若不是自己有鎮歲書上的法子,換個普通入府守歲,豈不是要被迷到死?
“呼……”
也在他想着時,周圍那刮骨剔毛一般的陰風也已越聚越多,越聚越強,直朝了臉上吹來,其間仍彷彿夾雜着無數村民的咒罵,什麼不識擡舉,什麼抓了俺的手,就要娶了俺等等……
雖然說起來很離譜,但他甚至感覺,這村子裡的陰魂,每一隻的份量,都比陰將軍點的兵還沉,都已經超出了一隻陰魂,所應該有的份量。
“禮天地,通真靈。”
“五方之氣聽我令,五鎮成壇有威風。”
“……起!”
而迎着這滾滾陰風,他也不敢大意,咬緊牙關,暗自行功,霎那之間,周身化作,一足踏落,周身法力盪開,隱約間,便與四方鎮門石,形成了對應,連成五方鎮物。
絕戶村子四周的鎮門石,乃是婆婆當年立下來的,石上有着這絕戶村子裡每一位百姓生前的名字,困住了它們,也恰好可以用來起壇。
剛剛他明知被迷了,還要跟着那幻象走到這裡來,便也是因爲這個緣故。
這裡正是第五方鎮物應該落腳之處,來到這裡,四方鎮門石,再加上週身化死的自己,便恰好可以起壇,並將這絕戶村子裡的惡鬼,都圈在這法壇之中。
呼喇!
法壇起處,胡麻只覺身渾冰冷,彷彿有無數陰冷的鋼針,扎進了自己的四肢百骸,一身道行,盡是都快速消耗。
這絕戶村子,着實不是一個起壇的好地方。
起壇需要找風水好的地方,地勢高的地方,乾淨整潔的地方,有福祿之氣的地方,而這絕戶村子,簡直就是毫不沾邊,每一樣都差到了極點。
但凡一個正經的走鬼人,都不會在這裡起壇,否則法壇一起,別說治鬼,自己先被壓死了。
不過,也虧得胡麻是守歲人,撐得住,而起壇之後,四面的鎮門石,也隱約形成了呼應,幫自己分擔了些許惡地的反噬。
“呼喇喇……”
同樣也隨着法壇一起,周圍這本就是兇戾滾蕩的陰風,也一下子猛烈了起來,風裡夾雜着無數人模模糊糊的慘白麪孔,徑直向了胡麻的臉上抓了過來,卷得他身邊枯草,都連根被拔了出來。
這村子裡的惡鬼,也似乎察覺到了有人起壇,頓時戾氣炸開。
四下裡的鎮門石,受到了這陰氣的衝擊,都晃盪不已,隱隱有些搖搖欲墜之意,而身爲法壇最中心的鎮物,胡麻受到的衝擊,更可以說是無法形容。
“鄉里鄉親的,互相給個面子不好麼?”
但迎着這羣怨鬼,胡麻卻是保持了平穩的心境,慢慢盤坐了下來,雙手交迭小腹之前,口中開始低低的誦咒。
鎮歲書上,有四大咒,這是除了鎮祟府之外,最好使的本事。
刑枷消殺,每一咒皆有其獨道之處。
而有了這四咒,胡麻便等於有了四種取回胡家這信物來的方法,但如今他用的,卻是其中最耗廢時間與精力的:神光消孽咒。
不爲將這滿村怨鬼殺光,也不爲了將其馴服,更不打算使用酷刑來折磨它們。
從老羊皮大爺等人的話裡,胡麻便知道,當年婆婆說的是,這一村子的人可憐,不想直接驅散了它們,才用了這種方法困住,等時機成熟了,再過來幫助它們。
雖然那些人不知道胡家信物就在這裡,但胡麻還是打算秉承婆婆的遺願,她怎麼說的,自己便怎麼做,哪怕選擇消咒,會顯得更吃力,麻煩些。
於是,隨着神秘而模糊的咒聲在這村子裡面響起,周圍捲來的滾滾陰風,都在捲到了他身前時,被他咒聲壓住,這風裡的陰森兇戾,都像是消散了開來,變得平和了許多。 但是,也隨着這咒聲響起,卻更是驚動了村子更深處的東西,層層陰雲席捲,猶如怒浪滔天。
越來越多厲害的東西,從邊邊角角,鑽了出來。
一眨眼間,彷彿看到了一夥子凶神惡煞的村民,在族老的帶領下向了胡麻咒罵,再一眨眼,又只是一片滾滾的陰風,挾着一張張陰森歹毒,變幻着形狀的臉,只想將胡麻給撕成碎片。
但胡麻並不動怒,反而可以理解他們兇惡的原因,也明白以神光消孽咒來解決這絕戶村子的必要。
絕戶,本就是令人觸目驚心的字眼。
連繫到這個村子,更是讓人於心不忍。
他們並未做什麼天怒人怨的事情,僅僅只是因爲村子裡那一年欠收,又割來了一塊正常人瞧着都可以食用的白太歲,吃了下去,然後整個村子便都死了。
造化弄人,一夕命喪,是爲哀。
滿村皆死,生人離世,卻無人發送,是爲怨。
血脈盡斷,無以爲繼,是爲絕。
死後無依,無人問詢,彷徨難去,是爲棄。
婆婆可憐他們,又不忍用強硬手段,將這整個村子裡的冤魂全部打散,只能困住了它們,但它們不知婆婆心善,只會感覺被人束縛,又因此而生出了強烈的仇恨。
哀、怨、絕、棄、恨,五氣交織,十年醞釀,才終於形成了如今這可謂世間獨一份的絕戶村。
……
……
“莫道天地不公,天地本就不公。”
“莫怨孤苦無依,死者本清靜,生者長悽悽……”
這等絕戶村子,怕是再高明的法師都解決不了,倒是胡家的神光消孽咒恰好對症,不過這少有的經歷,倒也讓胡麻心情複雜。
他向來喜歡守歲人的雷霆手段,要麼不做,要麼便做個絕的,一來二去,見得血多了,心都硬了,但如今,依了婆婆的遺願來處理這絕戶村裡的事情,才稍稍體會了這些許柔軟。
走鬼人向來除祟、安魂兩大手段,自己先前也只用過除祟的,如今倒還是第一次用安魂的手段,依稀間竟有一種貫穿了生死陰陽,心緒相通的感覺。
安魂,是什麼?
無非,便是活人給了死去之人的些許心意而已,生死相隔,陰陽爲界,或許也只有這份心意,才能貫穿了生死?
感慨之中,心間便更爲寧靜,口中神光消孽咒也一刻不停,明顯能感覺到,隨着自己的咒聲迴盪在這個村子裡,那陰冷刮骨的怨氣,彷彿正在一絲絲的蒸發。
“唰!”
但也就在這時,胡麻卻也忽然感覺到了什麼,望着燭火的目光,忽地擡起,看向了這村子深處。
如今這村子裡的怨魂,幾如實質,在分散着無法動搖胡麻法壇的時候,便已經快速的遊走交織,便像是形成了一個龐大的,詭異的影子。
其身上的黑氣,正被胡麻口中的咒言給驅散,但卻還有一些古怪而堅韌的事物,竟是絲毫不受胡麻的咒言影響,反而愈發的沉重,驅使着這些怨魂,快速的融合到了一處。
隱約間看去,已彷彿看到了幻象裡看到的那位族老枯瘦而佝僂的身影,身上形成了一件藍色的壽衣,上面則是附着一張一張,這村子裡人那慘白的面孔。
對方的身形,在這滾滾陰風裡,變得無比高大,雖然佝僂着身影,也快要高過了四方鎮門石的高度。
“那是……”
胡麻腦海裡快速旋轉着,腦海裡浮現出了這個村子的來歷。
這村子裡的人並非好死,而是吃了太歲血肉,被毒死的,最關鍵的是,它們死後,便一直被困在這裡,出不去,也很難影響到外面的世界。
如此一來,便日夜發酵,彼此吞噬,滋生,長達十年的時間裡,竟是漸漸的,生出了這樣一種怪異的存在……
而最關鍵的是,胡麻一看到了它,便忽然覺得有些眼熟,就像是自己曾經看過一眼的……
……孟家老祖宗!
……
於此一刻,胡麻忽地心臟微縮,驟然之間,便意識到了一個問題:婆婆將胡家信物放在這裡,不僅是等自己來取。
她還試圖在自己取回胡家信物的時候,告訴自己一些關鍵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