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恭妃的柔福宮只能算是離皇后坤儀殿比較近的一座小宮殿,地處偏僻。當初恭妃受寵之時,還有人說幾句此處幽靜清雅,正是清淨的好居所。等到恭妃被皇帝厭棄,此地無人打理,便顯得荒蕪起來,且因恭妃久不受寵,此處可算得上是無人理睬,門可羅雀。

七皇子穿着青色長袍,半跪在恭妃的牀前。他小心翼翼的端着藥碗給她喂藥,聲音輕緩而溫柔:“母妃,再喝一點,兒臣等會兒去給你拿蜜餞。”

恭妃輕輕地笑了笑,面色柔和,意志卻十分堅定:“先放下吧,我有事和你說。”她年輕的時候是宮中出了名的美人,可是在經歷了生活以及病痛的摧殘之後,早已不見當初容色。此時微微一笑,眉眼不動,竟有一種超越皮相的動人顏色。

七皇子沉默了一下,還是放下藥碗,低聲道:“母妃,我知道你要說什麼。”

恭妃怔了怔,伸手撫了撫他的頭髮,眼眶微紅:“我六歲時文家滿門落罪,成年的男丁都被處死,未成年的則被流放,都死在了路上。我和一衆的女眷一起被送入辛者庫,前頭的幾個姐姐都自盡死了,只有我年紀小怕死,活了下來。那時候的日子多苦啊,我白日裡辛苦勞作,夜裡入夢,卻只能看見一片血色。家仇如山,日日壓在心頭,竟是夙夜不能安息。後來,我被皇后選中送到了你父皇身邊,我那時候是真天真,以爲有機會可以爲文家平反了,結果......好孩子,是我對不起你。如今,我要死了,一切成空,這仇卻要留給你。”

七皇子一直低頭咬着脣不說話,此時忽然擡頭去看恭妃:“母妃,你放心。總有一日,我會替你爲文、方兩家平反。讓天下人知道,這世間自有公道。”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卻帶着少年少有的堅毅和決心。

恭妃再也忍不住眼淚了,她流着淚看着自己已然長大的兒子,忍不住伸手將他抱在懷中,用手撫摸他的五官,哽咽道:“兒長大如此,我死何憾!”

七皇子眼眶微紅,只是他自出生起便懂事非常,嚴於律己,此時亦是強忍着不掉眼淚。

恭妃流了一會兒淚,忽然推開了兒子,以少見的果決語氣說道:“你走吧,皇后的宮人就等在外面,別再耽擱了。”

七皇子還要再說話,恭妃已經背過身子躺了下來,一副不願再理會的樣子。

七皇子默默的看着她,彷彿要把生母的形貌以及這間破舊的寢室一一記下。許久之後,他才擡腳推門離開。

門外站着的是皇后派來的宮人,早已等得不耐煩了,只是來的時候皇后特地交代態度要好,這才忍着氣等了下去。他心裡頭其實頗有些不樂意——皇子也分三六九等,上等的自然是太子、齊王這般的,五皇子雖不中用但有個位及淑妃的母妃以及極受聖寵的妹妹也算是中等,獨獨這個七皇子既無得力的外家又無聖寵,偏還擺了一副臭架子。

只是,當七皇子那彷彿質若冰雪的眼光轉向他的時候,那宮人的心嚇得跳了跳,不自覺的低下頭,擺出更加恭敬溫順的臉色。

宮人低頭的時候順便瞥了眼七皇子頗肖恭妃、俊美非常的臉龐,心裡雜七雜八的轉着念頭:真是奇了怪了,大越皇室出美人,長得這麼俊俏的倒也少。竟是比太子和齊王都要出色些。

若是周清華在此也要大吃一驚——這七皇子今日是當初她在周涵華及笄禮上遇見的少年。

七皇子也不在意宮人的態度,只是冷冷道:“走吧。”他不怎麼理人,直接擡腳就走,不管別人跟不跟的上。

這個時候,宮裡派出去的人早已將寒山寺的事情處理了個七七八八。落水的兩人因爲施救及時都沒事,太子被送回宮,謝晞雲則被送回了謝家。

謝夫人一向體弱,一般不外出只是在自己的院子裡栽養鳥,調養身子。此時聽到消息,便撐着病體去了女兒的房中,也不顧女兒剛剛醒來的虛弱,直接便給了她一個耳光。

“我怎麼生出你這樣一個女兒!”她生的纖細秀美,體態姿儀便如同三月嫩柳,不勝鶯飛,嬌嫩柔軟的彷彿不知世事的少女,聲調亦是楚楚,只是此時說出的話卻像是刀片一般的鋒利見血,“手段卑鄙,舉止莽撞。竟然爲了所謂的愛情,賭上性命,賭上謝家。你怎麼會愚蠢到這種地步?”

“周大小姐視你唯友,你卻奪人之愛;太子待你以誠,你卻算計於他;謝家生你養你,你卻不顧謝家聲譽。謝晞雲啊謝晞雲,難道除了你所謂的愛情,你的腦子就想不了其他的東西了嗎?”謝夫人的眼神裡的失望清晰可見。

謝晞雲靠坐在牀上,溼漉漉的頭髮已經被擦乾了,只有額頭處還有一個被石頭磕出的小傷口。她臉色蒼白如紙,只有眼眸漆黑。她捂着被打腫了的臉怔怔的瞧着謝夫人,許久才低聲道:“當年,母親爲了父親,不顧病體千里奔赴戰場,生死與共。我以爲......”

“你以爲我會讚歎你的勇氣?”謝夫人冷笑着打斷她的話,只是冷冷的提醒道,“我心甘情願爲你父親賭上自己的性命,因爲我知道他愛我亦如我愛他,自然值得。可是,太子可曾愛你?”

謝晞雲彷彿被戳中死穴,伸手掩面:“娘,我真的愛他。若是不這樣做,我這一輩子都不能再有得到他的機會了,我真的是沒辦法了......”她的淚水從手掌裡滲出,就像是破碎的珍珠一般。

謝夫人沉默的看了她一眼,轉過身去:“你記得,這一次我會讓你父親去找皇上說情,成全你。只是今後,除非你的死生大事,謝家再不會過問。”

謝晞雲的哭聲更大了,她幾乎哽咽不成語,只是縮在牀上哭着。

謝夫人離開了女兒的房間,原本沉靜冷然的眼裡猝不及防的就有了淚水。一直等在門後面的謝國公伸手攬住她的肩,低聲安慰道:“我曾說過此生再不讓你落淚,卻沒想到還是沒能做到。”他的鬢角已有白,容貌普通如同路人,只有眉宇之間的那抹英武之氣顯露出了他身爲一代名將的神采。這樣一個男人,說起情話來,竟是十分的自然從容。

謝夫人彷彿孩子生氣般的扭過頭不去看他,瞧着地上的一叢黃,輕聲道:“是我害了她。我身子不好,不能理家、不能教養孩子,這才讓晞雲長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但凡我多關心她一下,瞭解一下她的想法,也不會有今日之事。”

謝國公嘆了口氣,伸手去擦她的眼淚:“要這麼說,讓你在北疆一呆就是數年,累得你身子不好的我豈不是更加有罪?”他頓了頓,接着道,“我知道,你素來嘴硬心軟,剛剛也是故意要在晞雲面前說狠話,免得她以後左右爲難或者被皇后利用。”

“哎,我也只能盼着太子以後待她好些,別讓她再難過了。”謝夫人也不否認,伏在謝國公的肩上小聲說着話。

謝國公拍拍她的肩,溫聲道:“沒事的,有我呢。我總不能連女兒都護不住,再說我瞧太子品行並不壞,你也別想太多了。”

事到如今,謝國公和謝夫人也只能這般自我安慰了。

在這件事的當事人中,周涵華也許是最平靜的一個。她先去周老夫人那裡賠罪請安,跪了好久才被周老夫人令人扶進了屋子。

“是孫女辜負了祖母的期望,只是這未嘗不是周家自奪嫡之爭中脫身的好機會。”周涵華跪在周老夫人跟前,語聲低低,“事至如今,謝晞雲與太子的婚事已經算是板上釘釘。皇室爲了補償我,定然會將我許配給一個皇子。等到日後我隨他入藩,周家就可以急流勇退,低調的退出奪嫡之爭。”

周老夫人看着心愛的孫女兒,心中有着無法言說的痛惜和氣惱。她過了一會兒才忍耐着自己的脾氣說道:“這事情哪有你想象中的輕鬆?周家身上早有□□的標記,就算此時退出,太子還好,若是齊王登基,周家又該如何自處?”

“若真是齊王登基,孫女倒時已是藩王妃,周家大可移居藩地。齊王再如何記恨周家,總不會窮追不捨,失了天子體面。”周涵華靜靜地說道。

周老夫人認真的看着她的神色,忽然嘆氣道:“看來你已經想的很周全了。涵華,就依你所言吧。”她將眼光轉到窗外,彷彿是自言自語道,“避居藩地?只盼着周家不會真的落到這般地步纔好。”

周涵華不作聲,只是面色蒼白的跪着,不知在想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