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不知哪個宮人在賢妃面前嘮叨了一句,說賢妃的哥哥們和年幼的侄子都要被處死了,賢妃忽然就清醒了過來,發狂般的衝到挽月齋說要見陛下一面,眼下人還跪在那裡呢!”含煙憂心忡忡的說道。
“賢妃去了多久了?”裴容卿沉聲問道。
“大概半個時辰了吧。”含煙嘆道,“賢妃難道不知道此事該來求娘娘嗎?”
裴容卿笑着搖了搖頭:“此事,的確只有陛下才能做決定,本宮可不敢赦免沈家人。”沈茉涵應該也很清楚這一點,又或者,她也想借此機會再見元懷瑾一面。
“可陛下根本就不願見賢妃娘娘,不,是小路子到現在也不肯通報,說陛下在蘭汀閣。”含煙也不由的爲沈茉涵惋惜,“賢妃從前多麼意氣風發的女子,卻被折磨成如今的模樣。”
裴容卿默然了許久,沉聲道:“罷了,此事不是本宮能管的了的。”
含煙一愣:“娘娘不打算去看看嗎?”
“賢妃會聽得進去本宮的勸嗎?”裴容卿一哂,“讓舞妃娘娘去一趟吧,興許她的話,賢妃還能聽進去。”
“是。”
巳時的時候含煙又期期艾艾的來報:“娘娘,賢妃暈倒在挽月齋門口了!”
裴容卿微微一震,最終無奈的嘆一口氣:“算了,陪本宮去一趟挽月齋吧,順便叫兩個太醫。”
本來不想管這些事,可到底不忍,安王叛亂這件事讓她對這個位子徹底厭煩了,儘快出宮的想法便越來越強烈。
臨走之前再做一件好事吧,她無奈的想。
挽月齋門口,沈茉涵果然已經暈倒了,幾個太醫給她又是掐人中又是抹精油,她終於悠悠轉醒,卻看也沒看周圍的人一眼,始終盯着挽月齋的方向,眼裡似乎燃燒着一簇小火苗。
“娘娘。”東方舞匆匆一福,無奈道,“臣妾沒用,勸不了她。”
“你不必自責。”裴容卿的目光從沈茉涵的身上掠過,提起裙襬徑直往拱橋上走。
“娘娘,使不得!”小路子忙擺手,“您別爲難奴才!”
“本宮不進去也可以。”裴容卿慢條斯理的整理着袖子,“去把陛下請來便是。”
“娘娘,您這纔是真的爲難奴才。”他哭喪着臉。
“你今日若不去,本宮會立刻把你拖下去斬了。”裴容卿冷冷的看了他一眼,“你要不要試試?”
“奴才,奴才……”小路子用力磕頭,直磕的頭破血流,“娘娘,奴才今日就是死在這裡也不敢通報啊!”
“那你就死吧。”裴容卿冷然道,“來人,把這個該死的奴才拖下去斬了。皇上要問起來就說是本宮的吩咐!”
小路子嚇得渾身發抖:“娘娘饒命!娘娘饒命!奴才去通報,奴才這就去!”
裴容卿聞言衝他一笑,緩和了口氣道:“還不快去!陛下若拿你問罪,本宮一定會爲你開脫。”
小路子揉了揉眼睛,趕緊爬起來一路小跑着往蘭汀閣去,他的腦子裡一片混亂,只是恍惚間想起上次皇上吩咐他關照娘娘身邊兩個婢女的事,說不定娘娘的話真的能起到作用,想到這裡他立刻萌生了希望,自己大概不會死了!
含煙舉了一把扇子爲裴容卿擋着太陽:“娘娘,這大正午的,您別站在這裡,奴婢在樹下襬了軟榻了。”
“不必了。”裴容卿說着走到沈茉涵面前,她整個人此刻只有一雙眼睛還算有點生命力,彷彿不等到她要等的人,她就會在這裡一直跪下去。
“娘娘,巳時已過半,陛下再不來,就算陛下願意饒恕賢妃的家人,旨意傳到法場也遲了。”東方舞咬牙道。
裴容卿看着拱橋的方向,搖了搖頭說:“對賢妃來說,此刻能不能救她的家人不是最重要的。”
“什麼?”她一愣。
裴容卿垂眸不語,對沈茉涵來說,從沈隨決定捨棄她的那一刻起,她也就捨棄了沈家,此刻對她而言,更重要的是元懷瑾願不願意出來見她一面。也許就是這個執念,讓她堅持到現在。
過了一會兒,小路子從拱橋那一頭小跑着過來了,然後恭敬的彎下腰,很快,元懷瑾就出現在衆人眼前,東方舞顯然十分震驚,沈茉涵則呆呆的看着他,淚水無聲的流淌,然而元懷瑾的目光卻首先落在裴容卿身上。
“皇后,多日不見,你似乎瘦了些。”他微微蹙眉。
裴容卿怔了怔,心裡涌起了一股極爲怪異的感覺,她微微頷首道:“臣妾多謝皇上關心。”
他似乎是笑了,只是嘴角揚起的幅度實在太細微,裴容卿幾乎以爲是自己眼花。
“賢妃。”他這才把目光投向跪在地上的沈茉涵,聲音一如既往的平淡,不帶絲毫感情,“你的父兄犯的是不可饒恕的大罪,如果不是念在你侍奉朕多年的份上,連你也要跟着他們一起受罰。”
沈茉涵狠狠搖着頭,跪着走到他面前,一把抱住他的腿,嗚咽道:“皇上,皇上,臣妾終於見到您了,您終於肯見臣妾了麼?”
元懷瑾淡淡的看了她一眼:“朕出來了,你有什麼話便說吧。”
“臣妾的父兄對不起皇上,也捨棄了臣妾,他們的死臣妾其實並沒有多難過。”她的表情又像哭又像笑,“只是今日知道他們要被斬首了,臣妾忽然意識到,臣妾在這個世上就真的沒有親人了,只有皇上,皇上是臣妾的夫君,皇上便是臣妾唯一的親人。”
東方舞驚異的看了裴容卿一眼,大約是沒想到真的被裴容卿猜對了,沈茉涵並沒有因她家人的死而難過。對她這樣出身世家的女子來說,家族利益是要永遠擺在第一位的,哪怕成爲家族的棄子。
“你安心待在宮裡吧,朕不會虧待你。”元懷瑾並沒有因爲她的一番剖白而動容,只是平淡的吩咐了一句,而後把目光投向了裴容卿,裴容卿只得接話:“賢妃,你放心,你父兄的事不會連累到你的,本宮對後宮的姐妹都一視同仁。”
“皇上,皇上!”沈茉涵忽然大哭起來,不知是因爲悲憤還是激動,一年多時間了,這大約是元懷瑾第一次和她說話。
男人的表情微微有些鬆動,他忽然伸出手,放在她的頭頂,聲音依舊平靜,卻隱含着足以安撫人心的魔力:“賢妃,是朕負了你們,如果你們想出宮另謀生路或者另嫁,朕都不會阻攔。”
裴容卿震驚的看了他一眼,心裡怪異的感覺更嚴重了,遂點頭道:“既然皇上吩咐了,本宮定不會阻攔。”
“即便是皇后,朕也可以成全。”他凝睇於她,漆黑的眸子裡似乎有別的情緒涌動,讓人莫名的覺得安心,裴容卿不自覺的點頭,待反應過來的時候微微有些懊惱,這不就等於承認了自己有出宮的打算?
他卻微微勾起了脣角,再次看了眼沈茉涵一眼,她在最初的震驚過後,忽然哭喊道:“不,臣妾不要離開!臣妾一輩子都是皇上的妃子,皇上,您可以忽略臣妾,可是您不能不要臣妾。”
元懷瑾頓了頓,微微頷首:“隨你吧。”說完俯身撥開她的手,“朕該回去了。”
沈茉涵死死的抱着他的腿,仰頭望着他,似乎想從那雙黑眸裡找到些什麼,可她最終還是放棄了,眼底的光芒逐漸暗淡,鬆開了雙手。
元懷瑾憐憫的看了她一眼,負手踏上拱橋,沈茉涵幽幽的聲音忽然自背後響起:“皇上,您真的忘不掉先皇后嗎?這一輩子都不能?”
他的背影頓了頓,很快漸行漸遠,最終,他還是沒有回答沈茉涵的問題。
沈茉涵癡癡的笑起來,嘴裡嘟囔着:“總有一個人是不一樣的,總有一個人……”
“賢妃姐姐?”東方舞擔憂的問道,上前欲扶起她,“陛下今日這樣對你,定然還是有幾分情分在的,賢妃姐姐要趕緊振作起來。”
“情分?”她喃喃道,接着自嘲一笑,搖頭,“若真有情分,皇上怎麼會願意讓我出宮?我算不了什麼,你算不了什麼,連皇后也算不了什麼。”
她的話並非諷刺,只是在稱述事實,因此裴容卿笑了笑:“賢妃,如果你願意等,那便等吧,也許有一天,你會成爲陛下心中不一樣的那個。”
她扯了扯嘴角:“可能嗎?”
裴容卿含笑搖頭:“本宮不知,不過看樣子希望並不大。”
她垂眸,古怪的笑了兩聲:“就算有機會,我也等不到了,我累了。”
東方舞心裡一咯噔,忙笑道:“賢妃姐姐怎麼能說這樣的話?您還年輕,以後的路還長着呢!”
“你們都想離開這裡,是麼?”她依然看着挽月齋的方向,“可是,這天下哪裡還有我的容身之處呢?”
東方舞張了張嘴,竟然找不到可以安慰的話。
她笑了笑,顫巍巍的站起來,開始往回走,眼底的火苗燃燒的更加兇猛了,彷彿要燃盡自己最後一絲生命力,連裴容卿都感覺到不對。
“賢妃。”她不由自主的喊住她,“月染霜死的那日,你爲何會在現場?你到底看到了什麼?”
她這纔看了裴容卿一眼,表情很是古怪:“皇后娘娘當真想知道?”
“自然。”她平靜道,“還有一年多以前先皇后的死,你又知道了一些什麼?”
她咯咯的笑起來:“其實也沒什麼,這兩個女人都是我最痛恨的,卻也是我最不能動的,所以我對她們的關注就會多一些,所以她們死了,我當然會高興,高興傻了,不可以嗎?”
“月染霜死的那一日,你那麼巧就撞見了她的屍體?”裴容卿蹙眉。
“不可以嗎?我出去散步,看到她的屍體,我太高興了,就用釵子在她身上補了一些窟窿。”她說着咧嘴笑道,“一身的窟窿嗬,看她還怎麼承寵,哈哈,哈哈哈哈!”她說着,神情越發癲狂。
裴容卿微微蹙眉,一個眼神示意,幾個宮人上前按住沈茉涵,她並未掙扎,而是看着裴容卿呵呵直笑:“皇后怕什麼,我一個將死之人!呵呵,其實我從前嫉妒你,不是因爲你的皇后之位,而是因爲咱們明明都是一樣的,你卻可以放得開,是我愛錯了人。我沒有輸給你,也沒有輸給柳瑂兒,我輸給了他自己。”
說到最後一句,她的聲音悲愴而淒涼無比,裴容卿輕輕一嘆,揮手示意宮人放開她,沈茉涵再次古怪一笑,跌跌撞撞的走回了自己的宮殿。
東方舞憂心忡忡:“看賢妃姐姐的模樣,分明是……”
她咬緊了脣不敢再說,裴容卿淡淡的吐出幾個字:“油盡燈枯。”
今日清醒後,爲了見到元懷瑾撐到現在,都是一股意念在支撐,如今心願已了,或者說最後一絲寄望被打破,她已經沒有任何求生的了。
這種情況下,誰也救不了她。
果然,當天下午,就在法場那邊傳來所有人都被順利斬首的消息後不久,長華宮便傳來消息,沈茉涵在睡夢中死去了。
即使早有心理準備,她的死還是讓裴容卿震動了。
監斬結束後,邵梓孺回宮覆命,眼底有明顯的青色,顯然是極爲疲憊了。
“安王被斬首的時候,安王妃就在一旁看着,沒有表情,只是在行刑結束後,她不顧人阻攔,緩步走上刑臺,拿出一塊白色的綢布將安王的頭抱起來,笑的很開懷,”說到這裡,邵梓孺頓了頓,似乎還在心悸那個場景,“輕吻安王的頭,笑着說,‘以後,我們永遠不分開。’”
裴容卿一下子就想到《紅與黑》那本書的最後一句:“她抱着愛人的頭顱,走向了墳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