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樑殿內一方小小的天地裡,時光彷彿已靜止不動。新帝登基後,宮人們忙着逢迎這座皇城的新主子,彷彿早已遺忘了幽禁在偏僻陰冷的柏樑殿裡的廢帝。再未有人來打擾過,朝顏和夜羲也得以在這片最後的淨土裡,度過一段安閒無人打擾的時光。建安元年的春日亦一點一點在韶光中被磨去了棱角,直到院子裡的石榴花開得繁茂旺盛,已是仲夏了。
六月裡,是老江夏王的忌日。建章宮偏殿內,宮女領着朝顏進來,她一擡頭,便看到楊太后一身素衣,沉默地看着自己。
朝顏默默朝身前大周朝最尊貴的婦人行禮。楊太后淡淡地掃了她一眼:“今日是你表舅的忌日,他生前疼你勝過親女,哀家特意叫你來,你爲他上炷香吧。”
朝顏低聲應是,上前接過宮女遞上的香燭,朝靈牌恭敬地拜了三拜。在朝顏心中,表舅是除了母親之外,世上最疼她的長輩,如今他的忌日,朝顏懷念起從前那位儒雅溫和的長者,難免傷感。
沉默的壓抑中,楊太后臉上沒有任何神情,目光落在丈夫的靈位上,過了良久卻是一笑:“他生前最不喜歡的就是夜颯這個兒子,他說夜颯紈絝任性,將來必成不了大器。那時候我就不服,偏要把這個兒子調教好,證明給他看。現在一切似乎都如意了,可人卻已經不在了,又能證明給誰看呢……”
朝顏揣測着太后的意圖,並不說話。楊太后轉過身來,又隨意問了她在柏樑殿的近況,朝顏一一答了。太后掃了一眼她並無釵環點綴的鬢髮和一身半舊的衣衫,嘆了一聲:“若當初不是嫁給廢帝,你又何至落魄至如今這地步,後悔過嗎?”
朝顏搖頭:“不後悔。”楊太后目不轉睛地看着她,眼神卻變得越來越柔和。過了一會兒,她才笑笑地說:“這種性子啊,還真是像一個人,那時候哀家也這樣問過他,他同樣回答,不後悔。”
太后卻驀然頓住了話語,眼睛裡的情緒變得有些複雜,然後掩飾地轉過身去,輕輕揮了揮手:“算了。”她的聲音有無法掩飾的疲倦,“你去吧。”
朝顏明白她說的是誰,再想起幼時母親提及江夏時眼中偶爾望不盡的悲涼,心中此時五味雜陳,只默默低頭告退。
從建章宮出來,迎面就撞上了遠處正往這邊走來的椒房殿宮人。來者不善,她有心避開,轉身另擇道路,朝歌卻在身後揚聲道:“好姐姐,怎麼見了本宮掉頭就走呢?”
朝顏站定腳步,轉過身依着禮節福身:“給皇后娘娘請安。”
“幾個月不見,姐姐竟然瘦了這麼多,柏樑殿的日子竟清苦成這樣嗎?那些奴才都是怎麼伺候姐姐的!”宮女簇擁着朝歌走至近前,朝歌仰着臉,一臉的故作驚訝。
“娘娘有心了,若無旁的事,臣妾先行告退。”朝顏跪在地上,不卑不亢。
“忙着走幹什麼?咱們姐妹多日不見,說會兒梯己話也不行?”朝歌並不叫她起來,偏要她繼續跪着,自己伸開雙臂徐徐展開寬大的廣袖,悠然展露一身硃紅織錦華袍,“姐姐瞧瞧,本宮這身新裁的鳳袍如何?是不是比從前你的還要華貴?”
朝歌向來喜歡奢靡,進宮之後,不止寢宮椒房殿裡裡外外重新裝飾得金銀煥彩,膳食碗碟更一律要求以赤金打造,竟比太后的建章宮還要奢侈幾分,服制用度令人咂舌。今日的一身鳳紋翟衣極盡精巧之能事,上好的雲錦織成,袖口裙袂的花紋皆以金線繡成,上面威武神氣的鸞鳳眼珠則鑲嵌着上好的黑玉,栩栩如生,配上皇后方能佩戴的赤金銜珠步搖,赤金綴玉瓔珞,簪珠鳳履,迤邐曳地,豔得直刺人心。
朝顏微微一笑,淡淡道:“是很美。”
朝歌冷笑:“瞧你這不情不願的樣子,不知道的人,還以爲你受了多大委屈!”
朝顏咬住了嘴脣,捏緊了掌心。
“怎麼,從小到大你在本宮面前那股子威風勁兒都哪裡去了?”朝歌咬緊了脣,冷哼道,“椒房殿的主人現在已經不是你了,我的好姐姐,此一時,彼一時,輸了,就要懂得認命。既然你如今是這身份,就應該曉得什麼是規矩!”
“所謂宮規如何,還不需娘娘教誨,今日出來已久,臣妾不便久留,這便告退。”朝顏竭力忍住心中的氣血翻涌,再無心聽她的冷嘲熱諷。
“站住!”朝歌一改先前的笑色,沉聲冷喝。
朝顏恍若未聞,轉身就走。朝歌冷哼一聲,揚聲道:“難得姐姐如今依然這麼得意,你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就不管那個藥罐子姐夫了嗎?”
聽她擡出夜羲來威脅自己,朝顏的腳步頓住。
朝歌道:“若還曉得規矩,你知道該怎麼做。”
朝顏已然瞪紅了眼,慢慢轉過身,終是微笑着屈膝跪下,笑得恭謙順從,毫無錯漏可挑,磕過頭才答:“謝皇后娘娘教誨。”
她微低的長頸和肩背,有着柔媚細膩的曲線,縱使如此卑微的一刻,仍然掩不住神態裡的高傲孤豔。朝歌心中暗恨,慢悠悠地伸指扳起她尖細的下巴,涼涼一語:“這話聽得總算順耳了一些。”她指尖的護甲尖端有意在她臉上重重劃過,刮出一道刺目的紅痕,血珠很快就滲了出來,冶豔妖異。
“疼嗎?”朝歌笑吟吟地問。
頰邊一陣火辣辣的刺痛,朝顏蹙緊眉,依舊沉默不語,目光卻連連變幻,陰戾與隱恨交織。
“看你這可憐的樣子,往後的日子還長着呢,還有的是你受委屈的時候,如今就受不得了,以後可該怎麼辦?”朝歌擡頭望了望頭頂的盛夏烈陽,“今日這太陽曬得好,你就在這兒跪着!你們替本宮盯着她,務必要跪足兩個時辰才準她起來!”她朝宮人吩咐完便拂袖欲走,卻聽近處的太監道:“娘娘,皇上來了!”
朝歌只覺身體瞬間被背後一抹犀利鋒銳的目光狠狠穿透,她轉過身去,就見幾個內官垂頭跟着,夜颯站在遠處宮牆的陰影之下,遙遙地看着自己,那目光分明是含着笑的,卻有那麼一瞬間,陰冷如刀。
她打了個寒戰,再仔細看去,夜颯已經從陰影中走了出來,夏日的陽光映着他的臉,以及一臉燦爛的笑。他走過來輕輕喚她:“朕剛纔還說去椒房殿,不想竟在這裡遇着皇后。”說話間,也不顧着有外人在場,親暱地抓住她的手在袖筒裡握着。
“皇上怎麼不去找蓮美人了?來找我做什麼?”朝歌心中得意,臉上仍使着小性子別開臉。她向來善妒,眼睛裡容不了半點沙子,見不得他對其他女人稍微好點。
夜颯聽了鉤脣輕笑,對她附耳低言幾句,也不知說了什麼,朝歌原本還負氣的臉上瞬間就耳腮緋紅。他這纔不着痕跡地鬆了朝歌的手,目光漫不經心地掃了眼跪在地上表情輕漠平靜的朝顏,旋即輕慢一笑:“喲,原來是表姐啊!”
從春到夏,分明三月未見,現在,他看着她,眼神卻如同在看一個陌生人。朝顏神色沉靜,只隨着衆人默默匍匐跪拜。
衆目睽睽,夜颯卻許久也不曾叫起,還是四德小心提醒,他才懶懶道:“起來吧。”
說完這句,他再不正眼瞧朝顏,轉過頭旁若無人地擁着朝歌調笑。朝歌此時早被夜颯逗弄得失了心神,再無與朝顏計較的心思,帝后二人一陣親密耳語,自被宮人簇擁着離去。
夜幕降臨時,寒鴉淒厲地尖叫着,彷彿是在哀號,聲音在皇城上空盤桓不定。
夜羲關上窗扉,自言自語地道:“筠兒這回怎麼這麼久都沒消息來?”
連日的病痛,他今日難得精神了些才能起來走動,卻忽然問起了慕思筠的近況。朝顏本在一側爲他研墨,聞此言脣邊的笑頓時僵住,強自鎮定道:“暴室管教甚嚴,思筠姐姐定是不曾有機會託人傳話吧。”
他點點頭,彷彿是相信了,未幾,又道:“你猜,我昨晚夢見什麼了?”
她笑着問:“你夢見什麼了?”
他一面鋪開宣紙,一面道:“我夢見了筠兒。”他停了停,詫異地問道:“你的眼睛怎麼紅了?怎麼不說話了?”
朝顏呆了一呆:“思筠姐姐,她……她還好嗎?”
他微微皺着眉,聲音有些傷感:“她說她一個人在一個黑漆漆的地方,住得不太習慣。”
她終於支持不住,猛地站起身:“我有一樣東西,落在外面了,這就去撿回來。”說完再不敢看他的眼神,逃也似的起身離開。
入了六月,便是夜羲的生辰。那日柏樑殿忽然來了個面生的小太監,道是皇后娘娘賜衡山王的生辰賀禮,小太監嘴巴極是伶俐,一來就和宮人們聊得熱火朝天。夜羲的精神這幾日好了很多,見他伶俐嘴巧,便試圖打聽慕思筠的近況。
小太監眼珠一轉,面帶難色地說:“難道王爺您還不知道,慕氏早就被從前的董太后賜鴆酒毒死的事?”
夜羲聞言只覺一剎那如五雷轟頂,當即指着他怒喝:“你敢咒她!”
那太監忙跪地道:“王爺您就饒了奴才吧,那慕氏是真的死了,去年就被董太后賜死了,屍體現在還埋在亂葬崗,估摸着早爛了呢!”
那頭的朝顏知悉朝歌忽然派人來柏樑殿,驟覺蹊蹺,待她匆忙趕來,已見青衫單薄的夜羲,身子直直僵在原地,眼底空茫茫的一片。
“夜羲—”她反應極快,疾步上前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子,他無助地轉過如死灰一般的臉,問她:“他說的是真的嗎?筠兒死了?她是不是真的死了?你快告訴我不是……”
朝顏抓緊他的手,眼中熱淚滾出,到了此時終於再忍不下心騙他,只好含淚地點了點頭。夜羲一張臉瞬間慘白得再無半點血色,半晌,他只覺喉間一甜,竟生生嘔出一口血來。
慕思筠的死訊傳出,讓本就病痛纏身的夜羲當即嘔血暈厥。
彷彿僅一夜之間,他原本青黑的鬢髮迅速變作斑白。整個人迅速消瘦,形容枯槁,終日昏睡病榻,人事不省。太醫來瞧過後,道是悲極之下迷了心竅,眼前僅剩一個法子,以雪參入藥,指不定能護住他心脈一些時日。可雪參乃西域進貢,生在終年積雪的險峰之間,採摘艱難,極其罕有。
闔宮之中,僅有登基大典時西域特使貢奉的幾支,就放在皇帝的未央宮。要拿到雪參爲夜羲續命,似乎只有去求那個人。
那個男人,陰毒狡詐,霸道淫邪。他在等,等着她向他服軟,跟他低頭,去求他,臣服於他。
抉擇是痛苦的,可這個頭,她不願意低,那般的不願意。
月麟香,甜膩,馥郁。
嫋嫋薰煙徐徐飄散在朦朧的夜色中,朝顏自睡夢中驚醒,察覺到一隻手在輕輕撫着自己的髮絲。
“誰?”她飛快揮開那手,坐起身驚喝。
“是我。”夜颯慢慢俯低身體,遍體燻人的酒氣迅速逼近,月光的映照下,他一雙深墨色的長眸中亦流光承轉。
夜颯道:“那件事是我不好,是我不該那樣對你。阿嫣,你要我怎麼補償你都可以,只要你一句話,我什麼都可以做,只求你不要再這樣恨我了好嗎?阿嫣?好不好?”
他這輩子大概都從未這樣低聲下氣地同人說過話,眼睛只是望着朝顏,迫切地想從她臉上得到一點點回應。朝顏一把推開他,卻道:“那你就立刻出去,這輩子都不要讓我再看到你!”
夜颯一分分湊近她,尖刻的話語如毒蛇般鑽進她的耳朵:“真的要朕滾嗎?連可以救姬夜羲的命的雪參也不想要了?”
這句話過後,朝顏臉上霎時只剩一片驚恐的慘白。
夜颯滿意地看着她的無助,溫和地撫上她滿是淚光的臉:“早就該這樣了。阿嫣,只要你好好兒和朕在一起,你要什麼,朕都會給你,好不好?”
一切終於歸於寧息,靜得只剩他們彼此悠長的呼吸聲,夜颯喘息着在她耳邊低低絮語:“這天下只有你一人才能傷我,阿嫣,不要再恨我了好不好?”
他到底還是選擇了最愚蠢,卻又最直截了當的方式—傷了她,也傷了自己。
朝顏半睜着眼任他抱着,臉上不正常的慘白與潮紅交錯,目中亦是空茫茫的一片,過了好久好久,才聽見她低不可聞的聲音:“把雪參給我……”
他將她抱得更緊,壓低聲音道:“好。”
“把我從前的宮女芳辰和串珠還給我。”
“好。”
翌日一早,串珠與芳辰就被四德領來柏樑殿,隨之帶來的,還有能爲夜羲續命的天山雪參。
主僕幾人分別將近半年,再見都是熱淚盈眶,相擁而泣。朝顏坐在妝臺前,任由串珠與芳辰爲自己梳髮,她凝視着菱花鏡裡自己的臉,靜默無語。
朝顏強迫自己忘卻一切,哪怕將會一步步迷失,就此萬劫不復。她不想讓自己恨夜颯太深,這樣只會讓她今後活得更辛苦。
只因她已被他生生拉入了魔障,不得超脫,至死都再不得超脫。
天剛剛亮開,朝顏睜開眼,枕邊已是空蕩蕩的一片。
芳辰端着藥碗進來,朝顏接過將一碗腥苦的藥湯毫不猶豫地擡袖一飲而盡。芳辰忍不住道:“娘娘,大夫交代過,這藥喝多了會傷身的。”
朝顏一笑:“難道我還有別的選擇嗎?”
她已經罪孽深重,絕不會再允許自己懷上夜颯的骨肉。芳辰再不好說什麼,只默默將那藥碗收了下去。朝顏起身,洗浴完畢,換了一身乾淨的衣裳後,纔去瞧夜羲。
病榻前,夜羲正安然沉睡,朝顏看了一會兒他沉靜的睡顏,想替他理順鬢髮,卻又忽然收回手。她總覺得自己的身體很髒,沒有臉再面對他。
良久,她脣中才仿如夢囈一般:“夜羲……我對不住你……”
七月的君臣大宴,席間有刺客扮作獻舞的歌姬行刺,一劍險些刺中夜颯心口,卻被楚仲宣及時護駕,一刀斬刺客於殿前。未央宮行刺一事迅速傳遍六宮,所有人都在說還是國丈寶刀未老,勇猛無匹,才能一刀手刃刺客。
朝顏聽在耳中,只是冷漠一笑。她身在局外看得明白,只要楚仲宣還在,夜颯就不是真正的帝王,他手上的兵權就更是一個隱患。年輕氣盛的夜颯先前的一番躍躍欲試,已經觸及父親的底線,今日的刺客,不過是父親給他提個醒罷了。夜颯也自然藉此掂清楚了自己的斤兩,順着臺階給足了老丈人顏面,這場君臣翁婿大戲,兩方各自粉墨登場,吹吹打打,唱得好不熱鬧。
朝顏在鏡子前解了頭髮,看着鏡子裡自己蒼白如紙的臉色,輕輕嘆了一聲。直到背後伸來一雙手臂將她輕輕抱住,菱花鏡裡映出了夜颯的面容,芳辰、串珠早已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房裡安靜得只剩他沉沉的呼吸聲。
夜颯看着鏡子裡的她,皺着眉頭,卻不說一個字。朝顏分明察覺到他的目光正有意無意地往自己肚子上瞧,被他盯得異樣,朝顏突然煩躁起來,冷冷地擡頭看他:“看什麼?”
夜颯眯起眼睛,忽然笑了一聲,目光在她有些蒼白的面頰上看了一會兒,才笑着道:“聽芳辰說你這些日子老是犯困,明日叫御醫來瞧瞧吧。”
朝顏不以爲意,淡淡道:“隨你。”
不顧她的冷漠,他繼續厚顏無恥,伸臂攬住她的肩,低聲笑道:“看你還是這麼瘦,快把身子養好些才行。”
他一直想要一個他們的孩子,有了孩子,便會將她的心拴住吧。他暗中命宮女將她的避孕的藥湯掉換,到時珠胎暗結,再想法子送她去宮外避一陣子,等孩子出生後,料定縱使她再不情願,也不得不接受現實。
畢竟,她丈夫的性命還攥在他手裡,這筆只賺不賠的賭注,他無論如何都將是最大的贏家。他就是有這個自信,就是要將她徹底馴服,哪怕不擇手段。
更深夜寒,烏雲蔽月。
朝歌站在宮牆的陰影之下,定定地看着遠處柏樑殿門前四德挑燈向出門而來的人躬身叩禮,僅見明黃色的衣角一閃而過,然後無聲地淹沒在夜色之中。
宮女上前對她一番附耳,朝歌靜靜聽着,豔紅的脣隨之一分分咬緊,脣上溢出血來,生出極致的疼,心底深處,積鬱已久的憎恨與怨毒此時猝然爆發出來。
長久以來,她只以爲夜颯偏寵茉嵐,於是處處打壓茉嵐,今日終於不得不相信,她一直就吃錯了醋,恨錯了人。她的夫婿,愛的竟是她最嫉妒最怨恨的異母姐姐,她好糊塗,從前那樣多的蛛絲馬跡,她竟毫無所覺,讓從小她最嫉妒的姐姐搶走了她的一切,這樣的恥辱,令她如何能夠忍得下去!
宮女小聲勸道:“娘娘莫顧這一時之氣,國丈夫人也說了,等時機一到,這個頭只能讓太后來出,到時候,娘娘您作壁上觀就好。”
朝歌竭力忍住心中翻涌的恨意,平靜了一下語調道:“本宮知道。”
宮女低頭應是,攙着她轉身離開。宮牆的陰影下,女子的身影漸漸模糊,藏在昏黑的暗影裡,瞧得不再分明,僅見鬢上的赤金綴玉鳳凰展翅簪在迷濛的燈火下明晃晃一閃,刺目,凜冽。
晨起漱口時,朝顏突然覺着胸口憋悶難言,下一刻,腹中一股酸熱伴着噁心直往喉頭躥上來,她忍不住捂了脣,俯身就是一陣痛苦的乾嘔。
母親去世之後,身邊從不曾有個貼心的女性長輩,連從前她月事初潮時都被嚇得驚慌失措,只以爲自己的身體流血就是要死了。還是宮中掌儀女官細心安慰,她才明白是怎麼回事。而現在,連着幾日都是這樣噁心犯困,她只當自己是病了,吃了幾劑藥便會好,一直也未曾留意。
想起夜颯這些日子老盯着自己的小腹,那愈來愈怪異的眼神,她忽然有些不安。她這個月的葵水似乎沒有來。朝顏低頭努力想了想,確實很久都沒來了。
夜颯爲她暗中指派的御醫每日來診脈,一直都只含糊說她是血氣虧損,身體並無大礙。朝顏驀然意識到事態的不妙,正這樣琢磨着時,御醫已在殿外等候通傳。
隔着一道簾子,朝顏將手腕遞了出去,老御醫小心翼翼地爲她把了脈,回道:“娘娘血氣虧損,身子略顯虛弱,微臣特開了些料理身子的補藥,料想娘娘幾日後即可完全康復。”
“真無大礙?”朝顏道,“御醫醫術精湛,可得瞧仔細了。”
御醫唯唯諾諾應是,朝顏又道:“那我再換一隻手,御醫再仔細瞧瞧。”說罷使了個眼色,讓串珠過來伸出一隻手讓御醫搭脈,果然,外頭的老者大驚失色:“怪事!脈象不對啊!煩請娘娘再換一隻手。”
朝顏早已猜出了幾分,再不顧宮規一把掀開簾子,冷冷地道:“究竟怎麼回事!”
那御醫見她忽然從裡頭出來,聲色俱冷的模樣,忙不迭跪地求饒:“皇上早有嚴旨,不準老臣透露半個字,請娘娘不要爲難老臣!”說罷就不住地磕頭。
朝顏沉默了很久很久,纔開口說話,聲音卻是飄忽的,綿軟的:“你只告訴我,多久了?”
御醫苦着一張臉:“娘娘的身孕已有兩個月了。”
夜裡朝顏睡得並不安穩,一驚就醒了,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睜開眼,就看到夜颯俊美的臉龐。她便淡淡地看着他,眼神冷漠,彷彿在看一個陌生人。
他眼珠一轉,若無其事地握住她冰冷的手,嘴角露出秀麗的笑容,只道:“阿嫣,你要好好兒的,我們有孩子了。”
面前這個人,眼角眉梢裡此時寫滿了初爲人父的無措與歡喜,他自己都還是一個霸道得任性的大孩子,有什麼資格去做父親?想起他對自己做的禽獸不如的事,朝顏沒來由地一陣厭惡,心中不甘、屈辱與憤恨交織,咬着脣就伸手握拳狠狠捶自己的肚子,一下,一下,重重地捶。恨不能就此將腹中的血肉捶作一攤血水,徹底斷了與他之間的孽緣。
夜颯抓住她的手,將她抱入懷裡,阻止她再自殘。朝顏仍不說話,只是沉默地在他懷裡廝打,他也不動,任着她打。她狠狠咬住他的肩,直到牙齒從層層衣裳裡嚐到了血腥的味道,眼淚卻從眼眶裡滾落出來。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不甘心這輩子註定被人玩弄於股掌之中。
夜颯緊緊抓住她的手道:“孩子的事朕不是有意要瞞你,這樣難道不好嗎?他是我們的孩子,阿嫣,你就要做母親了!”
朝顏將他推開,脣邊只剩冷笑:“我告訴你,我不會要這個孩子。”
“你敢!”他的臉色迅速沉下來。朝顏譏諷地笑:“就算這個孩子生下來了,你打算給他什麼名分?野種還是孽胎?天下人誰會容得下他?誰會看得起他?”
猶如冷水澆頭,夜颯的臉色一分分白了下去,哀求似的扳過她的肩道:“阿嫣,不要再鬧了好不好?別這樣恨朕。等朕……等朕了結眼下的事,等朕有能力給你一切,朕發誓,再不會傷你。”
朝顏看着他道:“你可以爲我做一切?”
他點頭。
“那可以爲了我,將皇位還給夜羲嗎?”
夜颯茫茫然地看着她,動了動嘴脣,遲疑住。
不待他開口,她已笑着道:“不必解釋,我不過是試你一下罷了。”
彷彿在一瞬間,被抽去所有力氣,他凝視着她,忽然有些無力。秀長的眼睛不再明亮,姿態不再神氣飛揚,欲去抱住她,朝顏卻還他一個冰冷刻骨的笑,決然避開,他只抓住一片冰冷的衣角。
“放心,我沒有怪你的意思。畢竟,你骯髒,我也不一定乾淨,從始至終你我不過是各取所需罷了。你奪我貞節,我要你保夜羲一命,咱們誰也不欠誰。”朝顏往牀角里退去,臉上只是笑,溫柔的微笑,“你不是一直問爲什麼我忘不了夜羲嗎?我現在就告訴你,夜羲雖心中沒有我,可無論是從前他爲帝,還是被廢淪落,從始至終他都沒有動過要算計我的心思。這就是你跟他的不同,也是你永遠也比不上他的地方!”
如被人戳中要害,夜颯陡然間眼神陰沉,聽她又提起夜羲,立時也來了脾氣:“好本事!好骨氣啊!反正朕的耐心也快被你消磨光了,女人朕要多少有多少,何苦要自討苦吃受你這閒氣!”
說罷他黑着臉掉頭就走,在門口時還不忘停步轉身揚手指着她道:“最後再警告你,若敢對你腹中的孩子動什麼歪念頭,趁早死了這條心,否則這柏樑殿上上下下所有人也都別想活,全會爲他陪葬!”這句狠話說完,人也當即甩手拂袖離開。
朝顏的手心輕輕撫上小腹,就在這裡面,有一個小生命正在成長。他彷彿也已經察覺到母親並不喜歡自己,變得出奇乖巧,除卻日日晨起時的眩暈噁心,甚少攪鬧,只是小心翼翼地存活在朝顏腹中。串珠和芳辰都勸她,這孩子既然已經來到這世上,便是他今生和父母的緣分,而她聽了潸然淚落。
朝顏望向病榻上夜羲沉靜的睡顏,他依舊靜靜安睡,除卻日日藥飲,整個人毫無知覺。可朝顏知道,即便他如今昏睡不醒,他還是能夠感知外界所發生的一切。
萬千心緒涌上心頭,這個男子,纔是她今世所嫁的夫君,若他醒來,她卻懷着別人的骨肉,她又有何面目去面對他!
她無數次想過趁着孩子尚未足月,將之扼殺。可眼前總會想起母親臨死前拼死救她的眼神,母親寧願一死也要護她周全,父母對子女猶如此,她又怎能忍得下心腸。畢竟,無論孩子的父親是什麼樣的人,孩子始終是無辜的。
案几上御醫開的安胎藥還在,琉璃藥碗中腥黑的藥汁泛着濃苦之氣,她一咬牙,終還是將那藥喝了下去。
秋風漸緊,深夜的風夾着枯葉吹過深幽的宮牆,吹過宮殿的琉璃瓦檐。風聲呼喝之中,門扉輕響,彷彿有人靠近,呼吸親密地貼着她的鬢髮,接着又是一雙手窸窸窣窣自她腰間環抱而來。朝顏從睡夢中迅速驚醒,房裡沒有掌燈,僅見得眼前之人眉飛入鬢,一雙斜長的丹鳳眼流光四溢,豔冶奪目。他不知何時已爬上榻來,一雙手在她腰腹間輕輕摩挲。
朝顏驟然一身冷汗,當即一腳將他往牀下踢去:“滾出去!滾!”
“哎喲,謀殺親夫了!”黑暗中,夜颯冷不防被她的腳力踢到牀下,慢悠悠地拍拍袖口站了起來,臉上十足的無賴樣,“那日是我不對,說的都是氣話,現在給你賠禮還不成?”
他抱住她,也再顧不得面子裡子,軟下語氣道:“看在孩子的分上,別再跟我生氣了,好不好?”
朝顏不理他,依舊別過臉,他便皺着眉伸指撓她腋下癡纏不住:“說話……說話……說話……”
“有什麼話快說!”朝顏拗不過他,便沒好氣地冷哼。
他這輩子大抵從未這麼低聲下氣過,此時捺着性子伸過手來圈住她的腰哄她,一手摸索着緊貼在她腹上,下巴還抵在她肩頭:“你說,這是個男孩兒好,還是女孩兒好?”
朝顏不語,他便自說自話地道:“女孩兒好,像你。”
朝顏苦笑,搖頭道:“不好,我沒有什麼好的。”
夜颯彷彿知道她在想什麼,將她抱得更緊了幾分:“孩子的事我來想辦法,總會讓他平平安安地生下來,一定會有辦法的。”他的語氣是難得的溫情脈脈,連神色都是鄭重而專注的。
朝顏終於側過臉,看着他,欲言又止:“夜颯,如果……”才說了兩個字,外面陡然響起一陣紛雜的腳步聲。
“太后!”串珠驚慌失措的聲音,如驚雷般在頭頂炸響。
砰的一聲,殿門突然被人從外面猛地推開。朱漆殿門外,明晃晃的宮燈之下,一大羣宮女內侍簇擁着一臉陰沉之色的楊太后站在那裡,皇后朝歌含着快慰的笑容陪在一側。
衆目睽睽,所有人都驚愕地看着這香豔而難堪的一幕。他們的年輕君王,此刻身子正曖昧地撐在牀上,身下壓着他的表姐—衣衫不整的衡山王妃。
夜颯反應極快,迅速扯了錦被一把將朝顏裸露的身體遮住。
楊太后蹙眉立在門口,臉上再不復素日的溫和,目光此刻凌厲如兩簇刀鋒直直逼向朝顏。宮人們嚇得面面相覷,大氣也不敢出。
柏樑殿內一直暗藏的宮闈醜聞頓時無處遁形,從前所謂的平靜就此徹底結束。該來的,終於還是來了。
柏樑殿裡裡外外都被連夜封死,靜得令人毛骨悚然。
朝顏和夜颯從裡面齊齊出來,外頭太后滿面怒容地坐着,掃了朝顏一眼,沉喝道:“跪下!”
朝顏一聲不吭地跪在地上,平靜地等着狂風驟雨的到來。
“你老實交代,到底是皇帝強逼你,還是你自己自甘墮落勾引他!”太后看她的眼神厭惡而鄙夷。
衆目睽睽,朝顏無言以對。夜颯疾趨數步,跪倒在太后跟前:“不關她的事。是朕,從始至終都是朕的錯,是朕強要了她,也是朕用衡山王的性命逼她就範。母后若要責怪,就怪在朕的頭上,不要爲難她,因爲,她肚子裡已經有了朕的骨肉。”
楊太后聞罷又驚又怒,揚手便欲一掌摑上去。卻見夜颯那雙眼正望着自己,眼底無奈、無助交織成一片晶瑩的淚光。
這麼多年來,她最緊張的就是這個唯一的兒子,對他精心栽培,嚴加管教。小時候他頑劣不肯用功讀書,那樣寬的戒尺,她親自狠狠地打在他手心,打到紅腫出血,也不見他皺一下眉頭、流一滴眼淚。
而今日,爲了一個女人,他竟失態至此。楊太后的心頓時涼了半截,悽然慘笑:“饒了你們?繼續讓你們做這傷風敗德之事?讓你生下的孽種?傳出去你讓哀家顏面何存,這些年哀家教你的都白費了嗎?”
夜颯只道:“朕不是喜歡悖逆倫常,朕只是喜歡她而已。母后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罷,朕都要和她在一起。”
太后心中的怒火無處發泄,揚手指着朝顏道:“小時候你乖巧識禮,哀家和你表舅多疼你,如今竟做出這等傷風敗俗的齷齪事,你娘怎麼就生出你這麼個不要臉的東西!”
朝顏看着盛怒中的楊太后,平靜地微笑道:“說的是,你面上在所有人面前裝得大方雍容,其實你一直就嫉妒我娘,如今也正好有個由頭,讓我也遭你恨了不是?”
一提起當年的舊事,楊太后悲憤交加:“哀家一生都在忍受丈夫的背叛,打落牙齒和血吞,忍了足足二十年。這也就罷了,當年在江夏哀家就怕這一樁,幸好你父親早早將你這禍胎嫁了,可你已經嫁人了,爲什麼還不安分!都是你,都是你教壞了哀家的兒子!”她越說越激動,到最後甚至不顧儀態號啕大哭。
夜颯膝行至朝顏身前,牽住她的手緊緊攥在掌心,堅定地望向太后:“朕已經說過,母后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罷,不管她是誰,是什麼人的妻子,今生今世,朕無論如何都一定要和她在一起!”他轉身,深深凝望着朝顏的眼睛,一字字地說,“就算要與全天下爲敵,朕也不會放棄她。”
楊太后滿面淚跡,終究是厭倦的模樣,慘笑兩聲:“當年哀家爭不過她娘,如今,連你也被她勾走了心。都是命!都是命!好!隨你們,都隨你們!”她捂住胸口一口氣喘不過來,身子驀地癱軟下去,身邊同樣一臉震怒的朝歌忙將她扶住,宮女太監都擁了過來,一時之間,殿裡亂作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