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冊封大典定在了下月初,姜氏自領着朝歌入宮向太后請安。忍辱多年,如今丈夫權傾朝野,天子都是自家擇立的,女兒又爭氣,即將正位中宮,楚家滿門可謂風光無限。姜氏臉上滿是欣慰,直向楊太后道:“臣妾這女兒自小頑劣,日後入宮少不得要太后您費心調教了。”
“國公夫人客氣,皇帝少不更事,如今局勢不穩,日後還要多仰仗鄭國公匡扶社稷纔是。”從前的老江夏王妃,如今夜颯登基,尊她爲皇太后,稱楊太后。
姜氏自恃丈夫權傾朝野,一臉的理所當然,微笑着承了楊太后的示好。朝歌陪坐在一旁,眼底眉間閃動着權臣千金的傲氣,目光不時瞧向門外,一心想知道自己未來的夫婿、父親口中的紈絝小兒究竟是何等模樣。
正說着話,外頭的女官笑道:“皇上來了。”殿裡除了太后,諸人無不起身相迎。夜颯登基不久,紫金簪冠束髮,天子御衣方能用的紫貂裘袍在身,舉止之間帶有皇族與生俱來的拒人於千里外的驕矜飛揚。他一陣風地進來,直直走近朝太后行家禮。
太后一臉慈愛的笑,一揮手就有幾個宮女低頭上前,服侍夜颯淨手擦汗。夜颯只隨意地一偏頭,就對上身前的宮女茉嵐微垂的容顏,那張面孔雖清麗可人卻算不得極美,吸引住他的只是那雙眼睛,黑白分明,如盈着一汪潺潺秋水,顧盼之間分明有着某人的風韻。夜颯有些醉了,不由得多瞧了幾眼,卻僅在一瞬間,隨後他又若無其事地移開了目光。
知子莫若母,楊太后詫異地順着夜颯的眼神望去,眼角的笑意漸漸深了幾分。幾人又說了幾句閒話,太后便道:“今日正好,朝歌進宮請安,過些日子就是大婚,你們正好多親近親近。”
朝歌坐在遠處大膽地打量着夜颯,心神早不知飄到了何處。直到身邊的姜氏暗中對她遞眼色,臉上笑着道:“你這丫頭還愣着做什麼,下個月就是皇后了,還不過去給皇上見個禮。”
那邊太后與夜颯便也回過頭來,朝歌這纔回過神無措地站起身,低頭上前斂衽道:“給皇上請安。”
“起來!起來!”夜颯鉤起一個燦爛的笑,親自起身攙起她,眼神卻只象徵性地落在她臉上一瞬,就不着痕跡地移開了。楚仲宣的女兒,美醜與否夜颯並不關心,哪怕她醜如東施,他也一樣會欣然封她爲後。
楊太后似乎極喜朝歌的模樣,微笑着向她招手道:“來,坐到哀家身邊來。”
朝歌低頭行至太后身邊,就着錦墊坐了,太后便拉着她的手說笑,夜颯歪坐在一旁,朝歌藉着眼角的餘光偷偷看他,見他也正含笑望着自己,那雙潑墨般的眼睫底下是一雙絢麗到極致的長眸,彷彿上好的墨玉,烏沉沉的望不見底,瞬間就將人的心神吸了進去。
太后笑得意味深長,拍着夜颯的手背道:“你啊,可把人家丫頭盯得害起臊了!”
朝歌早紅了臉,羞澀地攥緊了手心的帕子,心底彷彿已經輕輕開出花來。
朝政的動盪,以新帝的登基而漸漸平息。連着半個月,宮中入夜時神武門上都會放焰火,昭示與民同樂。璀璨絢爛的煙花騰空而起,將夜幕中的蒼穹渲染得美輪美奐。內宮宮人、外城百姓紛紛出來瞧熱鬧,不時有歡呼雀躍之聲響起,將偏僻的柏樑殿襯得越發冷清。
火樹銀花不夜天,果然是極美的。朝顏忽然想起去年這時,夜羲還是一朝天子,身旁還有慕思筠陪着他,今年的這個時候,他卻已淪落至廢帝的尷尬地位,從前的絕代佳人也已香銷玉殞。終有一天,他會知道慕思筠已死的真相,朝顏不敢想象,到時夜羲將會怎樣的絕望。眼前這盛世煙花,在她眼中也無端生出些淒涼來。
朝顏側目看向星空下夜羲沉靜的側顏,只將臉倚在他肩上,靜靜感受這一刻的安寧靜好。他伸過手去,極自然地用掌心覆住她冰涼的手替她焐暖。過了良久,終於柔聲道:“夜深了,你也早些回房歇息吧!”
朝顏聽了動也不動,只主動側擁住他的肩,將身體緊緊貼住他,拋卻了女兒家的矜持,咬着脣問:“難道到了如今,你都不肯將我當做你的妻子嗎?”
夜羲道:“我不想委屈你。”
朝顏堅持:“既是夫妻,本就該禍福同享,又何來委屈?何況,一切皆是我自願。”
長久的沉默後,他終究嘆息一聲:“朝顏,我已經不是皇帝了。”
她更緊地擁住他,凝視着他的眼神專注而執著:“可我依舊是你的妻子。”
夜羲伸過手,輕撫她的臉:“我常年多病,廢帝的存在終究是個隱患,指不定哪一天就有一盞毒酒賜來。”
朝顏執拗地與他對視:“那我就去陪你,不過一死罷了。”
絢爛的煙花之下,她說得斬釘截鐵,而他聽得震駭無言。半晌,他終是緩緩低頭,輕輕吻在她柔軟的脣上,這是一個安靜至極的吻,有的只是純粹的溫柔憐惜。他的吻,如他的人一樣,是平和的、輕柔的。
朝顏伸手環住他的頸項,閉上眼青澀地迎合着他的吻。
有風吹過,驚落枝頭幾片殘存的枯葉,素月清輝,花影吹笙,滿地淡黃月。
冷清破敗的柏樑殿內,石階上的男女安靜地擁吻在一起,漫天煙火在天空炸開,濃光淡影之中,地上的兩道身影無聲重合。
遠處宮牆的陰影下,一雙眼睛遠遠地注視着這一切。他躲在暗處,眼珠因嫉恨而發紅,心中空空的,彷彿被人硬生生掏走一大片。而空洞的深處,那種被愛與恨扭曲、撕裂到猙獰的情感即將破土而出……
夜颯攆走宮人,一身酒氣固執地站在未央宮的風口處,由着窗外冬日的朔風帶着夜半的寒氣往身上吹來。他雙拳握得極緊,瞳眸赤紅如火,臉上寫滿了嫉恨與惱怒,心中彷彿有一把滅不掉的業火,妖冶肆意,似要將他燒得乾乾淨淨。
亦只有醉了,現在的他方能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阿嫣,阿嫣……彷彿每當想起這個名字,於他都代表着最美好的幸福與回憶。他早已習慣將最真實的自己埋進心底最深最深處,那裡住着生命最初最單純的他,還住着他眷戀依賴的人,他從不與任何人分享,更不準任何人覬覦一分。
她來之前,他沒有愛過人,也不會愛人;她來之後,他便將心放在她手裡,喜怒哀樂,皆由她牽引。
可一天又一天,怕失去她的不安不停地折磨着他,讓他快瘋了、狂了。她於他,便像是身體的一部分,血肉相融,生生不離,又怎容得別人輕易奪走本屬於自己的東西!
心中磅礴的嫉恨與怒火交融,卻有女子的盈盈素手悄然搭上了他的肩,後背一暖,有人爲他輕輕披上了風氅。昏暗中,宮女茉嵐微垂的臉美得嫵媚萬分:“夜裡冷,皇上還請保重自己。”
夜颯回過頭去,輕輕皺了皺眉:“你來做什麼?”
茉嵐恭敬地福身一禮,輕聲道:“太后說皇上剛登基,未央宮這裡的奴才怕是不用心伺候,特將奴婢調派過來侍奉皇上。”
祖宗規矩,皇帝大婚之前,太后都會親自挑選身家清白、容貌清秀的女官以身教導,使其熟悉男女房幃之事。夜颯“嗯”了一聲,語氣漫不經心,似是倦了。茉嵐便試探着問:“明日還要早朝,皇上是不是現在就歇息?”
他便懶懶地伸開雙臂由着她爲自己寬衣。茉嵐上前,取了帕子爲他拭去衣襟上的酒漬,又低頭爲他解了腰間赤金帶鉤。
她身上熟悉的馨香透過層層衣裳氤氳開,夜颯酒意上頭,詫異地偏過臉去,便對上女子美好的側顏。
她臉上並未施粉,肌膚卻極白,順着耳根往下,便是一截膩白如玉的脖頸,蓮青色衣領遮去了頸脖往下的肌膚,帳內無端生出一分分情致來。察覺到他逐漸異樣的目光,茉嵐窘迫地埋下臉再不敢擡頭看他。她生得清秀,本不是很美,可這一瞬間,明眸秋水,顧盼動人,看在夜颯眼裡卻是攝魂奪魄的嫵媚溫柔。
夜颯眼裡一片朦朧的霧氣,只見面前之人竟一點點變成記憶中那張容顏。他慢慢湊過去,一聲一聲地喚:“阿嫣……阿嫣……是你來見我了嗎?”
她惶然地望着他,試探地伸出手慢慢捧着他的臉,聲音顫抖得都不似自己的一樣:“是,是我。”
脣間驀然吻到鹹鹹的溼意,夜颯疑惑地撐起身,喘息着終於看清了身下女子的臉,酒意頓時醒了大半,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她不見了。可就在剛纔,他分明已經離她那樣的近,他已經吻住她的脣,看見她朝自己婉轉嫵媚地笑。而現在,一切都變爲了泡影。一瞬間的對視,兩人俱是沉默。夜颯扶着額頭飛快地坐起身,背對着茉嵐再不言一字,茉嵐只好擁着被子跟着起身,也不敢輕易說話。她終於生出勇氣,小心地擡起頭偷偷凝視他的側影,燈光下只見一張年輕英氣的臉龐,一雙眼睛在燈火下熠熠生輝。
此人便是當朝天子,從今以後,他便是她今生今世將託付終身的男子。
“他們說只有女人才最瞭解女人,你告訴朕,怎樣才能得到一個女人?”夜颯終於開口,聲音很低很低。
茉嵐聲音有些發顫:“皇上乃九五至尊,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
夜颯驀然擡起臉,目中已是風起雲涌,湊近她惡狠狠又有些孩子氣地說:“朕要的是那個女人的心!”
茉嵐被他的眼神驚住,半晌纔回過神來,由衷地道:“女人一輩子最重要的東西,無非是貞節罷了,就如現在,奴婢的身子已經是皇上的了,今生今世,也自然是皇上的人了。”
最後一句,她說得極輕極柔,他聽罷卻是靜默無言,半晌才悶聲道:“你下去吧。”
“是。”茉嵐侷促地低頭坐起身,默默撿起地上自己的衣裳穿好,俯身跪安後退下。
夜颯閉着眼,獨自躺在龍牀上,殿門呀的一聲關上,遮去了外面檐下明晃晃的燈火,他這才緩緩睜開眼睛,暗自回味着剛纔那句話。
情由心生,孽,亦由心生。
窗外,夜猶未央。一念起,心已成魔。
黃昏時,天陰陰的,似是要下雨的跡象,此刻柏樑殿來了個面生的宮女傳朝顏,道是楊太后宣召。朝顏並未疑心便隨那宮女去了,宮女領着她在一處隱秘的偏殿前停下後道:“娘娘且進去寬坐片刻,太后娘娘隨後就到。”
朝顏問:“太后當真今日傳召?”
宮女笑道:“豈能有假?太后就在前面的偏殿裡等娘娘前去問話呢!娘娘且跟着奴婢來吧。”
殿裡昏黑一片,她疑惑地進了去,就見昏暗深處慢慢顯露出夔龍衣袍的一角。夜颯不知何時已站在了那裡,他懶懶地伸手點燃了茜紗宮燈,血一般的顏色映照出他殺氣洶涌的長眸,猙獰如惡鬼。
朝顏只覺脊背一陣發寒,猛地意識到了什麼,轉身就往門口奔去。那道朱漆大門卻在此時被人飛快從外面牢牢關上,門鎖落下的聲音哐當響起。
門窗緊閉,無路可逃,朝顏退到了牆角里,搖頭哀求:“夜颯,我求求你,你不能這樣對我,我嫁人了,有丈夫的!我求求你……”朝顏幾乎是哭着說出來的,從未有過的恐懼侵襲着她。她太瞭解夜颯,這一刻,他是個不顧一切的瘋子。
夜颯抓住她的手死死地按在自己心口上:“他是皇帝,我如今也是皇帝,你爲什麼不願意?你是朕的!你只能是朕的!”
他赤紅的瞳眸裡,有志在必得的瘋狂慾念。而朝顏終於無路可退,夜颯飛快地捉住她,不顧她的掙扎將她的雙手迅速反剪在身後。她尖叫着被他一把拎起,一路拖到了屏風後的大牀上。夜颯欺身而上,俯下身去親吻她的臉頰。
“你不能這樣對我,我已經嫁人了……夜颯,我求你……”朝顏哭着拼盡全力去掙脫,他卻絲毫不動:“朕什麼都不管,阿嫣,你也是喜歡朕的對不對?你連劍都可以爲朕擋,怎麼可能不喜歡朕!”
朝顏只是苦求:“我從來只拿你當弟弟看,這和喜歡不是一回事!我求求你放過我……我求求你……”
他恨得近乎要將牙關咬碎:“好!好得很!既然你不會喜歡朕,那就只能讓你恨朕!是你們逼朕的!是你們逼朕的!”
外面有風吹過,落雨打在琉璃瓦上的啪啪聲綿綿密密。墨色的髮絲散了滿枕,解了瓔珞,墜了釵環,靡靡灩灩。這便是他熾烈如火的愛,璀璨盛開,摧毀殆盡。
“你竟沒有和他—”夜颯的動作一僵,愕然、驚異過後,纔是恍然大悟。
女人一生只會痛一次。而他,就是要她痛,要她深深記住今夜,這樣的痛是他給予的。
風聲淒厲,如惡鬼哀號,颳得窗下的簾子啪啪作響。
夜雨下得更急了。
四更的時候,外面的雨停了,夜颯也將起身上朝。
御前掌事首領太監四德小心翼翼地站在門外聽令,夜颯朝他道:“即刻清查昨夜這裡的所有宮人,不準留一個活口。”
四德打了個寒戰,躬身應承着退了下去。夜颯折回身,便見到朝顏如失了生氣一般躺在那裡,她渾身冰涼,眼神亦如死水般空洞。夜颯將她雙手的綁縛解開,俯身吻了吻她哭腫的眼眶:“阿嫣,別恨我。”
他知道自己這次是真的傷了她,可他是真真切切地愛她,愛到已不知該如何去愛。而朝顏許久都沒有回答,久到夜颯以爲她不會說話了,她卻驀然轉過臉來:“姬夜颯,你記着,我恨你,我恨你,我會恨你一輩子。”
漠然地說完這句話,她便閉上眼睛,再不看他。
夜颯從未見過她這樣陌生的眼神,那一瞬間,心中彷彿生出一種錯覺,也許這一世,他都將在她仇恨的目光中度過。
天色還未亮開,一乘橘紅暖轎在柏樑殿前停下,宮女扶了朝顏下轎,她便看到了不遠處的廊下那一盞微弱燈火。
是夜羲獨自挑燈站在廊下,單薄的青衫在晨曦中曳曳拂動,被雨淋溼了半個肩頭,猶記昨日臨走時,他說會等她回來。
他竟等了這樣一夜。遠遠見到她,夜羲方鬆了口氣。再一上前,竟瞧見她整張臉毫無一絲血色,慘白得駭人。她整夜未歸,送她的宮女笑着道:“昨夜太后娘娘留了王妃說話,王妃怕是受了些寒,還勞煩王爺了。”言罷又道:“若無旁的事,奴婢便告退。”
朝顏恍若未聞,跌跌撞撞如遊魂一般往前走。夜羲在後面緊走幾步追來,握住她冰涼的手道:“是不是受了風寒?手怎麼這麼冷?”
朝顏竟不敢對上他的視線,慌忙縮回手,生怕被他發現手腕間的傷痕。她彷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能發出聲音:“沒事,我沒事。”
遍體觸目驚心的紫青咬痕和齒印被熱水一浸泡,顏色變得越發駭人。朝顏瑟縮在浴桶的氤氳熱氣中,一遍又一遍地拼命擦洗着身體,彷彿要搓破皮肉才肯罷休,胸前刺目的淤痕卻在諷刺地提醒她昨夜那羞辱的一幕幕是真實存在的。
她將自己困在水裡,任由逼仄、窒息的絕境滅頂而至,氣息在一絲絲耗盡,直到最後才驀然浮出水面,臉上早分不清是淚水還是熱水。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氣,看到了幾步外的銅鏡裡那個雙眼紅腫、形如鬼魅的女子。
握緊掌心,她憎惡地拔了發間的玉簪就向鏡子砸去,噹的一聲,玉簪撞上銅鏡的鎏金邊框,叮叮噹噹地碎了一地。
那玉簪還是去年端午,夜羲送給她的,也是她一直最爲珍視的東西。她驚醒過來,跌跌撞撞地爬出浴桶去撿地上的玉簪碎片,卻被割破了手,猩紅的血染紅了白膩的玉,滿目狼藉。
碎了,碎了,再拼不回來了。
一牆之隔,夜羲擔憂地站在門外,聽到房裡驀然傳出撕心裂肺的痛哭聲。
朝顏發了極重的燒,整個人不吃不喝,安安靜靜地躺着,跟她說話,她也毫無反應,似不曾聽到一般。
夜羲端着藥碗的手微微一頓:“你不肯吃藥,又不肯休息,那我給你講故事好不好?以前六皇妹也喜歡聽我講故事,每次一講完,她就會乖乖睡覺,睡醒了,也就什麼都忘了。”
他已經不眠不休地守了她整整兩日,而她始終安靜地睜着眼睛,一雙眸子空洞而沒有焦點地盯着某處。他便握着她的手,想了想緩緩道:“有一個女子,她出身卑微,父母雙亡,十二歲就被賣入深宮爲婢。她每日辛苦勞作,只盼着將來到了年紀能出宮,嫁給青梅竹馬的表哥爲妻。可上天不給她機會,一天她把自己的銀簪遺落在了御花園,她獨自溜回去拾回的時候,卻遇到了皇上。”
“那後來呢?”朝顏終於開了口,聲音喑啞而微弱。
夜羲笑了笑:“皇上當夜就寵幸了她。終身既定,她的表哥也另娶了他人爲妻,她也已經是皇上的女人,再也出不了宮了。可皇上的女人有很多,對她的興致很快就沒了,她性子淡,便只安安靜靜地過日子,卻不曾料到,她懷了宮裡其他女人夢寐以求的龍嗣。”
他講到這裡就停了下來,朝顏便問:“她把那個孩子平安生下來了嗎?”
夜羲點頭:“生下來了,是個皇子,可一生下來,皇上最寵愛的昭儀就來抱走了那個孩子,將他過繼到她自己的膝下。因爲在宮裡,出身卑賤的女人,是沒有資格養育孩子的。她想念自己的兒子,每年卻只能在家宴節慶時才能見他一面……昭儀自己沒有孩子,對小皇子管教得很嚴厲,動輒就是罰跪杖責。她知道後很傷心,但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年都爲兒子做不同的衣帽鞋襪,即便這些東西不可能會穿在小皇子身上……幾年後,昭儀封了皇后,小皇子也長大了,可是他一點都不快樂,他想念自己的母親,想過自由自在的生活。皇后發現他的心思後,開始忌憚小皇子會因爲親生母親而疏離她。”
她問:“皇后把她怎麼了?”
他道:“皇后賜了她一壺鴆酒,她先是怎麼也不肯喝,可皇后說:‘若你乖乖把這酒喝了,我就會扶持你的兒子做太子,將來他就是皇上。’”
她又問:“她死了嗎?”
“死了。”他點頭。她彷彿已經明白他講的是誰,輕輕問道:“那小皇子呢?他做太子了嗎?”
夜羲伸手探她額頭的體溫,直到確定那裡不燙了,才慢慢搖頭:“沒有,他沒有長大就夭折了。他也死了,跟着他親生母親一塊兒死了。”
朝顏便再不說話,半晌又驀然側過臉去,躲開他掌心的觸碰。
她曉得,聰明如他,其實什麼都猜到了,卻又故意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爲的只是給她留下僅存的最後一點點尊嚴。
一滴淚從她眼角滑了出來,滾落到枕頭裡很快便沒了蹤跡。
她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縈縈繞繞的夢裡,彷彿還是小時候進江夏王府的那天。
那年朝曄的死讓父親恨她入骨,姜氏恨她,朝歌恨她,府裡的每個人似乎都容不得她了。是表舅命人前來接了她去江夏王府,那個秋日的黃昏,晚霞紅彤彤地燒了半邊天。八歲的她站在江夏王府大門前,素色的襦裙整潔而乾淨,因還在母親喪中,髮髻旁亦別了朵小小的素白絹花,沐浴在落日的餘暉中的身影,柔弱而孤單。
表舅江夏王彎下身疼惜地凝視她的眉眼,話中彷彿帶着嘆息:“好孩子,以後這裡就是你的家。”
她陌生而警惕的目光四處打量着,就看到那個瘦瘦小小的男孩兒揮着一面小旗,氣騰騰地從院子裡大步衝了出來,後面一大羣嬤嬤僕從“小祖宗”、“小王爺”地叫着朝他追近,他一個沒站穩,直直地就撞進她懷裡。
她下意識地伸手將他扶穩,而男孩飛快擡起頭,稚嫩的臉龐上滿是驚異,眼裡眉間都是養尊處優的貴氣驕傲。
他微微喘着氣,然後輕輕一笑:“這個姐姐是誰?”
他的乳孃忙賠笑道:“這是上京來的表小姐,世子快叫表姐啊!”
他卻不依,只仰起臉好奇地打量她。
那一刻,男孩兒狹長漪灩的丹鳳眼裡有狡黠而妖異的流光一閃而過,他看着她道:“姐姐,你長得真好看,我肯定在哪裡見過你。”
她被他逗樂了,摸摸他的頭:“我從沒來過江夏王府,你怎麼會見過我啊?”
他也咧嘴一笑,親熱地扯着她的袖子,討好一般地道:“肯定見過,一定見過,不是上輩子,就是在夢裡。”
三月十七,黃道吉日,宜嫁娶,帝后大婚。
時隔四年,大將軍府又出了一位皇后,一門兩代皇后,更爲楚仲宣臉上添了幾分榮光。
半夜裡的天色陰沉詭譎,椒房殿前,守夜的宮人垂頭如木人一般在寢殿外站着。八角琉璃大婚宮燈照得滿宮亮如白晝,只剩硃紅廊柱在迴廊上投下一片陰影。
靜謐無聲的寢殿裡,龍鳳紅燭燃得剩下半截,燭淚簌簌滑落,如女子腮邊凝結的淚。
朝歌從沉酣的香夢中醒過來,半夜裡格外安靜,只聞身邊夜颯平穩的呼吸聲。
她睡不着,只好躺在絲滑溫暖的錦衾裡,在一片昏暗裡靜靜打量着眼前華麗陌生的宮殿。幔帳華帷,雕樑畫棟,金銀煥彩,以後,她就是這座宮殿的主人了,是後宮中統御六宮的皇后。
窗外夜色深濃,忽地有閃電劃破天際,起風了,卷得殿外的樹木一陣亂搖,在這繁華詭譎的深宮,半夜便有些悚然。幾聲悶雷轟隆隆滾過天際,震得殿樑彷彿都在簌簌顫動,朝歌有些害怕,下意識地將身體往身邊沉睡的夜颯背上靠近幾分。
她以爲他早已睡着了,只將臉緊緊貼着他的背心,貼緊她今生便要完完全全交託一世的良人。夜颯卻翻過身來,一雙眼睛在昏黃的燭光下帶着宿醉的微醺,皺了眉頭問道:“怎麼了?”
“皇上,臣妾害怕……”朝歌凝視着他的眼神忘情而專注。
昏暗中,外面雷電交加,風聲大作。
一陣一陣的閃電照得殿裡亮如白晝,他開始以另一種目光看着她,眼睛裡的神采漸漸柔和如水,帶着晦暗不明的色彩,癡癡如醉,又彷彿是透過她,看着另一個人。
他身上的龍涎香氣息隔着這樣近的距離撲面而來,令她臉上漸漸火燙,她將臉埋在他懷裡低聲道:“皇上怎麼老盯着臣妾看?難道臣妾臉上有什麼奇怪的東西嗎?”
夜颯伸手覆上她的兩彎娥眉,許久才道:“你的眉毛生得好看。”
她不禁有些羞怯:“皇上又在哄臣妾呢!”
口中這樣說,心中卻歡喜得緊。小時候,見過她的人無不誇讚她長得好,將來必是有福氣的。連母親也說過,她與姐姐朝顏容色各有千秋,朝顏清妍絕麗,朝歌明媚嬌俏,雖是同父,卻並不同母,模樣也不相同,姐妹倆唯一相像的,只有眉。想到這兒,她又有些不悅。
她從小就不喜歡朝顏,更不喜歡旁人將自己與朝顏相較。
外面落雨的嘩嘩聲響起,在靜謐的夜裡聽得格外清楚。夜颯彷彿沉浸在自己的心事裡,伸臂將她輕輕摟在懷裡,很久才低聲道:“還是喜歡你叫我夜颯。”
天子名諱,普天之下誰都不可直呼,凡遇“夜”、“颯”二字,都需缺筆以示避諱。曖昧的一刻,隔着一層單薄的中衣,少年的有力心跳聲近在咫尺,聽得朝歌滿面羞紅,輕輕喚了一聲:“夜颯……”
聲音甫出口,他卻似猛然從遊離的神志裡驚醒過來,皺緊眉盯着她,目光已收斂了方纔的溫存,彷彿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朝顏的這場病直到桃花開時纔好,痊癒後的她與之前似乎並無什麼不同。所有的一切,已成事實,再無法改變,可她到底不是那般輕賤自己性命的人,做不到如世俗女子般羞愧求死。在夜羲身邊,她仍是如常地說笑,只是偶爾安靜下來的時候,眼睛裡似有近乎絕望的悲傷流淌而過。
那日才入了夜,她一個人坐在院子裡的石級上吹着笛子,月光冷冷清清地灑了滿臺階,落在她凜冽如雪的衣衫上,彷彿爲她周身鍍了一層淡淡的溫柔光澤。她吹的依稀是江北之地人人都會的一首民間小調,分明輕快的音律,經她一吹出來,卻莫名的蕭瑟淒冷。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
…………
夜羲不知何時已站在她身後,等她一曲吹畢,方含笑擊掌兩聲。朝顏轉過頭來,也朝他微笑。他再無言語,只微笑着在她身邊一併坐下。
今夜天氣清朗,漫天繁星,時而有幾顆流星從夜空劃過。朝顏默默凝望蒼穹瓊色,過了好久才輕聲說:“小時候,娘告訴我,看到天上有流星飛過的時候祈願會很靈驗,可那時候,我總是來不及許,流星就已經不見了。等到長大了,遇見自己喜歡的人,卻還是來不及。我很懊悔,爲什麼總是遲上一步。”
她側過臉看着他在月色下沉靜如謫仙的溫潤臉龐:“可不可以回答我一個問題?”
夜羲點頭:“可以。”
朝顏一字一頓地問:“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這輩子是我比她先遇到你,那麼你會不會喜歡我?”
他從未聽過她這樣傷感而絕望的語氣,凝神沉默片刻後,便輕聲而確定地點頭:“應該會吧。”
朝顏笑了,彷彿徹底釋然,聲音卻低得幾乎聽不見:“那就好……”
“朕來得果真不是時候,擾了表姐與王兄夫妻敘話了。”一個倦懶的聲音在庭院門口驀然響起。
朝顏擡起頭,臉色瞬間一變,如白日裡見了鬼。
夜色中幾名太監提着羊角宮燈小心翼翼地跟着,而走在最前的那人長身玉立,姿顏無雙,眼中光華流轉,好一個濁世翩翩少年郎。
夜羲不卑不亢地俯首向新帝請安。夜颯卻是看也不看他一眼,徑直向朝顏走去,笑嘻嘻地道:“今日正好路過,朕聽說表姐病了,便進來瞧瞧。”
朝顏慢慢攥緊掌心,死死盯着夜颯,目中的恨意彷彿要將他生吞活剝。御前見駕,這般輕慢無禮已是重罪,隨侍的內官卻愣愣無措,打量着皇帝並無怒意的神色,也不知該不該出聲呵斥。
夜颯揚起秀麗的眉直勾勾地瞧着她,嘴角依舊是倦懶的笑,心裡卻已是水深火熱。
她整個人瘦了一大圈,雖依舊容顏如玉,本就尖尖的下巴如今卻更是尖削憔悴,纖細的手臂瘦得連鐲子也戴不住了,玉鐲空落落地滑在腕間,惹人生憐。夜颯朝她一步步走近了去,依舊裝出一分小孩子心性:“表姐身子可大好了?可是在生着朕的氣呢?見朕來,竟理也不理了。”
朝顏咬牙冷笑,彷彿已恨他入骨:“臣妾哪裡敢生皇上的氣,指不定您哪日心裡又不痛快了,也能讓臣妾人頭落地不是?”
夜颯滿腔的話頓時噎在那裡,什麼也說不出了。他喜歡看她哭,喜歡看她笑,卻最害怕她這樣的冷淡模樣。他明知她從小就恨透了姜氏母女,卻還是娶了她妹妹爲後。娶朝歌,是楚仲宣當初扶立他爲新帝所開出的條件,他現在根基未穩,羽翼未豐,對楚仲宣只能選擇服從。
一語頓塞,他眼神變了又變,嘴角卻扯出笑意,分不出悲喜:“朕同表姐自幼便親厚,姐姐即便再大的氣也該消了,難道現在姐姐心裡還記着朕的錯處嗎?”
“是!”衆目睽睽之下,朝顏冷冷地看着他,眼中逼出刻了毒的恨,“我討厭你,討厭極了!”
“可你小時候就說過,無論朕做錯什麼事,都會原諒朕的。”他固執地問,語氣裡已經帶了近乎哀求的意味,早沒了半點帝王尊嚴。
朝顏盯着他,咬牙切齒地說:“因爲你不是人!”
偌大的殿裡寂然無聲,連外面宮人的走動也是極小的動靜,宮女端來新沏的茶水,茉嵐親自接過待吹得不燙了才上前掀開簾子。
夜颯批了一陣子摺子似乎是疲倦極了,整個人閉着眼睛歪在那裡動也不動,也不知是不是睡了過去。茉嵐輕嘆一聲,只好擱下手中物事,拿了牀薄被來搭在他身上才放下心。即使是現在,他眉心也是緊緊蹙着,彷彿有無盡的心事鎖在眉宇間,盤桓不散。
她側身坐在一旁,靜靜打量他的模樣,卻漸漸迷茫起來,原來人也可以這樣多面,暴戾、強勢、脆弱、敏感……這樣一個到了極致的人,對她異於旁人的寵愛卻是羨煞六宮。先是不顧她的出身冊封她爲美人,又是日日賞賜不斷,讓她隨侍左右。這樣一來,後宮人人側目,不只她自己受寵若驚,連有意栽培她的楊太后也越發驚喜,對她的偏愛更甚以前。
“怎麼盯着朕瞧了這麼久?跟從來沒見過朕似的。”夜颯不知何時已經睜開眼瞧着她,嘴角揚着若有似無的笑。
茉嵐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不防他不曾熟睡,驟然覺得失態,忙笑了笑掩飾尷尬:“適才端茶來臣妾只以爲您睡着了,不敢驚擾。”夜颯輕笑了一聲,又追問道:“到底看什麼呢?”
茉嵐臉上騰起紅暈,垂下臉輕輕道:“臣妾只是覺着皇上睡着的樣子像個孩子。”
夜颯聽了低聲笑了起來,半晌又似喃喃自語:“哦,從前她也這麼說呢!”
茉嵐微微怔了一下,彷彿懂了他說的是誰。她素來小心,此時不敢再擅自接話,只能小心窺探他的神色。果然,一提及此,夜颯便也似意識到了什麼,懶懶地擺了擺手道:“你下去吧,朕想靜一會兒。”
茉嵐站起身,步子在原地躊躇不決,咬了咬脣終於壯着膽子低聲道:“有求皆苦,無欲則剛,皇上您這樣又是何苦?”
他擡起眼,眼光裡一抹戾色閃過,瞬間就翻了臉:“誰給你的膽子,跟朕說這樣的話?”
分明知道他最忌被人看穿心事,茉嵐此時反倒不怕:“臣妾只是不忍心看着皇上變成如今這樣。”
夜颯嘴角微沉,卻並不做聲。她又道:“這世上的女子何止萬千,皇上是天子之尊,爲何就不能看開一點?苦了她,只怕也苦了皇上自己。”
夜颯卻道:“可偏偏她不是旁人,她是阿嫣。”這句話說完,他自己就先笑了。他凝望茉嵐片刻,彷彿在一瞬間終於找到可以依賴的溫暖,慢慢握住了她有些發涼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