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詞中有誓兩心知

已到了三月,上京的早春卻依舊不見半點暖意,連日都是陰霾天氣,黑壓壓的雲層籠罩在皇城上空,壓抑而陰冷。這日晌午,羽林衛統領來報,禁衛軍在宮門處擒獲一意圖違禁出宮的椒房殿太監。這本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卻還多虧守門的軍士留了心思,意外地在太監的貼身衣衫裡發現了一封密信,大意是發現宮中禁衛軍換防異常,要對方儘快提前行事。

夜颯接了密信展開瞧了一眼道:“這封信並無落款,看不出是誰寫的,寫與何人。”

茉嵐看着他道:“看皇上的樣子,想必已經知道這封信是誰寫的?”

夜颯笑道:“到底是本事大,只是她這步棋倒幫了朕一個大忙。”

當夜,風雷交加。

椒房殿外檐下雨流如注,四處站滿了全副武裝的羽林衛,裡裡外外被秘密封鎖,所有人不得進出。正殿裡燈火通明,四德抑揚頓挫地念完朝歌寫與楚仲宣的密信後,只見朝歌的臉色一分分慘白下去,額上冒出了涔涔的冷汗,姿態卻不曾卑微半分。

閃電轟雷中,朝顏的聲音格外清楚:“皇上念着妹妹你即將分娩,特命羽林衛好好兒保護妹妹的安全,從今日起,椒房殿的宮人一律不得外出,妹妹便好生養着身體,莫委屈了腹中的龍胎。”

聽到自己即將被軟禁,朝歌默不做聲,一臉預料中的冷靜模樣,並不見絲毫的慌亂,臨到最後,卻問:“皇上可有什麼話帶給本宮?”

四德道:“皇上並無話帶給娘娘。”

朝歌的姿態再不復昔日那般神氣過人,到最後終於化作一聲苦笑,漸漸地,她原本坐得挺直的身體卻自椅上慢慢地往下滑,有猩紅的液體順着她腿間流了下來。

“血!有血!”宮女驀然驚叫出聲。

整整一夜,風雨交加,宮女嬤嬤們端着水盆一路進出不停,所有人均片刻不敢懈怠。到了後半夜,朝歌的呻吟聲越來越響,終在她一聲無力的嗚咽過後,乳孃一臉喜色地抱着一個小小的嬰兒,向朝顏跪地覆命道:“皇后娘娘平安生下了小公主!”

聽聞朝歌生下公主,朝顏心中一寬,只覺如釋重負。殿內衆人卻心思各異,一時都安靜了下來,這邊尚來不及鬆口氣,那頭嬤嬤卻又驚聲叫道:“竟然是雙生子,肚子裡還有一個!天哪,這孩子是逆產!”

黑夜裡,椒房殿中傳出的都是朝歌強抑的慘叫聲,她早被劇痛折磨得精疲力竭,卻又逢上雙生子,腹中那個孩子也出奇地要跟他的母親作對一般,遲遲不肯出來。東方的天空一點一點地亮起,朝霞在天空中漸漸顯現出輪廓,如此,便是一夜過去。

天將拂曉時,朝歌的呻吟聲也越來越小,臨到此時,嬰兒洪亮的啼哭聲才終於響起。

“生了生了!是一位小皇子!是小皇子!”產婆驚異地叫道,宮人們終於徹底如釋重負,爭相想看看未來的小皇子長得是何模樣。

朝顏彷彿這才從冗長的思緒裡回過神,乳孃喜滋滋地抱着嬰兒賠笑道:“小皇子長得很像皇上呢,昭儀娘娘要不要瞧瞧?”

朝顏一怔,卻驀然被襁褓裡的女嬰吸引住目光。剛出生的小嬰兒只有小貓兒那般大小,頭髮黏黏地貼着頭皮,眉頭眼睛也皺作一團。此時衆人的目光都正圍着小皇子轉,只剩她在乳孃懷中哭鬧,她還這樣幼小,尚不知這人世多磨難,眼睛裡有的只是屬於孩童的單純淨澈。

朝顏的目光不自覺地溫軟下來,乳孃見勢忙將孩子小心翼翼地遞給她,朝顏從未抱過孩子,只在乳孃的提點下將孩子小心翼翼地抱在臂彎中。小公主本還啼哭着,甫被她抱入懷中,卻出奇地漸漸安靜下來,她微睜着黑白分明的眼望着上方的朝顏,小小的手還在掙扎,不經意間拂過朝顏鬢上的赤金鳳羽步搖,大抵是覺着好玩,細細的指尖便在那步搖上胡亂撓着,朝顏看得不由呆住,直至最後忽然落淚。

身後朝歌微弱而無力的聲音傳來:“孩子,讓我看看我的孩子……”

馮順兒躬着身匆匆進來催促道:“娘娘,是時候把小皇子和小公主抱到未央宮報喜了。”

朝歌甫聽得這一句,下意識地收緊雙臂欲從乳孃懷中奪過襁褓,宮人哪容得她這般,幾人上去拽的拽,扳的扳,當即將孩子從她懷裡抱了過來。

“把孩子還給我!”朝歌失聲大叫,整個人踉蹌着從鳳榻上滾落下來,伸手死死拽住朝顏的裙裾,痛哭哀求,“我求求你,把孩子還給我……哪怕讓我再多抱他一會兒,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姐姐……”

朝顏本漠然前行,甫聽得“姐姐”二字不由止住步子,她慢慢轉過臉,面無表情地看着地上容顏蒼白、哭得涕淚橫流的女子,終於恍惚記起自己和她還有着斬不斷的血親維繫。

朝歌緊緊扯住朝顏的裙裾,神色間再無從前的跋扈倨傲,徹底卑微下來:“這輩子我從未跟你低過頭,更不曾求過你什麼,現在只求你看在你也是他們的姨母的分上,讓我再抱他們一會兒……哪怕爲他們喂一口奶水也好……”

到底是骨肉親情,向來桀驁自負的朝歌也能爲自己的孩子卑微至此,當下左右宮人無不動容。朝顏心中終是惘然,她一直以爲,到了夢寐以求的今日,自己應該開心的,可看到現在的朝歌,她卻再無絲毫勝利的快意,只覺得悲涼。

朝歌的提前分娩令先前所有的計劃不得不提前。拂曉,宮中傳出諭令,各宮室殿閣即刻封禁,宮人妃嬪未得傳召一律不得擅自出入宮禁。雖是如此,宮中表面仍維持着昔日的平靜。

天亮後,夜颯遣使飛報入大將軍府,聲稱皇后剛剛生下皇太子,特命大赦天下。

已有消息靈通的文武百官第一時間到將軍府道賀,楚仲宣並不起疑,偕夫人姜氏當即準備入宮,瞧自己的未來外孫。

巳時初刻,將軍府的車駕一路浩浩蕩蕩地緩緩駛入宮城,其後還隨行着上百名護衛武士。馬車駛入宮門,門防軍士查檢過無恙後,隨即放行。

椒房殿內。

夜颯端坐案前,朝顏抱着襁褓中的小太子伴於他身側的珠簾後,二人目光交錯,僅在一瞬,又各自安下心來。多年來的心事今日就將徹底了結,吉凶未卜,夜颯深吸一口氣,暗裡握了握藏在膝下用袍服遮着的千牛刀。宇文晉磊站在底下,暗暗朝他點頭,示意一切已佈置妥當。

外頭宮人道:“大將軍到!”

楚仲宣上前叩禮問安之後,君臣寒暄了幾句,四德便將詔封皇太子大赦天下的詔書寫好呈了上來,夜颯看了看用了印,四德接過遞給了楚仲宣。楚仲宣瞧了詔書內容,臉上滿是掩不住的野心,仍做感激涕零狀:“臣謝過皇上隆恩,必將誓死盡忠皇上。”

就在這時,虎賁中郎將和光祿卿忽地持劍從大殿偏門外進來,楚仲宣早與他二人不和,此時便怒斥道:“無詔私入御前,你等放肆!”

虎賁中郎將滿臉肅殺之氣,揚聲喝道:“奉皇上諭,擒拿佞臣楚仲宣!還不速速束手就擒!”

話音一落,藏身在殿內帷帳後的數百士兵瞬間擁了出來,殿門隨即被關得死緊,楚仲宣意識到大事不妙,大叫一聲:

“來人!”

候在門外的將軍府護衛武士聞聲奔上臺階,與羽林衛甫一交鋒便是一陣激戰。

楚仲宣到底是征戰沙場多年的大將,此時被夜颯暗算心中怒意磅礴,殺氣暴漲,尋常士兵哪裡是他的對手,當先試圖擁上去擒住他的十數人就被他橫劍瞬間斬掉首級。駭人的殺戮就在眼前,刺目的鮮血濺得滿殿都是,夜颯卻始終坐得穩如泰山,沉聲喝令:“誰若取佞臣楚仲宣人頭,朕賞他黃金一萬兩!”

利益總是最好的誘惑,士兵們甫聽到這話便愈戰愈勇,幾個回合下來,羽林衛一輪一輪往前撲去,楚仲宣身上已有多處刀傷,卻依舊力戰不衰,但凡靠近他的人無不當即被斬首劍下,剩下的人一時都有些膽怯,紛紛止步在原地不敢上前。楚仲宣渾身浴血,披髮覆面,此時早殺紅了眼,瞪着龍座上的夜颯,怒罵道:“枉老夫當年扶立你這忘恩負義之徒爲帝!今日就算死,老夫也必先取你性命!”說罷一劍斬斷試圖抱住他的腿的羽林衛,飛身就往御案前奔來,近前的幾個羽林衛如何是他的對手,眼睜睜見着楚仲宣咆哮着持劍一路殺到御前,作勢就要一劍刺死夜颯。

朝顏本在簾後靜觀形勢,見得父親欲殺夜颯,當即抱着懷中嬰孩兒疾奔至近前一手抱住楚仲宣的腿,失聲叫道:“父親!”

楚仲宣滿臉是血,驟然聽得這聲,不由手勢一頓,朝顏懷裡的嬰孩兒此時彷彿也察覺到身邊的駭然殺氣,“哇哇”地哭出了聲。

嬰孩兒的哭聲裡,楚仲宣驀然回過神來,當下怒道:“鬆手!”

見朝顏紋絲不動,他喝道:“你再不鬆手,休怪我不顧父女親情!”

雪亮的劍鋒就在眼前,朝顏整個身子都在不住顫抖,此時只把心一橫,死死抱住楚仲宣的腿不讓他前行。楚仲宣早失了理智,見她始終不退讓,當即大喝一聲,手上劍勢一轉,直往她的咽喉刺去—面前人影倏閃,只見一人飛身撲了過來,臂彎一把擋住朝顏,一手牢牢地擋住那致命的一劍。

天旋地轉之中,朝顏只看得見面前緊緊護着自己的男子的面孔,她的臉上黏熱一片,那是他爲她擋劍的傷口流出的血。從小到大,她已經見慣了背叛與陰謀,這是第一次有人願意爲她以身犯險。朝顏滿臉鮮血,只是愣愣地看着那張漸漸模糊的面孔,忽然間落下淚來。

廝殺至癲狂的楚仲宣好不容易擺脫了朝顏,尚來不及回神,這頭的夜颯已迅速瞧準時機,抓起袍底暗藏的短劍,朝前全力刺去。其勢頭又快又狠,鋒利的劍身瞬間沒柄刺入楚仲宣的心口。

同一時刻,底下的虎賁中郎將與光祿卿二人率衆一擁而上。

日頭一點點升上雲端,已是巳時三刻。

未央宮中猛地呼聲大作,六宮宮禁聞令轟然合攏,各處宮門落下重鎖,京畿九門隨之封鎖。一早埋伏好的人馬迅速出動,包圍楚家府邸,但凡與楚家有牽扯的大臣武將一律擒拿入獄,老少婦孺無一漏網。

隨後的短短几日,彈劾楚仲宣的摺子如雪片般飛來,楚仲宣被定下大大小小共八十九條罪狀,斥爲本朝第一罪人。

三日後,廢后詔書下發,詔告宗廟社稷,皇后被褫奪後位,降爲婕妤。

牆倒衆人推,楚氏一黨樹倒猢猻散。亂世之中,弱肉強食,這便是生存之道。

陰暗潮溼的陋室裡,一扇狹窄的天窗透出半點零星的光亮,時而幾隻鼠蟻肆無忌憚地爬過,到處一片黴爛腐朽之味。天牢守衛恭恭敬敬地引着朝顏一行一路來此,越往深處,越是潮溼發黴的作嘔氣息,隨侍宮人早受不住地捂了口鼻。

最裡頭的牢獄裡,楚仲宣坐在一片昏暗中,頭髮散亂,面上滿是血污,鬢角的銀絲在昏暗的光線裡微微閃亮,儼然蒼老了許多。幾個月前,他還是威風凜凜從前線大捷歸來的大將軍,天子都要禮讓他三分。不過一夜之間,他便成爲現在落魄狼狽的階下囚。

見朝顏來,他並無分毫驚異,只問:“皇后可好?”

“如今降爲婕妤,禁足於椒房殿。”

“你二孃呢?”

“昨夜查抄將軍府,二孃已被賜自縊。”朝顏平靜答完後,隨從已經躬身奉上一盞酒,端端正正地放在案席上。白瓷杯中的酒液清醇冷涼,映着牢門外守衛腰間的佩刀閃爍的雪亮寒光,只待他一口飲下。

朝顏命乳孃抱着一雙嬰孩兒上前:“這兩個孩子到底還要尊你一聲外公,今日帶他們來送你最後一程,你抱抱他們吧。”

楚仲宣一哂,卻搖頭:“是我這個做外公的連累了他們不得皇上喜愛,如今楚家已經倒了,這兩個孩子今後在宮中無依無靠,他們到底是你的嫡親侄子,只望你今後能夠善待他們。”

朝顏咬了咬脣,一笑:“這兩個孩子,我會視他們爲己出。”

楚仲宣這才似放下一樁心事,伸手顫抖着將那杯酒端起,胸口一陣劇烈起伏後,將杯中的酒液一飲而盡。燒灼的酒液一路穿腸而過,帶着至毒的醇香留在舌尖,是一種火燒火燎的辛辣。

朝顏揮手命乳孃將一雙嬰孩兒抱給楚仲宣,楚仲宣伸過手將孩子接過抱在懷裡,見襁褓裡嬌小柔弱的嬰孩兒此時睡得正酣,他的目光不知不覺便溫軟下來,露出了長者一般的慈愛神情。

隔了這麼多年,彷彿又重新回到小時候的時光,朝顏轉頭看向父親道:“朝歌那天問我的那句話問得好,她是你女兒,我也是你女兒,我爲什麼要胳膊肘往外拐,幫着外人來對付你。可你們有沒有想過,爲什麼我同樣是你女兒,待遇就如此不公?我八歲時眼睜睜看着你殺了我娘,十二歲就被你當做玩弄權術的工具送進後宮,十六歲時被你視爲棋子任由我的丈夫被趕下皇位,十九歲,你又見死不救,任着他被你的妻女授意活活逼死。”說到最後,眼角已然有熱淚簌簌滾落。

楚仲宣無言以對,見她靨上慘淡的神情,目中有深深的歉疚。他擡頭望向從天窗透過來的那抹光亮,眼神彷彿已經飄回了很多年前,語氣沉緩而無奈:“我至今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你母親的場景。那個時候,我不過是淮陰一名守城卒,得到刺史大人的倚重才能一步步榮升,他於我的知遇之恩,我今生難忘。而後,他又把女兒許配給了我,誰都知道,像我這樣目不識丁的武夫,娶到一個出身高貴的官家小姐是何等的榮耀。”

楚仲宣的聲音漸漸無力下去,他的身體猛地晃了晃,慢慢往地上的乾草裡躺倒,記憶在一瞬間流轉,眼前彷彿又出現了那個笑容空靈的女子的模樣。她喜歡坐在院子裡的紫藤花架下吹長笛,她吹笛子時的神態安靜而美好,優雅高貴得令人不可攀附。這樣的妻子放在身邊,總會時時刻刻提醒他卑賤寒微的出身,提醒他根本就配不上她。在她面前,他永遠低微。

哪怕他後來不斷地榮升軍銜,仍逃不開那個如影隨形的自卑念頭。

她和他之間,註定是個困局,註定只能以一方的死亡而告終。直到那個雨夜,他親手放箭射殺她後,多年來積壓於心底的躊躇彷彿在那一瞬間煙消雲散,所有的一切終於結束了。

朝顏在黑暗中默默坐着,看着那個蒼老的男人慢慢仰倒在自己面前,然後一點一點失去生息。她已經看盡了太多生離死別,母親、丈夫、孩子、朋友、男的、女的、老的……她以爲自己已經對死亡漠然,甚至在得知夜颯要賜父親死罪的時候,她也沒有絲毫的觸動。

這個拋棄了自己,她恨了半生的父親,看着他蒼老狼狽的面孔,看到他臨死前的絕望與歉意,她努力剋制着自己的情緒,卻依舊落淚,只因這個世上,她的最後一個有血親維繫的親人也已經不在了。

朝顏走出天牢時,夜色已然深重。月華之下,有人長身玉立,遙遙地望着她。

如今負責查究楚仲宣一案的是他,他會出現在這裡,也並不爲怪。朝顏本欲避開,卻突地念及如今楚家一除,再過幾日,他就將領兵返回邊疆,下回再見也不知是何時。這樣一想,終究微微頷首,芳辰便領着四下的守衛、閒雜人等退開。

朝顏在原地站定片刻,才默默向他走近,卻見他取了手巾出來,欲替她拭淚。

她反應極快,不着痕跡地從他手中將方巾接了過來:“那日你手臂上的傷可有大礙?”

“只是皮外傷,不礙事。”他微笑,眼神仍落在她身上,“後日我便要離京,再見也不知是何時,但願你還記得之前的話。”

四目相對間,朝顏默然片刻,道:“你說的我都明白,但是—”她的聲音變得極低,“沒有他,便沒有我。我可以算計他,可以謀他的權力,但將來事成的那一日,我絕不會殺他,其他人也別想,連你也不可以。”

宇文晉磊看了她一會兒,道:“爲什麼?”

“沒有爲什麼。”朝顏慢慢背過身,聲音已經平靜如初,“時辰不早了,我出來得久會惹人生疑,你自己保重。”

說完便走,不曾有絲毫遲疑。宇文晉磊負手獨立,望着遠處她的身影漸漸被夜色吞沒,再也瞧不見。

周遭安靜得詭異,只有空氣中有一縷若有似無的暗香提醒着他方纔的一切是真的。宇文晉磊暗自思忖着她的話,眼角餘光分明瞥到遠處牆角深處的陰影下有鬼祟的人影飄忽閃過。

這皇城深宮裡,依舊魑魅橫行。

楚家倒臺,皇后被廢,當下頭兩件懸而未決的事便是中宮皇后人選與擇立皇位的繼承人。朝臣分爲兩派,有人主張應從祖制立嫡皇子,有人揣摩着夜颯的心意立刻反對,只道二皇子乃廢后所出,不宜立爲儲君,反倒蓮貴嬪所出的皇長子最爲適合。這個提議也立刻被人以蓮貴嬪出身卑微爲由反對,兩派吵吵鬧鬧一陣子,都爭不出個所以然來。前朝風起雲涌,後宮也並不平靜。夜颯終於下定決心不顧楊太后的反對將朝歌的一雙兒女交由朝顏撫育,後宮妃嬪們心知肚明,如今的楚昭儀自然比不得蓮貴嬪受寵,二皇子由她撫育,本就渺茫的立儲機會如今更是堪憂,後宮前朝都在翹首企盼,最終夜颯擇立的儲君會是何人。

四月裡,皇長子滿一歲。不只楊太后,連夜颯也一直喜愛這個皇子,相比朝歌的一雙兒女自出生後就遭冷遇,皇長子的週歲生辰變得尤爲矚目。宮中人事最善逢迎,內務司揣摩着夜颯的心意,操辦得格外熱鬧。

那日的麒麟殿難得熱鬧,連楊太后都親自前來,朝顏僅擇了個不易引人注目的地方落座,儘量使自己在人羣中絲毫不起眼。

茉嵐自然是今日家宴的主角,她向來謙遜,一身雅緻得體的裝扮,既不張揚,也不份,微笑着從乳孃懷中抱過牙牙學語的小皇子,這才款款落座於天子身側。小皇子剛滿一歲,年前才被夜颯賜名子成,如今正是學步的年紀,此時正搖搖晃晃地伸出小手抓着乳孃的衣襟,咿咿呀呀地說個不停。楊太后抱起他逗弄了片刻,又對身邊的侍從吩咐道:“哀家記得上回暹羅的上貢裡有塊玉鎖很是別緻,去取來給小皇子。”

茉嵐忙起身道:“謝太后隆恩,只是他還小,太后日日賞這樣多東西,簡直是折殺他了。”

楊太后和顏悅色地道:“哀家心裡高興,賞孫子幾樣物件兒有什麼打緊的。倒是你,如今是做貴嬪的人,怎打扮得如此素淨寡淡,趁着大好年華,多裝扮裝扮。”

茉嵐笑吟吟地道:“太后風采一如當年,臣妾再如何打扮也哪裡及得上您萬一?”

太后擺手笑道:“老了老了,就你喜歡貧嘴,誇得哀家跟什麼似的。”一側的樑婕妤打趣笑道:“蓮姐姐這般會說話,怪不得皇上和太后都如此喜愛。倒叫我們這些笨嘴拙舌的越發無地自容了。”

茉嵐笑嗔她一眼,不忘側眸望向御座上的夜颯,只見他此時垂着臉,也不知道在想什麼。茉嵐看在眼底只是一笑,目光極快地移向自己懷中的小皇子,又抱着他同太后說笑了一回。

一堂人各懷心思地說笑不住,牙牙學語的小皇子格外淘氣,逗得楊太后心情大好,連夜颯臉上也露出了難得的笑意。太后身邊的近侍翠姑姑見夜颯他們母子二人言笑晏晏,便賠着笑道:“太后您看,這小皇子笑起來的模樣簡直跟皇上小時候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似的!”

夜颯懶懶地聽着,並不說什麼,只隨意伸手逗弄着小皇子,那孩子甚是聰穎,一伸手就抓住他指上的碧璽扳指奪了過去。那扳指本是當年老江夏王弱冠行冠禮時穆宗親賜,而後又給了夜颯,意義非同一般。茉嵐見了忙去扳開小皇子的手,低聲哄道:“子成乖,這個可不能拿來玩,快還給父皇啊!”

任她如何哄勸,小皇子都死死攥着那玉扳指,撅着小嘴兒卻怎麼也不肯鬆手。楊太后見了不由得微微一笑,對翠姑姑笑道:“你看啊,皇帝小時候生起氣的模樣也是喜歡像他這樣皺着眉頭,繃緊了下巴,看上心的東西,就一定得要到手,你不依他,他就又哭又鬧個不停。”

夜颯的目光還留在小皇子身上,但見他一副思索的模樣,沉吟片刻後便隨口道:“一個扳指而已,他既喜歡,就給他好了。”

這話一說出口,在座的所有人神色都變得認真起來,夜颯喜愛皇長子早不是什麼新鮮事,而這個扳指意味着什麼,已經不言而喻。楊太后一臉欣然,茉嵐臉上有抑不住的驚喜,其他妃嬪或是不屑,或是豔羨,唯有角落裡的朝顏依舊面無表情,廣袖下的手指卻慢慢攥緊了掌心。

殿裡四處掌了燈,照得滿殿明晃晃的。夜颯正低頭批閱,神情專注。茉嵐陪在一旁,輕輕爲他搖着扇子,見燭光暗了些,又親自折身去剪了燈花。他隨意擡頭朝她笑了一笑,燭火映着他的眼睛,映得那目光彷彿都柔和明潔了起來。

依稀是頭一回見到他用這樣的眼神看她,茉嵐立在燈火下怔了一怔,半晌方回過神來,卻見他忽然伸臂擁她入懷。她安靜地任他抱着,良久才聽他道:“今日朝會立儲一事又有大臣提起,朕想過了,下個月冊立子成爲太子的詔書會下發出去。”

這本是旁人求之不得的喜事,以她的出身,自己的兒子能成爲儲君,自是幾世修來的福分。誰料茉嵐卻從他懷中掙出來,雙膝一曲竟跪了下去:“臣妾斗膽,請皇上收回聖諭。”

她向來溫順賢淑,這是她頭一回忤逆他的意思。夜颯聽了眉頭隨之皺起,微微“嗯”了一聲。她咬一咬脣,輕輕道:“歷朝歷代爭奪儲君之位無不兇險萬分,臣妾只有這麼一個孩子,唯願他平平安安地活一世,也不想看到他爲此丟了性命。”

夜颯看着她,神色並不見不悅,問道:“你想說什麼?”

她將脣咬得更緊,直到有腥甜的氣味在脣齒間蔓延開來:“難道皇上自己不明白嗎?您如今繼續縱容下去,根本就是在引狼入室。”

他淡淡地反問:“你說誰是狼?”

“除了她還能有誰?”茉嵐說到這裡索性不怕了,脫口就道,“她一早就心懷不軌,記恨着自己沒有孩子,現今誰若做了太子,必然會被她視爲眼中釘。勾結外臣玩弄權術也就罷了,難道連一個揹着您與其他男人曖昧不明的女人您也要繼續縱容她嗎?”

夜颯忽然擡起眼,揚手就給了她一巴掌,啪的一聲,茉嵐猝不及防,整張臉被打得偏了過去,半邊臉頰一陣麻木過後纔是火辣辣的刺痛。

茉嵐侍駕多年,向來性情和順,最得他心意,從前即便再生氣,他也不曾與她說過半句狠話,現在卻是頭一次動手打她。茉嵐捂頰怔怔地擡起頭,望着他的神情裡滿是入骨的淒涼,過了半晌終究抑不住,別過臉低哭出聲。

椒房殿內,儘管皇后已經被廢,畢竟這裡曾經是一國之母的寢宮,到底還是有些氣象的。臺闕殿閣,朱檐迴廊華美如昨日,卻又因着這陰鬱沉暗的氣氛,變得鬼魅而糜腐。

昏暗幽深的大殿最深處,朝歌抱着雙膝低頭坐在牆角,頭髮凌亂地披散着,墨發底下是一張蒼白暗淡的面孔。

母親懸樑自盡、父親被賜死的消息在宮闈間已流傳多日,朝歌先還覺歇斯底里的悲痛與絕望洶涌而出,臨到最後,已經變得波瀾不驚,然後麻木得無動於衷。

她的愛與恨,散了,聚了,又散了。子散夫離,家破人亡,宣告了她人生徹底的悲劇,除了這淒涼落魄的婕妤身份,她已經一無所有。

朝歌忽然有些失態地笑了起來,伸手一件一件地抓緊地上從前她爲自己從未謀面的孩子準備的小衣裳,將它們緊緊捂在胸前。一件、又一件,緊緊地,緊緊地抓住。過了許久,她終於壓抑地哭出聲來。

空寂深幽的大殿裡,只剩她如鬼魅一樣的嗚咽,直到面前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打破了這樣的沉寂。

朝歌擡起淚眼,便看到面前緩步朝自己走過來的人,臉上不免一驚,口中疑道:“是你—”

今年的夏日似乎來得特別早,剛到五月,黃昏就有些熱意了,這個時辰出入的人漸漸少了,到處被陽光照着,只剩門前的幾株鬱鬱蔥蔥的茂密樹叢,顯得十分沁涼安靜。

小公主出生後總是多病,前些時候偶然熱疾,一病竟是半月。今日難得好了許多,朝顏擔心常日待在昭陽殿會悶着她,因見天氣晴好,便抱着她出門隨意走走,也並不叫宮人隨侍,只命芳辰陪着。外頭暑熱猶盛,主僕二人便在道旁的亭子裡歇憩一會兒。

因着廢后一事,兩個孩子出生至今還不曾有機會讓他們的父親爲之取名,自被抱到朝顏這裡,朝顏才私下爲兩個孩子取了乳名,姐姐叫青青,弟弟叫睿睿。青青熱疾初愈難得能出來一趟,今日精神極好,在朝顏懷裡睜着眼咿咿呀呀地笑個不停,朝顏捉住她的小手吻她的手心,把她輕輕抱在懷裡。芳辰在一旁笑着道:“公主的眉眼長得真像娘娘,若是不說,還真會以爲她就是您的親生女兒。”

朝顏一笑,目光落在懷中嬰孩兒的臉上細細打量,突然輕聲道:“那年那個孩子若還在,你說應該都快五歲了吧。”

芳辰聽她提起舊事,忙道:“娘娘還年輕,將來肯定會有孩子的。”

朝顏搖着頭,出奇地輕鬆一笑:“做人要往前看,我自然看得開。”

芳辰道:“可就算不爲旁的,娘娘到底也要爲自己打算。宮裡的女人,怕是一輩子也走不出這宮牆,娘娘難道準備一輩子這樣同他恨着?奴婢只怕娘娘是當局者迷,說直白一點,您做的一切怕是如何都瞞不過他的眼睛,只是他不願再和您計較罷了。”

庭院裡有風吹過,花草樹木隨之輕輕拂動,枝丫搖曳,牽動了陽光的斑駁光影。朝顏下意識地擡起手擋在眉間,正好有飛鳥從碧藍如洗的天空中徐徐飛過,她從指縫中望見鳥兒躍動的翅膀,忽而悽苦一笑:“你說的話,我不是沒有想過,我何嘗不想讓自己過得快活些,至少,活得像個女人,我也希望,我只是恨他……”

懷裡的青青似乎察覺出自己被冷落,忽地就“哇哇”哭了起來,朝顏少不得又是一陣輕哄。她從未帶過孩子,近來爲這兩個孩子幾近焦頭爛額,這會兒想盡法子仍是哄不住。

芳辰道:“前日看到乳孃給他們唱歌他們立馬就不哭了,娘娘不若試試?”

“青青不哭,我唱歌給你聽好不好?”朝顏抱着懷裡的青青,清了清嗓子,略一思索便輕聲唱起: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心幾煩而不絕兮,知得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竟是那首江夏的民間小調。朝顏也不知自己爲何竟隨口唱了這個,熟悉的曲調裡,過往的記憶彷彿在一瞬間倒轉,彼時,他興沖沖地帶她出宮扮作尋常夫妻模樣,京城的小酒館裡,他對別人說她是他夫人……朝顏性子沉默,除了芳辰和串珠,甚少有人聽過她唱歌。青青終於不哭了,睜着滴溜溜的眼乖巧地偎在她懷裡,不哭也不鬧。

一時之間,偌大的庭院裡只剩她清悅悠揚的歌聲迴轉着。

朝顏又坐了一會兒,見時辰不早了,方起身道:“時辰也不早了,咱們回去吧!”

起身往昭陽殿的方向行去時,卻見當值的小宮女過來喜滋滋地道:“娘娘,剛剛皇上來過呢!”

朝顏臉上未有絲毫驚異,僅是淡淡地問:“是嗎?”

“皇上也不知道怎麼的,只在那樹底下遠遠地站了一會兒,又忽然走了。”

朝顏彷彿怔了一下,旋即微微一笑:“大概皇上有事吧。”

昏黃的夕陽照在她微垂的眼睛裡,蝶翼般的長睫遮去了她眼底的神色,一側的芳辰仍瞧見朝顏的眼角眉梢之間,卻似散發出一股冰冷而寒厲的氣息。

這樣的氣息,似曾相識。芳辰想起了從前的董太后,那個輔佐三朝帝王的雍容貴婦,她身上也有這樣令人禁不住寒戰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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