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又一次暗了下來,有零落的星子在雲間若隱若現,月亮探出半個頭來,又是十五了,一輪滿月照得滿山谷被鍍了一層淡淡的銀光。
世界依舊一片昏黑安寂,就要這樣死了嗎?昏睡過去的朝顏再一次清醒,肩背上被樹樁石塊割裂的傷口似在她剛纔拼命往前爬時撕裂了,劇烈的疼痛抽走了身體裡的所有力氣。到處都是令她絕望的安靜,到處都是令她窒息的恐懼,疼痛、飢餓、絕望,重重襲來。
整整一天一夜,她被驚馬從上方的坎溝甩下來後一路滾落到了這隱秘的山谷,臉被樹枝刮破正在流血,腳踝也扭傷了,傷口招來無數小蟲子正貪婪地吸着地上的血跡。
世界一片黑暗,她再也沒有半分力氣,整個人無力地趴在地上,安靜得如同將要死去。過了很久很久,耳邊似乎有漸近的腳步聲響起,朝顏的身體輕輕一顫,在恍惚間彷彿又有了零星的生氣。雜草叢生的泥地裡,衣襬窸窣地拂過地上的雜草,藉着月光,她看到了一雙男子的靴尖,正一步步往這裡走來。
她只如垂死掙扎的老人,顫顫巍巍地伸出手,卻怎麼也抓不住男子黑色的衣襬,只是這樣稍稍一動彈,背上的傷口又涌出一大股血來。劇痛襲來,她的手無力地垂下,再也動不了分毫。
劍柄挑開滿地及腰深的雜草,目光掠過之處,楊燁就看到了毫無生氣地躺在泥地裡的女子。月光下,她滿身都是血,眼睛無力地閉着,只有微微顫抖的手證明她還有些生氣。
楊燁彎下身,皺眉打量了一下她的傷勢,卻凝住不動,臨行前姑母楊太后的連番叮囑言猶在耳。這個女人一定要死,一旦找到,格殺勿論。
適才他一路尋來,在坎溝上方無意間發現了微小的血跡,便支開隨行軍士獨自尋覓至此,就爲完成姑母交代的任務。佩劍出鞘之聲過後,三尺劍鋒已然抵上她的咽喉。
多年征戰疆場,死於他劍下的敵寇無數,這一次,卻要親手了結一個手無寸鐵的女子,縱是有違道義,但仍得奉命行事。楊燁手中的長劍迅速一個反轉,就要飛快刺入她的喉頭。
地上的女子卻忽然動了一下,他低頭,此處是極黑的地方,全然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能看到極深極黑的一雙眼睛,正靜靜地看着他。那雙眼瞳與皇帝的生得驚人地相似,都是極黑極亮,一眼望不到盡頭。柔和的月光映在她幽冷的眸子裡,凝爲一抹淡淡的光澤,卻又如一剎那的煙花,絢爛只在瞬間,就迅速沉寂湮滅了下去。
“你一直醒着?”
“嗯。”
“你不怕死?”
“我怕。”
“爲什麼?”
“因爲只有一條命,死而難復。”
“那爲什麼不反抗或哀求?”
“雖然我很想活下去,但我從不寄望哀求有用。”
朝顏鉤了鉤乾裂的嘴角,聲音低得快要聽不見,她竟然是在笑。從當年她跪在父親面前哭求仍是無濟於事的那一刻起,從那一夜她哭求暴戾瘋狂的少年放過她仍無濟於事時起,她就再不相信哀求有用。就如現在,終於尋來救她的人卻是楊太后的侄兒。
一陣沉默。
“好了……你動手吧!”朝顏疲倦地閉上眼睛,任憑自己被早已透支的體力拉回沉寂,她將離開,離開夜颯,離開那個繁華鬼魅的宮廷,了結一切孽緣。反正就這樣死去,也極好。
楊燁看着身前伏趴在泥地裡垂死的她,劍尖停滯不前。他驀然記起半年前在上陽宮,他看到她孤零零地站在高臺上的場景。那天,他確信,若非自己及時趕到,她當時可能真的會跳下去。他曾在她絕望欲尋死時救過她一命,現在卻又要在她有求生時殺她。
山谷裡很安靜,靜得只剩下他輕微的呼吸聲,最終,一切平靜下來。
楊燁終究還劍入鞘。下不了手,他這樣對自己解釋。
朝顏已經因爲失血過多再次昏死過去,他小心地扶起她,儘量不碰到她的傷處。他看了看天色,子時將至,她傷得不輕,現在翻山越嶺趕回營地只怕她會支撐不住,再者,隨行的士兵之中保不定會有其他楊太后的人,若現在發出找到她的暗號,未必能保她活到天亮。
楊燁心中暗暗計較一番後,再不遲疑,小心背起她綿軟無力的身子,擇了谷底一處不顯眼的山洞,將自己的風氅解下鋪在地上,手搭在她的臂膀上,一手扶在她頸後,將她慢慢放倒在上。
見朝顏身體發冷,背上的傷口流出的已經是黑血,怕是已經腐爛化膿,若再昏睡下去只怕永遠也醒不過來了。楊燁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試圖喚醒她。朝顏彷彿不曾聽見,剛纔的一陣走動,她只記得自己被人揹了起來,神志模糊中,只能感覺到自己緊貼着男子寬闊而溫暖的肩背,神志又一次渙散開,眼前一會兒是母親溫暖的微笑,一會兒是幼時家中花園裡盪盪悠悠的鞦韆,一會兒又是邊城後山上開滿的不知名野花……有人掰開她的脣,清涼的水流從乾裂的脣間緩緩注入,如一脈清泉,緩緩注入心田,緩解了她萎敗的神志與精力,令她發出了痛苦的呻吟。朝顏虛弱地睜開眼睛,就看到頭頂的稀稀疏疏的月光和正爲自己喂水的年輕男子。
她本能地用手輕輕摸了摸脖頸,臉上滿是詫異。
“你還沒死。”楊燁彷彿知道她在想什麼,不着痕跡地收回手。
她眼裡仍有疑惑,定定地看他一陣子,看着他取出隨身的火摺子,撿了枯枝落葉生起一堆篝火給她取暖,卻依舊是沉默。直到朝顏以爲他不會再跟自己說話了,卻又聽他道:“明日天一亮,就送娘娘回營地。”
朝顏不說話,只將自己更緊地蜷曲在帶着陌生男子氣息的風氅上。神志一清醒,傷口就越發痛得厲害,身體到處都是錐骨的疼,稍稍一動彈就是撕裂般的疼痛,她忍不住咬脣悶哼了一聲。
“還忍得住嗎?”楊燁見她額上冷汗陣陣,關切地問道。朝顏猛吸了口氣咬着脣,明白是背上的傷口惡化了,此時再顧不得男女之別,從齒縫裡逼出一句:“幫我把背上的傷口清理了好不好……”
男女有別,要他脫了她的衣裳替她療傷,楊燁只是遲疑着,僵着身子不知該如何回拒。朝顏卻抓住他的手,手心裡滿是冷汗,疼得連聲音都是虛的:“來……你來……我都不怕,你一個大男人還怕什麼……”
他這才僵硬地點了點頭,手上撕了自己的一截衣襟,用隨身帶的水袋往上澆上水,只道:“那臣冒犯了。”
朝顏點點頭,又驀地抓住他的手,吃力地問:“會不會很疼啊?”
楊燁從懷裡取出一個小瓷瓶,笑了笑說:“不疼,你放心。”
她看着他,脣中囁嚅:“那你動作一定要快,我其實怕疼……很怕……”
他點頭,一邊安撫着她,一邊伸手用着最輕的力度小心褪開她肩上的繁複衣衫。
“啊!”朝顏疼得忽然叫出聲,全身都縮成一團。
他騙她!她疼得眼淚都涌了出來,傷口與黏在一起的布料被分開,本已乾涸的傷口再次迅速涌出大股的血,朝顏受不住,用力咬住了自己的手。
楊燁微皺着眉頭,用最快的速度以蘸溼的布條清理出她傷口上的腐肉和膿血,然後取出隨身攜帶的刀傷藥粉往她傷口上撒滿,這才用布條替她粗略地包紮好。
過程從始至終有如凌遲,疼得她咬破了自己的拳頭。一切做完後,楊燁脫下外袍替朝顏蓋上:“娘娘失血過多,傷口剛纔只是暫時清理了一下,臣身上帶的也只是尋常的刀傷藥,明日待娘娘回了營地,還得請御醫仔細看看才行。”
她已經疼得說不出話,身子蜷曲成一團在地上痙攣不止,等那陣噬骨的疼痛過後,她才終於慢慢有了些力氣。她煞白的一張臉上露出了虛浮的微笑,聲音輕輕地道:“爲什麼不殺我?”
楊燁下意識地擡頭,卻撞上了她看來的目光。不知怎麼的,心下無端生起一陣慌亂,連他自己也想不到的話,就脫口而出:“臣只是在做自己覺得對的事。”
朝顏卻笑了起來:“你真傻,回去怎麼跟你的太后姑母交代?”
楊燁默然片刻,笑笑說道:“太后那裡,娘娘放心,臣會一力承擔,絕不會連累到你。”
朝顏本還笑着,此時神情卻又變得輕漠:“救我,我可沒什麼好處給你。我知道,你們楊家的人都恨極了我,他們背地裡都是怎麼說我的?****?妖女?還是其他什麼?”她心中有一股經年發泄不出的怨氣,折磨得她快喘不過氣來。不顧楊燁的震驚,她用着最惡毒的字句描述自己,只因她無所謂,她就是瘋子,壓抑得太久,需要徹徹底底放縱一次。朝顏挑了挑眉,看着他一臉的驚詫道,“我是問認真的,你別覺得我輕賤。”
“不不不!我絕對沒有這樣想過!”楊燁立刻否認道,“我只是覺得,娘娘無須這麼看低自己。”
“我不這麼看低自己,可別人早就這麼看我了。”
兩人不約而同地開始沉默,四下裡只剩篝火燃燒的聲音,直到面前夜色中的幾隻螢火蟲輕輕飛過,熒熒的光點在這秋夜裡顯得十分美麗。
“你看,是螢火蟲。”朝顏指着那點點光亮,眼睛彷彿在笑,“真好看啊……”
她本是隨意地說這話,楊燁卻道:“娘娘若喜歡,臣抓一隻給你。”
朝顏似是愣了一下,才點了點頭:“那你抓一隻吧。”
楊燁站起身,伸出掌心一握便捉住了一隻。他將雙手合攏,掌心在她面前微微打開,望着她,笑了笑。朝顏微微湊過臉,藉着篝火的光芒,透過他的指縫看到他掌心中有豆粒般大小的微弱光點在那裡一閃一閃的,明明滅滅。
她微垂着眼靜靜地看着,眼睛裡流淌着流華一樣的光,彷彿是在凝視世上最珍貴的東西。一瞬間,楊燁心中轟然一響,若有所失。他出身貴族,少年得志,又有幾位叔嬸待如親子地栽培。除卻父母的早逝,活到如今還不曾有什麼不如意之事。到了此時他才恍然明白,這世上原來有一種傷心是這樣的,如水裡的一汪明月光,伸手抓不到,可滿目觸及皆是。
朝顏看了許久才低聲道:“放了吧,不然的話,幾個時辰後它就會死的。”
楊燁鬆開手,那隻螢火蟲便順着他的手指一明一滅地飛走,消失在深沉的夜色裡,再看不清去向了。
那一個夜晚,傷口的疼痛令朝顏疲倦至極,終於蜷伏在篝火旁沉沉地睡了過去。翌日她醒來時,鼻尖縈繞的是熟悉的龍涎香氣息,浸滿血污的衣衫早被換成乾淨的內裳,身上蓋着的是御用的團福雲紋錦衾,再不是楊燁的外袍。篝火、山洞、荒野……全都不見,她已身處御帳。
朝顏終於看見了榻前那張熟悉的臉,他玄色緙絲天子便服上的五爪金龍閃爍着黃燦燦的光,刺得她眼睛生疼。那樣俊美精緻的五官,竟遙遠得像一個夢,隔了萬千生死。不知爲什麼,她的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
夜颯面容憔悴,連下巴都泛出青色的胡楂,雙手顫抖着將她臉上的淚痕擦去,然後將她牢牢按在自己胸口。朝顏被他摁得生疼,卻也任他抱着,用指尖摩挲着他憔悴的臉:“我不是活着回來了嗎?”
夜颯一遍又一遍地說着:“不許再有下一次……”
她朝他一笑:“人早晚都會死的。”
夜颯兩眼充着血,哽咽道:“要死也是朕先,不准你死在我前面,朕說過要一輩子陪你。”
朝顏複雜地看着他,良久莞爾微笑:“既然這樣,那我可要好好兒活着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成個女妖精,將來好要了你的命!”
她笑,夜颯亦然。
御醫將熬好的藥湯端來,芳辰欲去接來,夜颯已道:“藥還燙着,朕來喂。”說罷他已經親手接過藥碗輕輕吹涼,直到確認藥湯不再燙了,才一口一口喂朝顏喝下。
四德進來道:“皇上,前頭幾位大人已經到了。”
夜颯眉頭微微皺了皺,這才轉過臉向朝顏低聲道:“朕先去一會兒,忙完了再回來陪你。”
見朝顏點了點頭,他才放心地離去。
夜颯走後的第一件事,朝顏就是向芳辰旁敲側擊地打聽,原來今日一早,是驍騎營的隊伍將她送了回來,她小心試探了幾句,似乎連芳辰也不知道是楊燁救了她的事實。把功勳讓給驍騎營,自己悄無聲息地隱匿,楊燁這樣的安排朝顏自然明曉緣由。夜颯向來疑心極重,若讓他知道她與其他男人獨處一夜,必然不會輕縱。這般想,又暗暗疑惑楊燁在太后那裡又將如何交代。
重重心思困擾着朝顏,她渾渾噩噩地想了一陣子,背上的傷口又開始隱隱作痛,連胸口也是一陣怪異而熟悉的憋悶,險處逢生後她心神俱疲,便又昏睡了過去。
半夜裡,朝顏是被小腹處一陣接一陣的劇痛驚醒的,她疼得滿頭大汗,試着叫芳辰的名字,嗓子卻是啞的。於是自己掙扎着下了牀榻,扶着牀沿才勉強站穩。
“娘娘,您怎麼了?”芳辰聽見動靜奔了進來,朝顏只覺下腹的陣痛越發厲害,此時一陣站不穩,驀地滑坐在地上。
芳辰扶住她,她卻已挺不起身,身體直往下墜。
芳辰嚇得不輕,慌忙揚聲叫人。外面伺候的宮人慌慌張張地奔了進來,有人忙着去叫御醫,有人去夜颯那裡傳話。朝顏癱坐在芳辰懷裡,一張臉雪樣慘白,雙手只是緊緊捂着自己的肚子。芳辰低聲安慰她:“娘娘莫急,御醫就來了,一定會沒事的。”她的話未說完,朝顏已經兩眼一合,暈了過去。
那個孩子有了剛剛一個月,尚來不及顯出,在他的父母還來不及察覺他的到來時便匆匆化成一攤血水去了。夜颯大發雷霆,質問御醫爲何先前診脈時不曾知曉朝顏已有身孕,御醫一心推脫罪責,只道是朝顏那年小產留有病根在,本就不易再生養子嗣,這次落馬摔傷,血氣虛虧,孩子就更難保住了。
夜颯很是痛心,懊悔是他的疏忽沒能保護好孩子,一心要治幾個御醫死罪。落馬之事的陰雲尚未散去,朝顏心中明白,只要自己一天留在宮裡,一天都不會有人容得下她,更不會容許她生下夜颯的骨肉。她已經失去過一個孩子,如今再經歷這種痛反倒麻木了。此時她還安慰起夜颯來:“事已至此,不必添那麼多殺戮,大抵是我們跟這個孩子沒有緣分。”
夜颯聽了再未說什麼,只每天騰出更多時間陪她。
南苑秋狩因着朝顏的小產倉促回朝,大難不死,又逢小產,朝顏又是大病了一場,等她身體好些時,已經是臘月了。
大病初癒,她人瘦得幾乎要脫了形,鏡子裡的人面頰消瘦蒼白,只剩一雙眼睛還有些神采。朝顏對鏡自照,眉心微微蹙了蹙。
芳辰安慰她:“娘娘天生麗質,每日多吃幾劑補藥養着,肯定會好起來的。皇上不也沒有介意嗎?還不是日日過來陪您?”
朝顏笑笑,沒有說話。後宮三千,姿色就是宮裡的女人賴以生存的資本,這幾個月,夜颯的確也是沒有因着她這副憔悴病容而心生芥蒂,對她的事反倒比從前更要上心,每日幾乎是一下朝就來陪她。
摒棄關乎皇權的一切,他待她也的確算是極好的,慣着她,寵着她,所有低聲下氣的事他都做了。而她待他,到底是算計多一些,真心少一點。她不是沒有想過,既然身子已被他佔了,是否應該就此認命,全心全意地跟着他,安安分分地做他的女人。
可違背自己的內心意願是件很難的事,不是因爲苛求盡善盡美,只是想固守底線。
心忽然間開始搖擺不定,意識裡,此時卻似乎只剩下憎惡與自棄。記憶的疤痕隨着時光的流逝變得日益醜陋堅硬,輕輕一碰,便是撕心裂肺的痛。
曾經剛烈執著的心,已由最初的無奈、傷痛,漸漸變成麻木,直到現在的安寂。平靜的表面下是暗流洶涌,心卻在一分分迷失。
—這致命的東西。
又是一年過去,朝顏已是二十歲。一個女人,到了這個年紀,已然不再年輕。朝顏自去年秋狩回來後,整個人彷彿變了,性情再不似從前那般倨傲,變得和順了許多。她很少再跟夜颯慪氣,卻也很少有高興的時候,兩人倒是難得和和美美地過了一段平靜相守的時光。
正月裡的一日,朝顏和夜颯正圍着薰籠摸骨牌玩,四德卻匆匆進來,停在屏風外,道:“皇上,椒房殿派人來報喜,說是皇后娘娘有喜了!”
夜颯和朝顏都不由得怔住,夜颯最先定下心神,沉聲問:“御醫可瞧過了?”
四德道:“先前怕出婁子,是御醫署監正沈御醫親自把的脈,已經兩個月了。”
御醫署監正是夜颯自己的人,自然不會診錯。朝顏聽了心中頓時沉了下去。她很清楚,以夜颯的謹慎,是絕對不會允許朝歌有機會懷孕的,朝歌一旦誕下皇子,後患無窮。歷朝歷代不乏外戚挾幼帝令諸侯的舊例,楚家被夜颯一步步削弱權勢,被逼急了難免做出喪心病狂之舉。而現在,究竟是什麼地方出了紕漏?
夜颯始終不曾說話,朝顏從他懷裡坐起身,伸手替他扶正金冠,又理了理衣襟的扣子,笑着道:“不管怎麼說,這也是喜事,總歸是你的第一個孩子,時間可真快,夜颯就要做父親了啊……”
她笑得再平靜不過,卻迫得他又想起年前她小產時,身體裡流出的駭目血跡。她也曾有過他的孩子,只是一個被一杯鴆酒扼殺,另一個還未知曉他的到來,就又匆匆離去。
“阿嫣……”夜颯艱難地開口,卻聲音澀啞,彷彿有千頭萬緒的話說不出口。
朝顏臉上掛着溫順的笑容,催促他道:“別磨蹭了,去吧。”
那樣的笑容,溫柔而恬靜,彷彿送丈夫出門的妻子,夜颯只能濛濛地點頭。一大幫宮人前呼後擁地簇擁着他出了門後,朝顏臉上的微笑隨之淡了下來。
夜颯有後宮三千,她只有自己。
她的心又開始定了。
皇后有孕的消息不脛而走,御醫來來回回瞧了幾次,一致稱皇后已經有兩個月身孕。翌日一早,后妃們爭相賀喜不斷,國丈亦偕夫人齊齊進宮。
朝歌自然是得意的,一夜之間由先前不得寵的皇后吐氣揚眉,風頭無倆。連同楚家也跟着沾了喜氣,外戚一黨前幾日在朝堂的敗局之勢迅速扭轉。
這是皇帝的第一個嫡子,楊太后知悉後張羅着酬謝神佛,而夜颯畢竟初爲人父,不管盼望這個孩子出世與否,他到底也還是在朝歌宮裡留了整整三夜。
椒房殿,朝顏住過,至今還殘留着從前她親手種的垂絲海棠。冬陽日暖,殿頂的厚厚積雪一點點融去,露出下面的金色琉璃瓦,遠遠瞧去,如碎金般燦灼。
宮女們正有條不紊地收撿着行裝,一派忙碌之象。早在幾日前,朝歌已向夜颯請旨,道是欽天監卜卦言稱宮裡陰氣過重,不宜她安胎,特請旨出宮去京郊的清漪園行宮靜養一段日子。夜颯也當即準了,只留待過了這個月十九楊太后的壽辰再走,孝悌爲大,朝歌也不好推辭。如此,皇后將出宮靜養一事,便也算是定下了。
正是午後時辰,朝歌靠在榻上歇着。她的身孕還不到三個月,身形還未顯出,人卻瘦了一大圈,姜氏才一接了宮女奉來的安胎藥,就被她揮手推開。
“不喝!”朝歌厭惡地掃了一眼藥碗,“天天關在房裡,還得喝這安胎藥,聞着味道我就想吐!”
“你縱是再不痛快,過兩天出宮散散心便好了啊!”姜氏無奈地看着入宮多年依舊任性的女兒,正欲再說什麼,卻聽外面的宮女傳道:“昭信皇后來了。”
母女二人聽了,神色皆是一緊。內侍引着朝顏進來,她依舊是紅裝瀲灩,神采飛揚:“妹妹身懷龍嗣,我本應早些過來道喜的,聽說妹妹將去清漪園靜養,特來賀喜道別。”
朝歌眯起眼,冷笑:“今兒個可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姐姐難得來本宮這裡一次啊!近來可好?”
“不好,一點兒也不好。”朝顏笑了笑,目光在朝歌尚未突起的小腹上掃過,一字字咬得極重,“簡直是如芒在背。”
朝歌道:“想來也該是不好的,有人自己有了孩子沒那個命生下來,心中不舒坦也是應該的。”
“風水輪流轉,我不舒坦,似乎妹妹也並不快活。”朝顏自顧自地尋了椅子坐了,姿態倨傲,“宮裡喜事連連,這個有孕,那個懷胎的。皇上也沒空來你的椒房殿走動,連你這胎,也沒得先前金貴了不是。”
朝歌的手下意識地撫上小腹:“再不金貴,他往後也是皇上的嫡子,將來的東宮太子。”
“呵!”朝顏輕笑,“是龍是鳳,還沒個定數呢,妹妹現在可別急着替這孩子將來的命數下定論。”
“姐姐的好意本宮這做孃的,便替腹中孩兒領了—”朝歌話中藏譏,“反正姐姐這副身子,永遠也不可能有爲人之母的那一天了……哦?”
一語擊中朝顏的痛處,她卻面上冷然,嘴角猶自掛着笑:“罷了,倒是頭回聽說,送個賀禮也能遭人厭煩的。”
朝歌擡眼懶懶地看她:“本宮厭不厭,姐姐也得看自己的心誠不誠。”
“我的心自然是誠的,怕只怕妹妹你,受不起。”朝顏若無其事地拉住她的手腕,狀似親密地話別,“那妹妹便好生將養,仔細奴才們伺候不周,一個不留神,便是一屍兩命。”
言罷,朝顏領着隨從宮人揚長而去。朝歌被她氣得不輕,一陣咬牙切齒地低罵着。
每日前來例診請脈的御醫早在屏風外躬身候着,姜氏朝宮女遞了個眼色,又親自放下鳳榻前的兩重錦簾,朝歌從帳裡緩緩伸過手來,御醫這才上前,在簾外的繡墩上坐了,伸手搭上那截皓白腕臂,凝神細診。
屏風外有人影一閃,卻是朝顏身邊的小宮女串珠匆匆折回,上前撿起榻前地上的一條絲帕,怯生生地道:“我們娘娘走得急,帕子落這裡了,奴婢回來取走。”
“沒規矩的東西!還不滾出去!”姜氏剜她一眼,不耐地打發走她。
朝顏從椒房殿裡出來,還未走得幾步,串珠就拿着她的帕子從身後趕來,朝顏問她:“你瞧清楚了?”
串珠點頭,上前對她一番附耳。朝顏聽了心中終於定下,只從袖中取了個精緻小巧的銀盒,盒裡的豔紅胭脂早在不經意間,在她指尖留下了極淡極淡的一層緋色。
自負嬌縱如朝歌,被逼急了,竟也有這樣的膽子。她從小就喜歡豪賭,從小就喜歡不計後果地搏上一回。任她千般運籌,萬般帷幄,可上得山多,也終會遇虎。
再過幾日就是楊太后的壽辰,夜颯早放出話,到時候會在建章宮設宴慶賀,朝歌過了太后的壽辰,才能起程出宮去清漪園行宮靜養。
這一回,才真真是有好戲看了。
御醫診完脈,照例叮囑幾句禁忌,開了藥便告退。
朝歌從帳子裡問道:“剛剛是誰在外面說話?”
姜氏道:“是她身邊的丫頭折回來拾帕子。”
說者無意,聽者留心,朝歌蹙了眉暗自思量,垂下目光便赫然瞧見自己淺藍色袖口上有一抹極淡的胭脂痕跡。
今日朝顏的忽然到訪,還專挑御醫每日例診的時辰,她離去時狀似親熱地拉了一下自己的手腕,袖口莫名出現的胭脂痕,去而復返的宮女……一瞬間,朝歌猛地明白過來,擡手就將帳子掀開,厲聲朝姜氏道:“你怎麼隨便就讓她的人進來了!”
帳簾後寬大的鳳榻上,除了盛怒的朝歌,還閃過瑟縮在鳳榻角落裡的陌生女子的衣角。姜氏慌忙將簾子一把扯過來牢牢遮住,目光往門口一掃,確定無人後才低斥朝歌道:“你瘋了!讓人瞧見怎麼辦?”
朝歌又急又怒:“娘,你壞我大事了!”
“放心,她不會瞧見的。”姜氏不明就裡。
朝歌一時跟她解釋不清,尚不及開口,就聽外面宮女道:“國丈大人進宮來看娘娘了!”
一聽楚仲宣來了,朝歌越發驚恐萬分,當下顧不得太多,壓低聲音朝姜氏吩咐道:“來不及了,不能坐以待斃,我必須先動手,馬上吩咐人替我準備破血破氣的藥,藥性越重越好!”
姜氏一時不明白她的用意,只顧着答應。朝歌迅速整理好衣裳下榻,強自鎮定神色,姜氏匆忙將簾子遮嚴實了,扶着她齊齊步出內室。
兩日後,楊太后壽辰。
楊太后常年吃齋禮佛,一再囑託壽宴不可奢侈耗費,只在建章宮擺了戲臺,皇親貴胄、后妃齊齊前來賀壽。
楊太后本還與身邊的夜颯說着話,便見朝顏微垂下臉,收斂起倨傲神采,向楊太后賀壽道安。楊太后神色有些不自在,但很快又恢復端莊姿態,擺手微笑道:“這些個虛禮就免了,既來了,就坐下一道聽戲吧。”
見夜颯正看着自己,目光陰晴不定,朝顏極快地轉過臉去,不遠處的茉嵐含笑地指了指身旁的位置,她這纔去茉嵐身邊落了座。
臺上戲子唱得熱鬧,朝顏的目光卻注目於臺上,若有所思。茉嵐捧着茶杯,低聲道:“皇后娘娘剛剛派人傳話,今日身體不適,會遲些來。”
朝顏低頭微笑:“仗着有身孕恃寵而驕也無可厚非,可用錯了道,那就是自掘墳墓。”
茉嵐道:“若當真用錯了道,娘娘也會適時推波助瀾一回不是?”
朝顏側目看她:“推自是要推,婕妤可要清楚,等會兒這勁兒該怎麼往一處使。”
“臣妾自然願意與娘娘向一處使勁兒了。”茉嵐明白她話中的意思,“刀山火海,在所不辭。”
朝顏搖頭笑起來,目光與不遠處的夜颯遙遙相接:“真正要上刀山、下火海的人,馬上就要粉墨登場了。”
戲臺上敲鑼打鼓唱得正歡,外面忽地亟亟趕來椒房殿的內侍,進門就跪地呼道:“皇上,太后,不好了,皇后娘娘見紅了!”
一語畢,滿堂皆驚。
這邊戲還未開唱,那邊生旦淨末醜就已率先登場了。
椒房殿內。
夜颯、楊太后趕來這裡時,御醫已戰戰兢兢地跪在門口,楊太后問:“皇后的胎怎麼了?”
御醫道:“皇后娘娘的脈象血氣兩虛,應是誤服莪術、紅砒所致,這兩者藥性甚猛—”
“沒人聽你背書,到底皇后的胎保住沒有?”楊太后冷喝。
御醫嚇得連連請罪:“臣等慚愧,娘娘的胎已經保不住了。”
血房不吉,夜颯留在外殿,只楊太后進去瞧了眼躺在榻上滿身是血的朝歌,出來時臉上已是陰雲密佈。
姜氏哽咽道:“娘娘今日剛服過安胎藥,臨出門便腹痛難忍,還沒得半個時辰,孩子就沒了。”
煎藥的春柳“咚”的一聲跪地道:“這藥是御醫開的,日日煎服都平安無事,就今日娘娘喝了便小產,求太后爲我們娘娘做主。”
楊太后冷哼,掃了眼滿殿跪了一地的宮女內官道:“你們沒人肯招也行,去傳掖庭令來,挨個兒用刑,沒人肯招就一直審下去!”
侍衛進殿將一干人等全押了下去,掖庭令何等手段,素以酷刑聞名,一時間只聞外面一聲聲淒厲哀號,不多時,便有人指證,瞧見伺候茶水的冬蕊今日碰過藥爐。
侍衛押着滿身是血的小宮女進來,楊太后問:“你就是冬蕊?”
冬蕊痛得渾身發抖,一個字也說不出。楊太后道:“不肯說也不要緊,哀家自有讓你張嘴的法子。”說罷就朝身後的嬤嬤遞了個眼色。冬蕊早聞楊太后當年在江夏王府懲治姬妾的手段,頓時嚇得面無人色,求救般朝一側的朝顏看去。
楊太后心中看得敞亮,轉臉望向朝顏,等她如何解釋。朝顏只笑,不以爲然:“她是椒房殿的人,她的主子讓她怎麼說,她敢多言?太后若要她說實話,打死便是。”楊太后聽了,擡手就朝侍衛吩咐道:“拖出去,繼續用刑!”
冬蕊卻掙脫太監的桎梏,仰起臉瞪着朝顏:“昭信娘娘,天地良心,您指使奴婢在皇后娘娘的藥中做手腳,今日竟言而無信不管奴婢的死活。反正都是死,奴婢做鬼也不會放過你!”說罷就猛地掙脫桎梏,一頭撞上殿裡的柱頭,砰的一聲,冬蕊滿額鮮血,身子軟軟地順着柱頭滑了下去。
冬蕊觸柱而亡,死無對證,所有證據赫然直指朝顏。一時,殿上再沒有一人說話,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瞧向皇帝,等他反應。夜颯低着頭,瞧不清楚他的神色,只他的手指仍重複地敲着坐椅的扶手,動作散漫而倦懶。
楊太后面無表情地站着,楚仲宣一臉不可置信,皇族親貴們候在殿外面面相覷,姜氏哭啼不止,其餘妃嬪都幸災樂禍地等着瞧好戲。
朝歌從裡面披頭散髮跌跌撞撞地奔了出來,咚地跪在楊太后和夜颯身前哭求:“求皇上和太后爲臣妾和冤死的皇兒做主!”
姜氏也跟着跪了下去,楚仲宣走到朝顏面前,嘆了口氣問:“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朝顏輕笑:“既這麼問,必然已經相信了,又何必多此一舉?”
朝歌雙目垂淚:“求皇上和太后爲臣妾和冤死的皇兒做主!”
朝顏臉上流露一絲笑意,凝視着她的眼睛道:“我若當真有意要殺你皇兒,你就不怕我索性下碗砒霜,連你也一併殺了?”
那雙含笑的眼眸裡分明有割人的雪亮寒光閃過,氣勢凌人。朝歌本就心虛,一時竟招架不住。殿外候着的楚家外戚公侯們紛紛對了眼色,在外面大聲道:“求皇上和太后嚴懲兇手!”
夜颯這才擡起頭,“哦”了一聲,卻親自上前扶起朝歌,無限憐惜地道:“皇后以爲當如何懲治?”
朝歌萬料不到他會如此問,再憶起他素日的涼薄寡情,此時到底虛着,蒙了片刻才訥訥道:“謀害皇嗣,罪當……罪當處死。”
“那便依皇后的意思。”夜颯露出溫柔似水的神情,將朝歌的手握得更緊,“在朕下旨前,還是先讓皇后見一個人。”
所有人都在猜測皇帝的用意,只有朝顏並不害怕,她的確也是不怕的,她只知道昨日夜颯對自己說的那句“一切有朕”。
時至今日,她只能選擇相信這個人,相信這個自己唯一能夠依靠的男子。這個他和太后母子倆設下的欲擒故縱連環局,朝顏也是昨日才知情。早在朝歌有孕時,便將近身伺候的幾個宮女,全部換成了姜氏從將軍府帶去的人,日日寸步不離地伺候着。朝顏當時就疑心朝歌身孕一事有詐,夜颯卻尋着由頭不讓她打草驚蛇。
前日借探望之機,朝顏在朝歌的手腕上按下胭脂痕爲記,趁御醫診脈時,讓宮女以拾帕爲藉口,折回去瞧鳳榻後伸出來的手臂上是否有胭脂痕。卻不知,夜颯早將她也一併算計在內,爲的只是等時機成熟,當着楚家滿族的面,由着朝歌母女將這全套的戲做足了再看準時機,一擊即中。
只聽內官通傳道:“司衛少卿奉旨求見!”
四德立即屏退了椒房殿裡裡外外的閒雜人等,夜颯這才道:“傳。”
外臣不便進入后妃寢殿,宮女便放了門口的紗簾,隔簾召見。夜颯問:“人可帶來了?”
楊燁道:“臣幸不辱命。”
朝歌早領教過夜颯的手段,頓時驀然警醒。只見內官押着一個陌生女子進來,女子戰戰兢兢地站在那裡,腰腹微微突起,似有身孕。她嘴裡咿咿呀呀幾聲,卻什麼都說不出,原是個啞巴。朝歌和姜氏瞬間神色大變,朝歌到底沉得住氣,強自撐着,姜氏卻整個身子一下子癱軟在地。
楚仲宣問:“她是誰?”
楊燁道:“臣昨夜跟蹤國丈夫人出宮的車駕,見國丈夫人命人將此女送到南下船隻,幸好臣及時截住。”
夜颯掃了朝歌一眼,臉上早無先前笑色:“皇后,這前因後果是要他們來替你說,還是你自己招了?”
朝歌咬脣不言,姜氏終於明白大勢已去,語無倫次地連連招供:“一切都是臣婦的主意,和皇后娘娘無關,求皇上念在她與您的夫妻情義饒過她。都是臣婦鬼迷心竅,是臣婦擔心皇后再懷不上子嗣會被人取代,自作主張去宮外找了個懷孕的啞女暗中帶進宮。御醫診脈時,讓她藏在帳子後伸手冒充皇后娘娘,又擔心月份大了,肚子瞞不住,便請旨讓皇后出宮去清漪園靜養,等到六七個月後再借早產的名義抱養男嬰混淆……這件事被昭信皇后察覺後,臣婦又收買御醫,讓娘娘連服破血破氣藥湯催經,假裝是小產……讓冬蕊污衊於昭信皇后,都是臣婦的主意,皇后年紀尚幼,根本就不知這樣做的後果,這件事臣婦一直瞞着,連老爺也不知道。都是臣婦一個人的罪過,太后和皇上要治罪,便治臣婦一個人的罪吧!”
眼見母親爲自己頂罪,朝歌自然曉得利害,這當口,她什麼都不能多說,只能哭着抓緊姜氏的手。她一落淚,姜氏也跟着哭,一時母女二人哭作一團。
刻薄如姜氏,生死關頭也會不顧性命爲女兒頂罪,朝顏有一瞬的恍惚。朝歌起碼還有一個疼她的母親,起碼還會有一個皇后的顯赫頭銜伴她終老一生,可她什麼都沒有,她一無所有。她只能嫉妒,嫉妒得咬牙切齒。
一旁的陳御醫早禁不住皇帝的冷厲眼鋒,連滾帶爬地跪地求饒:“臣有罪!”
“你好大的膽子,竟搭上我楚氏滿族的身家性命來陪你瘋!”楚仲宣早已忍無可忍,萬料不到姜氏與朝歌竟做出這等事來,甚至連他也瞞着,便劈手一個耳光扇在朝歌臉上,聲音脆響。
朝歌捂着臉恨恨地望着他:“我敢做這些,還不都是讓你給逼出來的!”
楚仲宣一把扯過她齊齊跪下,老淚縱橫地請罪:“老臣教女無方,死不足惜,求皇上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