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桂子的屍體是裹着草蓆被送到楚府門口的,休語擋着瀲灩不讓她看,捂着嘴泣不成聲。
伶俐的小太監此時已經冰冷,頭和腳露在草蓆外頭,臉上還有不少傷痕。看起來,是被活活打死的。
瀲灩背對着屍體站在門口,心裡一片平靜。她聽着休語和含笑的嗚咽,手慢慢地捏緊。
“尋一處好地方,將他葬了吧。”她輕聲道:“小桂子爲本宮奔走這麼多年,本宮一直沒給過他厚賞。如今人去了,也該厚葬。”
說到最後一句,聲音還是有些抖。
“娘娘…”含笑哽咽道:“娘娘別難過,小桂子是效忠於您的,他在天之靈,也定然希望娘娘保重身子。”
瀲灩點頭,旁邊的家奴便將屍體擡上牛車,趕着走了。
死一個奴才在這裡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瀲灩擡頭看了看陰沉的天。一條人命也不過可以用來作一個警告,像她對他那樣,如今韓朔,也是恨她入骨了。
洛陽的春意濃了,儘管戰火越來越逼近,城中的日子也還尚算平穩。瀲灩站在楚府的廳堂裡,看着楚嘯天道:“爹爹,女兒該回宮了。”
留在楚府三天,她與爹爹談論了很多。即將到來的動亂不可避免,新都綢繆還未完成,她要早些回宮去,將最後的部署安排好。
“去吧。”楚嘯天手放在腰腹之上,目光沉重地看着她:“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爲父相信你,定然能完成所願。”
瀲灩慢慢跪下,朝楚嘯天磕了一個頭,然後起身,一身繡鸞彩錦宮裝微展,頭上金鳳步搖三擺。再擡頭,又是妖媚尊貴的貴妃娘娘。
“老臣,恭送娘娘。”楚嘯天微微一笑,拱手遙送。
瀲灩勾脣,出門上了回鸞車,一路往皇宮而去。路上街邊百姓皆是低頭回避,莫有敢迎視者。
走到崇陽門附近的時候,回鸞車遇上了頭頂青銅鶴頭的馬車。
兩方都停了下來,瀲灩從車上看下去,韓朔正好掀了轎簾出來。他還是那般瀟灑自在的模樣,微笑着朝她拱手:“臣,參見貴妃娘娘。不知娘娘儀駕在前,有所衝撞,還望娘娘恕罪。”
他如從前模樣,她亦如從前模樣,言笑晏晏,擡手道:“太傅不必多禮,您是這大晉的重臣,本宮不過是後宮的女眷,哪裡用得着這樣大的禮數。不過太傅既然已經下了轎,那本宮便先走一步了。”
言罷,揮手。休語便吩咐車伕繼續趕車,回鸞車從韓朔旁邊經過,他笑着直視前方,不曾側目。她亦含笑望着遠處,不看他一眼。
錯身而過,她入她的深宮,他走他的大路。
楚王司馬炎在春末的時候,斬河間王於長沙,並囚禁長沙王司馬絕。正式以勝利結束了這一場征戰。夏初之時,楚軍便要來洛陽,奉上叛亂之王司馬勖的項上人頭,同時再與齊、趙、東海三王一起,對司馬皇室表示自己的忠心以及擁護之意。
洛陽城門終於大開,百姓皆是鬆了口氣,又可以過上一陣子安心日子了。
皇帝也很是開心,拉着瀲灩的手道:“愛妃你看,這江山是不是安定了?你終於可以睡幾天好覺。”
瀲灩心裡暗歎一聲,這哪裡就能算安定了,分明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不過臉上卻還是要安撫小傻子:“是啊,總算安定了。臣妾今晚定然要貪睡。明早,皇上可不要讓含笑休語太早叫起了臣妾。”
司馬衷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愛妃安心睡吧,朕守着你。”
幾天幾夜不眠不休地在太極殿裡處理政事,他看着她都覺得好累。沉心怎麼會生成了女子呢?她若是男兒,這皇位給她坐,怕是再適合不過了。
瀲灩一笑,將皇帝的手拉過來墊在自己頭下面,然後閉上眼睛道:“這便休息一會兒,下午中書省還有事務要上稟,臣妾在簾子後頭幫您聽着。”
“好。”司馬衷點頭,然後閉上嘴,安靜地守着她。
溫熱的風吹起了太極殿裡的紗簾,只有兩人的宮殿裡,一身龍袍的人坐在休息用的榻邊,將手給了身邊的女子當枕。一雙清澈的眼睛,帶着笑意看着她。
很久很久以前,司馬衷以爲楚瀲灩是一個有野心的女子。她勾結太傅,不知所圖,暗中掌握了不少權力。
後來,他慢慢發現,自己喜歡聽她溫柔的聲音,讓她抱着自己,像母親那樣撫摸他。儘管敵友未明,他也覺得安心。
再後來,他發現了她與韓朔的秘密,震驚生氣的同時,也覺得心疼。有時候他也希望自己能夠不傻,能夠堂堂正正站在她前面去,保護她,讓韓朔不敢再傷她。可是,理智告訴他,這似乎還辦不到。
而現在,他就這樣安靜地等着,等着一個機會,一次時機。總有一天,他會擺脫現在的束縛,會恢復本來的面貌。到時候他一定要告訴他,他其實……
“娘娘,皇上!”外頭突然傳來含笑的聲音,似乎是有什麼急事。司馬衷嚇了一跳,回過神才發現自己的脣幾乎要挨近瀲灩的脣瓣。
連忙坐直身子,他輕咳兩聲,看着瀲灩也睜開了眼睛,萬分無辜地看着她道:“是含笑吵醒了你,不是朕。”
瀲灩迷迷糊糊地坐起來,剛纔不過一瞬,但是她竟然很快睡着了。現在被吵醒,也算是頭腦清醒了些,趕緊對外頭道:“進來說話。”
風吹起的紗簾又落了回去,這裡好像什麼也不曾發生過,小傻子還是小傻子,一臉迷茫地坐在瀲灩身邊。
“娘娘,胡將軍傷已經大好了,現在正在外面求見皇上。宮人們沒有敢攔着的,又怕打擾皇上娘娘休息。”含笑進來回話,莫名地打了個寒顫。四處看看,怎麼覺得哪兒有些殺氣呢?
“胡將軍?”瀲灩眼睛亮了:“他養了這麼久的傷,總算是大好了麼?快讓他進來。”
胡天是朝中與楚嘯天齊名的大將,風頭正勁的時候,也曾被人稱爲“大晉頭上雙重天”。可惜自古最是見不得,英雄遲暮,美人白頭。兩位老將都已經是舊傷累累,一上年紀,便無法再馳騁沙場了。
“皇上,您記得要對胡將軍多加寬慰。臣妾在這裡,似乎有些不妥,要先退下了。”瀲灩想了想胡天那比自家爹爹更嚴厲的做派,還是打算先出去。她現在多爲老臣所忌諱,就怕她篡奪朝政大權,蠱惑皇上。胡天想必也是對她沒什麼好感的。
“好。”皇帝點頭道:“愛妃先回沉香宮去繼續睡會兒,朕接見了將軍便來尋你。”
“臣妾告退。”瀲灩提着裙子就連忙退出去了,幸兒宮人領路不快,沒和胡天撞上。她剛走到崇貞門轉角,就瞧見胡天進了太極殿裡面去了。
胡天一恢復,無異於又給韓朔添了塊堵,這是讓她喜聞樂見的事情。瀲灩轉身就回沉香宮去等着,等皇帝回來自然會告訴她胡天說了什麼。
太極殿的殿門一關,胡天摘下頭盔便朝皇帝跪了下去:“臣參見皇上。”
尚坐在榻邊的司馬衷側頭,微笑着看着他:“愛卿辛苦。”
“臣不負皇上期望。”胡天擡頭,外人看來一向嚴肅的臉上,此時卻帶着狡黠的笑意:“養傷這段時日,該佈置的都已經佈置好了。多虧貴妃娘娘和楚家人吸引了韓朔的注意,我們暗中的動作,不曾被發覺。”
司馬衷頷首,沉吟了一會兒,走到胡天身邊小聲道:“愛卿,朕有一處計劃有變。”
“何處?”胡天微微訝異地擡眉:“這麼多年的謀劃,怎的到現在有變了?皇上您…”
“愛卿莫急,朕還沒有說完。”司馬衷低笑道:“只是小小的變動,保住一條人命而已。於大局,應該不會有多少影響。”
胡天瞧着帝王,仔細一想便明瞭:“您要保楚氏瀲灩?”
“楚家一門也都是忠臣,只是太過明顯,只能做牽制之用,當不得暗棋。”司馬衷微微嘆息道:“可是沉貴妃當真是爲皇室盡心盡力,連她也一起犧牲,朕有所不忍。改變一些計劃,保住她吧。如此一來,朕也算對得起楚家了。”
胡天遲疑了一瞬,隨即拱手道:“臣明白了,立刻便去辦。另外,貴妃娘娘暗中令楚家人建設新都,進度較爲遲緩。臣以爲,不如引着楚家主動來找臣,這樣一來可節省時間,二來新都也不至於完全落入楚家之手。韓氏的悲劇,一次就夠了。”
皇帝眼前似乎又閃過一個人的笑顏,她總是溫柔地抱着自己,然後說:“皇上,您要相信臣妾,臣妾永遠也不會傷害您。”
心口有些微疼,司馬衷抿脣點了頭。他是如此希望自己能快些回到陽光下,朝那人坦白,光明正大地護着她。
然而他也是如此害怕。沉心從來不曾傷害他,甚至把自己當籌碼來護着他。若是一朝發現自己欺騙了她這樣久,她,會難過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