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自稱本宮,想必這位便是沉貴妃娘娘。”跪着的人眉目清秀,約莫不過十四五歲,卻是一身正氣凜然的模樣,死死瞪着瀲灩道:“惑主之人也還敢出來,站在這光天化日之下麼?”
百姓譁然,都爭先恐後去看瀲灩的模樣。前頭的宋渝微微皺眉,想幫她擋着一些,可是身後的女子竟然一點也不慌張,坦然上前兩步,看着地上的人問:“你攔御駕,就是爲了說這些話?”
少年背脊挺直,昂頭道:“草民之言若能上達天聽,雖死尤榮!”
瀲灩點點頭,微笑着看着他又問:“你爲何說我是惑主之人?”
“垂簾聽政,牝雞司晨。你楚氏利用皇上寵愛,干預朝政,親近佞臣,同流合污。置大晉江山於不顧,棄災民百姓如泥土。這還不叫惑主之人?”劍眉緊皺,這人聲音清脆,一字一句都清清楚楚:“容顏再美又如何,心無淨土,照樣醜陋如地獄餓鬼!”
周圍之人暗自叫好,雖然很多人不知道此人之言爲何意,但是百姓多愚昧,就覺得這般有膽有識,敢同權貴叫板的人是英雄。民間流傳關於沉貴妃的言論,多爲負面,以訛傳訛,便更加誇張不實。但是作爲茶錢飯後的談資,也不會有人去證實。
地上跪着的少年說完這番話,也覺得自己大義凜然,雖然跪着,也依舊高昂着頭。
瀲灩不覺得氣惱,倒覺得有些好笑:“有空來罵本宮,不如回去讀書。你以爲攔御駕就能成全你的大義?放在平時,你剛剛就該身首異處,平添洛陽街上一條冤魂,再無其他任何用處。”
伶牙俐齒,也沒有一般深宮女子的嬌弱之氣。瀲灩睨着這少年,眯着眼睛道:
“本宮妖媚惑主又如何?你且先站得高了,纔有資格參本宮一本。這會兒胡亂大叫,擾了聖駕清淨,也阻了皇上繼續體察民情。到底還是個孩子,本宮今日可以不追究此事。你大言不慚,說什麼‘楚氏瀲灩不可寵,韓氏子狐不可信’,那麼至少,你要凌駕於我二人之上才行。”
宋渝一怔,有些訝異地回頭看着瀲灩。被人這樣當街辱罵,她竟然也不惱,還要放他一條生路麼?那方纔爲什麼又要因爲一個錢袋,將那麼多災民關入天牢?
禁衛將刀戟都鬆開,那少年呆愣地看了瀲灩一會兒,剛回過神來,面前的女子便已經轉身往龍車的方向走了。
“我不會感激你的!”孩子脾氣一上來,梗着脖子衝瀲灩吼:“如你所言,十年之後我必定凌駕於你二人之上,一清君側!”
宋渝臉色一沉,眸子裡帶了殺意。前頭的瀲灩卻回過頭來,看着他微微一笑:“十年之後再言不遲,就怕你話說得好聽,最後泯然衆人矣。”
少年死死地盯着她,悶了一會兒道:“草民方臨桓,十年之後,必踐今日所言!”
說完起身,將那一紙長書鋪地,轉身離開了。
瀲灩沒理會地上的東西,轉身坐上龍車去,與小傻子並排,然後吩咐道:“起駕吧。”
“愛妃不看看他寫了什麼嗎?”小傻子好奇地問。
瀲灩漫不經心地靠在他的肩上,淡淡地道:“若是他十年之後還活着,當面再寫也未必不可。現在看,那上頭定然全是空泛大論,落不到實處。”
司馬衷不解:“愛妃怎知道?”
“攔御駕的行爲就很不妥當,你還能指望他寫出什麼治國良策?”瀲灩嗤笑:“自己的性命都不曉得保全,還將名諱公之於衆。就算臣妾不計較,他當韓太傅是好惹的麼?愚蠢之極。”
皇帝跟着點了點頭,繼續隔着紗簾看外頭的情景。巡了洛陽城一圈,城中災民漸少。有的是因爲躲避抓捕,有的是去城北排隊領肉粥了。
黃昏時分,聖駕回宮。瀲灩先去了一趟地牢。
宋渝已經派人吩咐過了,所以地牢被清掃了一遍,尚算乾淨。十幾個災民擠在一間牢房,雖然有些擁擠,但地上鋪着稻草,也算暖和。獄卒給災民派發了肉粥,接了上頭吩咐,也不敢任意打罵,就當是多養了些人在裡頭。
一些孩子婦女剛進來還戰戰兢兢嚎啕大哭,但是很快他們便發現,地牢裡比外頭好多了,溫暖又有吃的,還有大夫時不時地來給他們看病。
有的人迷茫了,大晉的地牢都是這般的好去處麼?早知道他們就早些進來了,還抵抗個什麼?
瀲灩在暗處站了一會兒,覺得沒什麼不妥了,便吩咐牢頭:“若是他們有人想走,也不用攔着,就讓他們走吧。”
牢頭連連應是,心裡卻奇怪得很。不過他聰明地沒有多問,只依言吩咐了下去。
回到宮裡,瀲灩先去換了衣裳,小皇帝說想回太極殿拿東西,一會兒便來尋她。瀲灩應了,剛換好一身宮裝,卻有人急急忙忙地來了沉香宮:“貴妃娘娘!貴妃娘娘!皇后娘娘動了胎氣,您快去看看啊!”
休語聽着,皺眉道:“這才幾個月,怎麼就動胎氣了?皇后娘娘好端端在顯陽殿,門都沒出,怎麼回事?”
含笑替瀲灩慢悠悠地挽好髮髻,才推門出去道:“知道了,我家娘娘一會兒便去。”
門外站着的是顯陽殿的宮女,急得直跺腳,卻看着含笑波瀾不驚的臉,沒有絲毫辦法,只能在一旁候着。
瀲灩扶着休語的手出來,看着那小宮女問:“今天誰去過顯陽殿?”
小宮女急聲道:“今日只有茹、貞兩位美人侍奉在皇后身側,申時的時候韓太傅入宮,求見過皇后娘娘,他走後沒多久,娘娘就說肚子疼,這會兒也還一直疼着,就等着貴妃娘娘您回來。”
韓朔入宮了?瀲灩皺眉,高氏又不傻,怎麼不曉得防着他一些?那孩子要是沒了,也可惜了司馬皇室的血脈。
“本宮知道了,這便趕過去。”坐上肩輿,瀲灩吩咐含笑:“去將宮裡那柄安胎如意帶上。”
“是。”含笑頗有些不情願,心裡還記恨着上次皇后將自家主子打個半死的事情呢。不過娘娘的吩咐,也只有照辦。
到了顯陽殿,宮人都在門口站着。瀲灩踏進主殿,就見皇后在簾子後頭躺着,很是虛弱的模樣。
“沉貴妃,本宮有話要同你說,其餘人,先退下吧。”高氏的聲音有氣無力,揮了揮手,身邊幫她捏着腿的兩位美人也便行了個禮,退了下去。
瀲灩揮手,休語便也跟着一起出去了。殿門合上,高氏便朝她招手:“沉貴妃,你進來。”
聲音聽着都透着疲憊,瀲灩很好奇地走進去,擡眼一看皇后,嚇了一跳。
那張臉當真是慘白,倒不是虛弱,看起來更像是被什麼給驚了,積鬱於心,眼神都黯淡了不少。
“皇后娘娘,您這是怎麼了?”
高氏示意她坐下,打量了瀲灩半晌,輕聲問:“你可還記恨本宮,當初差點置你於死地?”
這開場之語有些詭異,瀲灩古怪地看了高氏一會兒:“臣妾說不記恨,怕是連臣妾自己也不信。娘娘有什麼吩咐,可以直說。”
瞧着這模樣,估計是韓朔來說了什麼吧。但是如今高氏有龍種在身,地位固不可動,有什麼話可以把她嚇成這樣?
皇后嘆了口氣,扭頭看向一旁花瓶裡的梅花,輕聲道:“本宮隨皇上登基而入宮爲後,這麼多年陪在皇上身邊,要說感情有多少,當真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可是本宮這身上繫着的,是高家的榮寵。這孩子高家必須要,本宮也必須生。”
瀲灩安靜地聽着,沒有插嘴。
“皇上也該是要有個孩子了,若是沒有太子在下頭頂着,司馬皇室的江山,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改了姓。”高氏繼續道:“你是聰明的,應當也明白,這孩子有多重要。”
瀲灩點頭,心裡忍不住想,難不成是韓朔威脅皇后要除掉這個孩子,皇后找她保胎來了?這孩子的確重要,她也會盡力保着她生下來。這分明是一開始大家都心有靈犀的事情。
“本宮相信你,所以,本宮打算將高家的榮寵與將來司馬皇室的命運,統統交到你手上。”高氏目光裡突然迸發出光芒,伸手拉住瀲灩的手,表情有些猙獰,嚇了瀲灩一跳。
這……這是當如何?
皇后的動作很緩慢,卻是像下了很大的決心,閉着眼,將自己身上的宮裝解開。
大殿裡的空氣有那麼一瞬間的凝滯,瀲灩呆呆地看着皇后肚子上綁着的一小塊東西,有些不明白。
“這是什麼?”
皇后凝視着她,一字一句地道:“這是軟錦,裡頭縫着硬布,不經意地碰着,就像是肚子一樣。”
瀲灩臉色變了變。
“這東西日後會隨着月份,慢慢地越來越大,到八月的時候會早產,變成一個男嬰。”高氏慘淡地笑了笑:“沉貴妃,你明白本宮是什麼意思麼?”
下意識地倒退一步,碰得後頭的花瓶晃了幾晃。瀲灩張嘴,喉嚨卻像是被堵住了似的,說不出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