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城中災民漸多,夜晚路邊都睡滿了人。趙太尉上奏,以“災民亦爲大晉子民”爲由,希望晉惠帝能設粥棚,搭草屋,救濟蒼生。
瀲灩坐在簾子後頭聽他們商議,司馬衷時不時地扭過頭來看她一眼,見她點頭,便跟着點頭。
這已經是垂簾聽政的模樣了啊,瀲灩心裡忍不住嘆息。也是正值大晉多災多難,這些老匹夫纔不同她計較。若是放在平時,定然是要被人蔘一本的。
“老臣以爲,皇上也當上街去看看,體察百姓疾苦,也好叫他們知道,吾王善待黎民,是賢德之君。”楚嘯天站出來道。
皇帝要出遊,一般很是麻煩,光守衛的佈置就要計劃好幾天。可是當下是收復民心的好時機,說什麼也要去看看纔好。
瀲灩鄭重地點頭,小傻子也便跟着道:“好,就聽國丈的。”
韓朔在一旁打呵欠,看起來頗爲疲乏。這會兒聽着,竟也沒出言反對。
對內自然要安撫民心,這些瑣事交給他們也無妨,他現在最在意的是外頭,司馬炎退守楚地,齊王司馬義在趙王司馬博處逗留,司馬勖守成都不動,司馬絕尚在汝南。司馬業倒是閒着無事四處跑。
裴叔夜他們幾人分了三路,他與江隨流一路去了司馬炎處,晏秀和夏侯玉去了司馬勖處,嗣宗一人前往趙地。這幾人都是聰明的,他現在只等着六王重新大亂,好叫這江山洗一洗塵土。
“既然是去體察民情,儀仗就不用太過繁瑣。”趙太尉拱手道:“用龍車和禁衛即可,也免落人口實,說我皇室奢靡。”
“一切如太尉所言。”司馬衷點頭,回頭又看了一眼瀲灩。恰好那人正盯着韓朔打量,眼裡盡是冷冷的顏色。
皇帝微微一哂,轉過頭去道:“朕肚子餓了,要不這件事兒你們就下去辦吧,朕要和愛妃去用膳了。”
韓朔平靜地朝皇帝行禮:“臣告退。”
其餘幾人沒韓朔這樣波瀾不驚,趙太尉、包括後頭站着的尚書令、廷尉等人,都是目光復雜地看了一旁的簾子一眼。
這位貴妃娘娘當真是好手段,皇上如今已經是越來越依賴她,幸而沒叫她握了兵權,不然,這祖宗傳下來的江山,怕是要毀在個女人手裡。
瀲灩不在乎他們的目光,朝皇帝勾勾手,他便高興地走到簾子後頭來拉着她問:“愛妃想吃什麼?”
“臣妾想吃胭脂鵝脯、香酥鵪鶉、梅花豆腐。”她笑吟吟地念了幾個名字。
簾子外頭幾人都變了臉色。雖然不能要求女人懂得太多民生疾苦,但是路有凍死骨,這些東西她也吃得安生?
楚嘯天握緊了拳頭,正待開口,卻聽得瀲灩接着道:“可是如今百姓連飯都吃不上,宮裡頭卻還有這麼多好東西。皇上覺得,妥當麼?”
司馬衷一臉錯愕,剛剛趙太尉說什麼災民多有餓死者,他沒專心聽。現在聽瀲灩說得一句“百姓連飯都吃不上”,他下意識地就道:”妥當不妥當倒是其次,愛妃,朕好奇,百姓吃不上飯,爲什麼不喝肉糜呢?”
大殿裡一時安靜,韓朔剛好退到門口,一隻腳踏出太極殿,就聽得這樣一句。一個沒忍住,就冷笑出了聲。
傻子就是傻子,當真半點沒有將家國百姓放在心裡,愚昧無知又呆笨。這樣的皇帝留着,還能做什麼呢?
眼裡劃過一抹決然,韓朔跟着走出了太極殿,遠遠地還能聽見幾個老臣痛心疾首的聲音:”皇上!皇上啊!”
瀲灩被他這句話給氣着了,直揉太陽穴。朝中重臣都在這裡,他竟然能說出這樣的話來!這下羣臣可不都是要覺得他是個扶不起的阿斗了麼?
“皇上,糧食比肉低廉甚多,百姓連糧食都吃不起,又怎麼吃得起肉?”想了想,瀲灩深吸一口氣,握着司馬衷的手勸道:“皇上是一國之君,當先百姓之苦而苦,後百姓之樂而樂。出巡能讓您看見百姓的現狀,臣妾也希望您能下令,將宮中肉食悉數送出宮外,令人熬成肉粥,派發於災民。”
司馬衷好像也知道自己說錯話了,扁扁嘴委屈地看了瀲灩一眼,然後走出簾子對臉色鐵青的各位大臣道:“朕錯了,愛妃說得對,即日起宮中肉食,當全部送出宮外,做成肉粥給百姓。”
楚嘯天看了簾子一眼,臉色終於好了一些,點頭道:“皇上仁慈。”
“朕,很多時候會不懂事。”司馬衷沮喪地坐在椅子上,跟認錯的孩子似的,朝着一衆大臣道:“但是朕也想百姓安樂,江山穩定。只是朕比較笨……各位愛卿,莫要討厭朕。”
可憐巴巴的聲音,聽得一衆老臣怒火全無,只是心裡有滿滿的無奈。爲何這皇帝是個傻子啊,若是不然,以他的善良仁慈,做一個守成之君,足夠了。
瀲灩心裡也軟了軟,想着畢竟皇帝不懂事,也是能原諒的吧。
中午回沉香宮用膳,小傻子喝着清粥,一句怨言都沒有。
“皇上,要不要吃您喜歡的烤鹿肉?”一時興起,瀲灩笑眯眯地問了一句。
司馬衷擡起頭來,臉上的表情很是嚴肅:“愛妃莫要再說,餓死的百姓那麼多,朕還說什麼吃肉?”
瀲灩被嚇了一跳,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人。他這樣正經起來,像是神志很清醒,眼裡還含着憂國憂民的情緒。恍惚間讓她覺得以前看見的小傻子都是幻覺。
不過只是這一瞬,皇帝眉毛一擡就是一副破功的樣子,眨巴着眼睛問:“愛妃,這個樣子是不是就很有氣勢?”
一口氣長呼出來,瀲灩想起了,這是自己教他的,哪知道他還記着。
“愛妃,你怎麼了?”皇帝看着她這嚇得不輕的模樣,擔憂地問。
“無礙。”瀲灩擺擺手:“臣妾只是想多了。”
正常人若是能裝瘋賣傻成這樣,那也真的不是凡人。兩年來她幾乎時常能看見司馬衷,他的小動作她都知道得很清楚。司馬衷是真傻,不會有什麼奇蹟。
只是最近宮裡來來往往的人好像多了些。高家人不僅是惦記着皇后的身孕,派了高氏的親妹妹去顯陽殿服侍,還順帶送了兩個女子進宮,皇后讓她安排侍寢,興許是怕懷孕這幾個月,高家恩寵易逝,想用新人固寵。
瀲灩也不在意,讓那兩個女子封了美人,沒事就陪在皇帝身邊逗他玩。
除了女人,瀲灩幾次去太極殿的寢宮都會瞧見一些生面孔的侍衛,問皇帝是怎麼回事,小傻子只委屈地看着她說:“不知道。”
興許是韓朔派來監視的吧,瀲灩皺了皺眉,也就任由他們去了。
過了幾天,皇帝出遊,瀲灩得以喬裝跟着出去。走出洛陽宮城幾步尚算看得過去,但一進洛陽最大的貧民巷,那慘狀就令人不忍多看了。
衣衫襤褸的孩子都餓成了皮包骨,有的手裡拿着個缺口的碗,往空氣裡伸着,眼裡沒有什麼神采。路邊還有很多草蓆裹着的屍體,只露出一雙沒有穿鞋的腳,髒兮兮的全是污垢。
領隊的禁衛軍看不下去了,連忙讓人調轉龍車往正常的街道上走,那邊雖然也有很多災民,可是沒有這樣可怕。
“皇上,臣妾想繼續往裡看看,一會兒再回來,您跟着他們走就是了。”瀲灩死死地盯着那些屍體,低聲朝皇帝說了一聲,便停住了腳,沒有再跟着龍車走。
司馬衷驚慌地伸出一個腦袋來,想喊瀲灩,卻被一旁突然衝過來的災民給嚇得縮了回去。
“皇上開恩吶!開恩吶!”災民們看見龍車,都激動地跪下來磕頭,哭聲四起,還有好多人要去撲那龍車,被禁衛攔住了。
瀲灩被突然涌上來的人羣擠得東倒西歪,周圍的氣味都不太好聞,可是她側頭看着那一張張髒兮兮的臉,心裡涌上的只是無邊無際的悲切。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黎民何其無辜,要被這一場場權欲之戰弄得顛沛流離,喪命異鄉。他們也是想活下來的,眼裡有對生的渴望。只是這世道不叫他們活下去,活不下去了啊!
有人推了她一把,瀲灩一個踉蹌,差點要跌在地上。
一隻手穿過人羣,緊緊地拉住了她,將她帶到一個空處站着,臉上的表情萬分嫌惡。
“你身上弄髒了。”韓朔皺眉。
瀲灩低頭看了看,她穿着一身胭脂色的宮女衣裳,上頭被蹭了些泥痕,還有小孩子的手印。
“太傅向來愛乾淨,既然知道奴婢髒,又拉奴婢做什麼?”瀲灩擡臉衝他挑眉,很是得意洋洋的模樣,一掃方纔的沉鬱。
韓朔黑了臉道:“不過是順手,你有這麼好的閒心要繼續往這貧民巷中走,我就不可以有麼?”
瀲灩摸着下巴看了他一會兒,扭頭看着路邊那些瘦巴巴的孩子,道:“可以,你是當朝太傅,自然什麼都可以。不過我想去給那邊的孩子們買些饅頭,不知道太傅願不願意來搭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