瀲灩微怔,遲疑地接過東西來。瓷白的瓶子握在手裡有點涼,她擡頭看着張術,後者一臉正氣凜然,彷彿給她的不是毒藥,是十全大補丸。
“先生要我,用給韓朔?”
張術抓了抓自己的鬍子,嘿嘿笑了兩聲:“微臣沒指定用給誰,不過這東西難得,再細心的人也察覺不出異樣。雖然不至於讓人死了,卻也能讓人痛苦難休。東西給娘娘,要不要用就全在娘娘自個兒了。”
瀲灩點點頭,將瓶塞拔了,倒出一粒藥來看。米粒大小的東西,很輕,大概是遇了水就能化,的確是難求之藥。
“多謝先生。”心裡有了主意,她朝張術眨眨眼:“先生不管什麼時候都是最疼我的。”
張術朝她微微拱手:“微臣也只能幫娘娘這些了,等會兒起身前往楚地,若是皇上有什麼話,微臣會讓人傳回來給娘娘。娘娘可有什麼要告訴皇上的?”
瀲灩目光一柔,將藥放回去塞好瓶塞,低聲道:“只願皇上別委屈了自個兒,若是餓了渴了,記得要和旁人說。有人欺負他,便將名字記下來,等着回來的那一天,交給我。”
雖然不是什麼明君,但是小傻子這皇位也坐得實在不安穩。若是以後還能回來,再遇見什麼大波折,她定然是要隨他一起的。將他一個人放在很遠的地方,實在太讓人擔心。
張術應了,與她告別兩句,便出門去換了楚將軍進來。
楚嘯天沒問張術與她說了什麼,張術的爲人他很是信得過,總之是不會做出什麼違背楚家家訓之事。
“爹爹還有話要交代麼?”哭過的眼睛還有些紅,瀲灩笑得倒是比剛纔真誠了。楚將軍看了她一會兒,嘆息道:
“洛陽怕是很長的時間裡,都要在韓朔手中。皇后不在,娘娘如今身爲貴妃,當擔起這管理後宮的職責,讓各宮妃嬪,都安心等皇上回來。若是有臣子膽敢闖入後宮,娘娘隨時可以傳喚老臣,老臣必將帶人將其以謀逆罪繩之以法。”
能闖入後宮的,可不就只有那麼幾個人麼,偏生沒一個是動得的。瀲灩心下嘆息,嘴上卻應道:“本宮明白了。”
楚嘯天點點頭,新都尚在建立之中,若是皇上這次能平安回來,後頭的路,就要好走多了。
轉身準備離開,楚將軍卻忍不住又回頭看了瀲灩一眼。她坐在陰影裡,臉上的表情卻很是平靜。背脊挺直,從沒有一刻鬆懈。也是上天開眼,帶走了他的兒子,還留給他這樣一個女兒。
大步走出去,身後的殿門緩緩合上。楚嘯天微微笑了笑,慢慢往宮外走。
正在想着要怎麼哄人爲好的韓太傅,突然收到了沉香宮的請貼。含笑站在他眼前,笑盈盈地道:“太傅,今日月圓,娘娘備好了酒菜,想邀您沉香宮一同賞月。”
韓朔挑眉,他未動作,她便主動來了?
“求之不得,回稟你家娘娘吧,今晚韓某一定準時到。”
“是。”
捏着請帖,韓朔看着含笑出去,心裡略過幾番考量,卻還是扭頭吩咐玄奴:“準備晚上進宮的馬車,將酒宴往後推幾日。”
玄奴應了,下去安排。他便捏着帖子來回地在院子裡走。
“長歌,你覺得此番會有什麼等着我?”走了三圈,他停下來,問一旁閒閒喝茶的長歌。
“娘娘心思靈巧,也是有仇必報之人。”長歌放下茶盞,笑道:“若是換做妾身是娘娘,今晚定然將太傅灌醉,尋一個宮中最醜最老的宮女來,與太傅做一夜夫妻。”
韓朔臉色頓變,咬牙看着她道:“女人的心都是怎麼長的?這般毒辣?”
長歌掩脣一笑,搖頭道:“一般的女子是沒這般狠心的。可惜太傅您先傷了人家的心,就不能怪人家的心頭血濺出來燙傷了您。男人都是自作孽,纔不可活。”
被這說得一時無話,韓朔在桌邊坐下,悶了好一會兒才道:“我不信她會那樣做,就算是狠,她也會換法子。”
嗯,這倒是可能的,長歌默默點頭。貴妃娘娘多半會換一個比她說的還狠的法子。
“對了,衝軒回來了,你知道麼?”韓朔扭頭,問起別人的傷心事來,自己便輕鬆了許多。
長歌不鹹不淡地應道:“妾身早就聽聞了,他最近是哪裡得罪了太傅,竟然被困在城西的大佛寺裡聽得道高僧唸經,幾天都不得出。”
韓朔微微一笑:“衝軒說他很閒,每天閒得要入後宮去玩了。韓某也是擔心他闖下什麼禍事,才讓高僧點化他,告訴他什麼爲‘色即是空’。”
那樣風流的人,指不定連佛祖也調戲呢。長歌輕哼一聲,心裡終究是有些酸澀。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於你記得一個人,記得你們的往事。而他不記得了,完全不知道你是誰。
“妾身倒是,有些想念貴妃娘娘了。”微微嘆息,她回了神看着韓朔道:“若是太傅什麼時候能平安回來,便帶妾身進宮,去看看娘娘吧。日子無趣,娘娘身邊若有個人說話,也是好的。”
韓朔想了想,似乎不虧,便允了。天色漸黑的時候,玄奴來喚,他便上了車,往宮裡而去。
今晚是十五月圓,瀲灩撐着下巴望着天上的月亮發呆,門口的人進來的時候,她眼睛迷濛,許久纔看清人。
“太傅來了。”
韓朔穿了一身月白色對襟長袍,墨發挽玉簪,很是清朗。他一進來,其餘的宮人便都退下了。只餘院中一方酒桌,桌邊兩個人,以及天上一輪月。
“娘娘怎麼突然來了興致,要同臣飲酒?”
瀲灩從酒壺裡給自己倒了一杯,也給韓朔倒了一杯,漫不經心地道:“月色太好,一人賞怕是太過孤單。總要叫太傅來破壞一番美景,纔不至於讓本宮一晚上都沉浸在月色裡。”
低笑出聲,韓朔看着面前的酒杯,裡頭跟盛滿了月光似的,盈盈泛亮。他知道今晚沒這麼簡單,卻不知道她想下什麼棋。殺了他倒是不一定,叫他難受卻是定然。能不能想個法子,不讓這野貓撓傷自己,卻也能換得她的原諒呢?
韓太傅此時尚且不知何爲等價交換,想要原諒卻不肯付出代價,這樣的好買賣,瀲灩是不會同他做的。
“怎麼?太傅不敢喝?”瀲灩看着韓朔發呆,輕笑一聲,將自己的酒杯與他的換了一個,道:“現在能喝了麼?”
一口飲盡杯中酒,瀲灩笑盈盈地瞧着他:“太傅不是向來有自信,本宮還喜歡你麼?既然如此,怎麼連酒都不敢喝?”
韓朔嘆息一聲,端起酒來道:“喜歡臣和要殺臣,一點也不衝突。不過臣相信,娘娘捨不得的。”
說罷,慢慢飲下杯中之酒。
瀲灩笑了,雙靨也盛上光華,一張臉傾國傾城。她慢慢地看着韓朔臉色越來越難看,慢慢地看着他眸子裡寫上驚訝,很是溫柔地道:“太傅的自信,本宮當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
她也許無法殺他,卻是半分不會心疼他難受的。萬蟻蝕心,這痛楚不知道比不比得上她挖掉刺青的疼痛?
見藥效似乎完全發作了,瀲灩走到韓朔身邊,慢慢地抱住他,低下身子來將下頷放在他的肩上,去看那天上的月亮。
“皎皎白月光,相思三分長。我曾經,當真是很喜歡很喜歡你呢。”
韓朔額上冒出了冷汗,身子僵硬。他能感覺到她的溫度,但稍微一動,心口便像是被無數螞蟻撕咬一樣疼痛,那痛楚足以讓他腦裡有一段時間的空白,讓他不敢再動半分。
毒藥,瀲灩當真還是給他下了毒。換了杯盞,無色無味,這樣精心的佈置,是要殺了他麼?
心裡一陣陣地疼,韓朔想笑,卻笑不出來。她說的很對,他是哪來的自信,她不會殺了他呢?幼時喜歡他的楚瀲灩,早已經模糊得不成樣子了。
“若是太傅現在就快要死了,會不會覺得很遺憾?”瀲灩面無表情,慢慢地在他耳邊說着話:“捨棄了所有,只爲這江山,如今卻要死在我的手裡。你的皇位還沒有坐上,大業也還未成。就因爲大意喝下的一杯酒,永離人世。”
韓朔試着想說話,卻發現微微張口,心裡也是一陣疼。這毒藥太過霸道,他今日當真會死在這裡也說不定。
遺憾麼?那是自然,如同瀲灩所說,他還有那麼多的事沒有做完。
不過,若是她一直這樣抱着他,讓他慢慢死去的話,他不會覺得害怕。
“疼麼?太傅?”瀲灩溫柔地吻了吻韓朔的耳垂,低笑道:“讓本宮來幫你數着,殺兄之仇,折我手骨、刺青之仇,桃花源欺騙之仇。這樣多的仇恨,太傅覺得該怎麼償還本宮纔好啊?”
韓朔微微側頭,眼裡都忍不住流露出痛苦的神色。然而他卻伸出了手,在萬蟻蝕心之時,將身後的人拉到了懷裡,惱怒地瞪着她。而後,深深吻下。
穿透骨髓的疼痛瞬間*全身,他腦海裡一片白霧,自己都無法感覺到自己在做什麼。然而下意識的,他死死抱住了懷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