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聽得皇帝笑道:“到底邊疆風沙粗暴, 硬是將你這般風流瀟灑的江南美少年吹成了英武漢子!”
一個宏亮的聲音道:“這是陛下對臣存了愛重之心,才這般覺得,微臣此次回嘉興探望父母, 二老都頗爲高興, 說我長得茁壯了, 不似鄉鄰少年那般羸弱呢!”
沉默了一會, 皇帝的語音低沉了, 似有萬般說不出口的隱痛:“通兒!你此次歸家,怎麼不先進宮見一下朕呢!”
“陛下,往事不可追!憐取眼前人, 此事已然過去這般久了,陛下莫要再提了!這也微臣父母命微臣帶給陛下的一句話。”那男子的聲音也不由自主低沉了下去。
“這個道理, 朕何嘗不明白?只是, 朕尚有一樣要緊東西, 要你帶回去,這次, 卻是錯過了——”
“陛下!太后娘娘有旨意,今晚在上陽宮宴請周大將軍,爲他接風,請陛下即刻帶周將軍去上陽宮覲見太后!”小太監尖細的嗓音傳來。
屏風背後的她鬆了一口氣,怎麼太后也要宴請這個姓周的呢!皇帝方纔說話的語氣, 好像這姓周和他頗有淵源似的!
被即將封后的喜悅填的滿滿的心, 也來不及思考其他東西, 耳聽得外面又歸於平靜, 她急忙從屏風後繞出來, 重新打開沉香木匣,小心翼翼取出那支鳳凰步搖, 左看右看,越看越是愛不釋手。
“反正這一定是陛下賜給我的東西,我就先把它拿回宮去,跟陛下開個玩笑,想必他也不會怪責與我!”想到這裡,她微微一笑,抱起那隻匣子,徑直回她的翠微宮去了。
黃昏時分,德妃帶了宮女去御花園的湖畔賞荷花,已然是盛夏了,滿湖荷花開得亭亭玉立,一如她的心情那般晶瑩飽滿。
走的累了,她便去聽雨軒歇腳,誰知道,廊柱後面,不期然地就轉出了一個男子出來。
她吃了一驚,待要回避,卻見那男子早已雙膝跪倒:“臣周通,見過德妃娘娘,娘娘千歲,千千歲!”
定了定神,她緩緩道:“周將軍免禮!”
說完這一句,她便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是好了。
跪在地下的男子緩緩起身,仰起臉,直視着她的臉龐。
她這纔看清楚這個男子的模樣,那兩道英挺的劍眉,那挺直的鼻樑,那健壯英武的身軀,無不在她面前展示着一種器宇軒昂的陽剛之美,有生以來,她從未見過這般英姿颯爽的男子!
而那周通一雙眼睛,卻仍是停留在她面上,彷彿總也看不夠似的,這讓她心底有了怒意!”
“你好大的膽子,居然盯着我家娘娘看這樣久!這是哪裡來的狂徒!”身邊的宮女吒道。
周通一驚,這纔回過神來,忙道:“娘娘恕罪,臣,並非有意冒犯,只是娘娘,長得實在太像臣早已故去的親人,所以才……”
她不敢再看他,只是揮了揮手:“這是皇宮大內,你休要亂走!退下吧!”
周通轉了身子,又回頭瞧了她一眼,才快步離開。
“娘娘!這狂徒的眼珠子就該挖出來!您晚上奏明陛下,叫陛下治他的罪!”小宮女憤憤地說。
她卻久久地注視着那個漸行漸遠的背影,心中卻想,柱國大將軍,手握兵權,又得陛下信任,他死去的親人是誰?
回到宮中,吩咐御廚上了皇帝最愛吃的菜品,靜靜侯着聖駕,卻遲遲不見。
派人去御書房打探,少頃,小太監跌跌撞撞而來:“娘娘!陛下龍顏大怒,正在御書房裡頭摔東西罵人呢!奴才從未見過萬歲爺這般雷霆盛怒!”
她吃了一驚,急忙起身:“本宮去看個究竟!”
人還沒到御書房,就聽見器物豁然倒地的聲音,還有皇帝暴怒的聲音“若是找不到!你們這幫奴才統統給朕去死!”
幾個小太監面如土色從御書房裡連滾帶爬地出來,她抓住一個小太監:“陛下爲何發怒?”
“陛下放在案上的金步搖不知被誰偷了!”小太監顫聲道。
心裡暗暗鬆了一口氣,她反倒有些欣慰:“沒想到他將自己封后的事情看得這般重!”
款步來到御書房,跪下便道:“陛下息怒,不過一件物事而已,犯不着動此肝火!”
“此事與你無關!退下吧!”皇帝沒有看她,語氣頗爲不耐。
她禁不住微笑:“陛下對臣妾一番心意,臣妾真的銘感五內,那鳳凰步搖,臣妾越看越愛,已然先行拿回去了!”
“什麼?那步搖被你拿走了?”
她點了點頭,滿心以爲他會轉怒爲喜。
誰知頭頂上卻傳來冷冷的聲音:“那步搖,朕說過是給你的嗎?”
她耳中轟的一聲,難以置信地擡起頭來看着帝王那張淡漠的臉:“陛下!不是送給臣妾的,還能是送給誰的?”
“這步搖,世上沒有一個女子有資格佩戴它!朕念你初犯,赦你無罪——將它還給朕罷!”
當着一羣奴才的面,被他這般一說,她頓時無地自容,恨不得地下裂開一條縫鑽進去纔好。
不知是怎麼被弄回寢宮的,她在牀上一連躺了三天,不吃不喝,只是流淚。
原本以爲他對自己有情,誰知竟然是自己心中鏡花水月的幻象而已,德妃只覺得自己的心,很疼很疼。
與此同時,她的妹子進宮探望她之際,也給她帶來了令人更加絕望的消息,那就是,京城早有傳言,當今聖上沒有生育能力。
“姐姐你想,你進宮之前,他寵愛過丁才人,寵愛過娟嬪,可是,她們沒有一個有孕的,可見,不是你們的肚子不爭氣,而是陛下他——”
她仔細一想,深覺有理。
蹙起眉頭,她與妹子哀嘆:“後位無緣,又生不出兒子,姐姐這一生,註定便是暗無天日了!”
妹子環顧四周,見左右無人,才附在她耳邊悄聲道:“辦法有的是,只看姐姐敢不敢用!”
她愣愣地瞧着妹子,大惑不解。
“姐姐!陛下不能生,不見得別的男子不能生!”
她大驚失色,猛地捂住妹妹的嘴:“妹妹!你莫不是瘋了!這要是被人知曉!可是誅滅九族的大罪啊!”
妹妹見她如此緊張,也笑道:“咱們姐妹之間的玩笑話,沒有第三人知曉的。”
送走了妹妹,她斜靠在軟榻上,思潮起伏。
這宮中的妃嬪,皇帝先是寵愛丁才人,後來遇見了娟嬪,就把丁才人拋到腦後,再也不理會了。
娟嬪受了兩年的獨寵,自己進宮以後,皇帝也不曾再邁進娟嬪宮中一步。
而自己受寵,說說講講也快三年了。
上次御花園賞牡丹,太后太妃們還在議論着,說宮中寂寞,人太少了,還要去民間挑選秀女充實後宮。
這一次,自己也快要失寵了嗎?她又想起自己從未見過的傳言中的郭皇后和曾才人,一個是權臣之女,一個是國色天香,可是一旦失寵,就莫名其妙地被皇帝打入了冷宮。
皇帝的性子,實在是太難捉摸,就像上次爲他慶賀生日,自己好心唱曲給他聽,卻換來他長久的冷淡。
說不定哪天,自己也會被莫名其妙地打入冷宮!
此時若不趕緊生下孩子,這一生,也就休矣!
妹妹方纔的話還回想在腦際,可是,這宮禁森嚴,私通生子是想也休想,只有在朝中爲自己找個靠山,或許能設法去宮外抱一個,當今皇帝,不就是狸貓換太子的結果嗎,想到這裡,她突然想起前日在御花園中邂逅的柱國大將軍周通,他逝去的親人,到底是什麼人?
知道這個周通頗得太后的喜愛,近來,她便總是有意無意地往上陽宮去趨奉太后。
果然,她再次見到了周通。
太后微笑着對她道:“德妃此來,周將軍本要回避,是哀家想叫他見見你!”
她心跳猛地加速,有些不知所措了。
“太后!微臣一見德妃娘娘,便覺十分隨和親切,臣有個不情之請,望太后恩准?”周通郎郎道。
“你是認德妃做個乾姐姐,是吧?”
她心頭一跳,看來,周通應該是有個死去的姐姐。
周通卻道:“太后果然聰明過人,微臣正是這個意思,不知德妃娘娘可願意認下微臣這個弟弟?”
她有什麼不願意的呢,正是求之不得,何況是太后親口特許!
於是,就在皇帝的御書房中,她與周通兩人對面八拜,結了乾姐弟。
皇帝對此事顯得頗爲樂意,說周通父母沒有女兒,正好認下德妃這個乾女兒,可慰晚年寂寞。
結拜之際,她直視着周通,發覺他也目不轉睛地看着自己,那眼神中,居然有些許哀傷,想起在御花園中,周通對自己說過的一句話:“娘娘恕罪,臣,並非有意冒犯,只是娘娘,長得實在太像臣早已故去的親人……”
她想,周通對自己的姐姐,一定有很深的手足之情,這份手足之情將在未來的日子裡,一點點轉移到自己身上,一切,都得看自己的努力。”
周通很快就去了邊疆,臨行前,她以姐姐的名義,爲他做了幾套簇新的棉袍,並且交代:“北地酷寒,弟弟一定要保重身子!”
周通也將一個翡翠鐲子贈給了她:“這是我們周家的傳家寶,贈給姐姐,留個念想!”
皇帝又是好幾天不來翠微宮了,她也懶得想爲什麼,每日裡在宮中做刺繡,做女工,心煩的時候,就找人下棋,又在後園種了些花草,總得給自己找點樂子,不然,日子要怎麼過。
日子日復一日地過下去,平靜無波。
直到有一天,她看見了那副畫。
說來也巧,她們這些妃嬪,除非有要事,否則不受傳召,是絕不會進入皇帝的寢殿的,按照大宋宮規,只有正宮皇后纔有資格在皇帝的寢宮殿裡侍寢。
可是,那日卻事有湊巧,一個小宮女給她帶來消息,說邊關上遼兵入侵,戰端又起,周大人好像吃了敗仗,生死未卜。
雖說是乾弟弟,可是畢竟是將來想要依靠的膀臂,,她便再也坐不住了,急步趕往皇帝寢宮詢問。
誰知寢殿靜悄悄的,並無一個人影,她想,皇帝此刻若不在寢殿,定是在太極殿與羣臣商議對策,於是轉身欲行。
就在那一瞥間,龍榻邊懸掛的一副畫突然映入了她的眼簾。
怔了一下,她還是轉回了身,來到畫前仔細端詳。
那是一副仕女圖,而畫中女子,赫然便是自己,她暗暗不解,怎麼放着一個活生生的自己他視而不見,騙要獨自在這寢宮裡欣賞畫中的自己呢?
畫中的自己,一身青衣,頭戴銀簪,一臉清新出塵,她想,皇帝把我畫得美了呢!
再往下看,畫中人手腕上還帶着一個翡翠鐲子,正是自己手上戴的這個,她臉色一變,怎麼他什麼都知道了,周通贈這鐲子給自己,他並不知曉,自己也從未在他面前戴過呀!
畫的落款,還有一行小字,她湊近了仔細看去,只見那一行小字寫得是:“贈與嘉興周離,汴京趙楨酒後狂塗,天聖八年五月初五。
猶如一道霹靂從天而降,她腦海中嗡得一聲,真個人癱坐在了龍榻上。
天聖八年,那時候自己根本還是個不足十歲的小丫頭,這幅畫,畫得是一個叫周離的女子,長得和自己一模一樣。
嘉興周離!嘉興周通!嘿嘿!我真傻!真傻!她慘然微笑。
以前許多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如今都有了明明白白的答案!
她終於明白了,爲什麼當日吳公公見了她就如獲至寶,強要進宮,爲什麼太后皇帝見到自己第一眼就高興非常。
她明白了爲什麼皇帝對着她時而高興,時而愁苦傷心,明白了皇帝那些令人費解的話語裡的真正含義。
比如他經常說的那句:做烏米飯給你吃好不好?再比如她痛哭時,他對說的那句:離兒——
是啊!他叫的,根本就是那個叫周離的女子啊!
原來如此! 原來竟是如此!
她明白了爲何皇帝說沒有任何女子可以有資格佩戴皇后的金步搖,原來,他是準備讓周通帶到周離的墳墓前陪葬!
她想起了丁才人的側影,想起了娟嬪的眼睛,再想起自己這幾年來的三千寵愛在一身!
到頭來,她們都只是一個笑話,只是那個女子的替身而已。
想到自己一生的遭際,眼淚打溼了那副畫,心中的痛卻越來越尖銳。
不知哭了多久,只見外面夜幕慢慢低垂了,她才緩緩站起來,一步一步,回到那個埋葬了自己一生幸福的輝煌宮殿。
一路上,有小太監不停地點燃路邊的琉璃宮燈,見她來了,紛紛跪下:“德妃娘娘好走!奴才們已然爲您點了宮燈!”
宮燈?那又有什麼用處,她只知道,自己這一生的路,註定了不會再被照亮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