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離自錐心刺骨的疼痛中甦醒過來, 已經是深夜時分了。
意識清醒的剎那,她最先想起的就是她的孩子,見燕兒在燈下迷迷糊糊地打盹, 她吃力地伸出手揪住了燕兒的衣袖。
燕兒立刻睜開眼睛, 喜道:“姑娘!你總算醒了, 御醫說你醒了就沒事啦!
“燕兒, 我的孩子沒事吧?”她顫聲問。
燕兒的臉色陰鬱下來, 不敢正視她的眼睛:“姑娘,你別傷心,孩子——以後還會有的。”
周離一陣劇痛攻心, 又昏迷過去。
再次醒來,卻見耶律東緊緊握着自己的手, 滿臉俱是愛憐與心痛。
淚水不可遏止地落向枕畔, 前幾日府中的廚娘還告訴自己胎動是什麼滋味, 今日腹中骨肉便化作血水。
耶律東沙啞着嗓子道:“我已經跟父皇言明,不作這個太子了, 咱們到江南去,在錢塘江邊造一所宅子,生幾個孩子,過你想過的日子,成嗎?”
聽他如此說, 周離雖在傷心之際, 卻還是大吃了一驚:“不作太子?”
耶律東更緊的握住了她的手, 點了點頭。
周離瞪大眼睛, 難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男子, 趙禎爲了江山權位而棄自己如敝履的往事歷歷涌上心頭,她驚痛交加, 百感交集,卻一句話也說不出老來。
一個月後,周離身子徹底康復之際,遼帝下旨,封周離爲太子妃。
春日的黃昏,草原上風和日麗,雪白的羊羣在綠毯般的草海中徜徉,遠處是紫色的連綿的山脈。
周離倚在耶律東寬廣的懷抱中,兩人共乘一騎,她不需花費半點力氣。
草原上風輕輕拂起她的秀髮,耶律東勒住了馬,用他慣使刀劍的粗糙卻溫柔的手,小心翼翼地將那一縷秀髮輕輕繞到她耳後。
看着這個男人寬厚溫暖的肩膀,幸福的感覺終於潮水般自心底深處涌出。
所有的昨日,全部讓他消散,真正緣定三生的人,就在眼前,夫復何求!
此刻,遙遠的汴京皇宮中,趙禎卻佇立在翠微宮那間畫室的窗前,看着窗外黯淡下去的天光,辛酸地回憶起這間畫室往日所有的甜蜜與溫存。
一直以來,他以爲自己最大的美夢便是親政,如今終於親政了,他才真正明白過來,畫室中那個曾經盈盈侍立,溫婉如蓮的女子,纔是自己真正的美夢。
母后兩個月前薨逝了,八王說出了自己的身世秘密,接着就是與生身之母相認,然後是與西夏結盟,撤掉郭顯樞密使之職位。
半年來發生的一件又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卻絲毫沒有影響到他對一個人的思念。
也曾派人去嘉興探訪她,得到的卻是父母將她遠嫁山西的消息。
火速派心腹大臣依照周家給的住址前去尋訪,她卻如那杳然黃鶴,再也不見蹤影。
思念是怎樣一種痛?牽掛是怎樣一種揪心揪肝?年輕的皇帝數月時間,彷彿老了數年。
身後傳來金太妃輕輕的嘆息聲:“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當初?當初若不如此,今日又哪來這般真正的君臨天下,指點江山?
是傷,傷自己雖爲帝王卻爲傀儡,是痛,痛自己保不住心愛的女人,是恨,恨母后棒打鴛鴦,但是,卻沒有任何後悔的理由。
趙禎猛吁了一口氣,如是回答金太妃:“身爲帝王,這是我無法逃避的宿命!”
“你果然是一個比你父皇更加稱職的皇帝!”
聽着金太妃不知是褒是貶的話,趙禎忍住了心頭的刺痛:“朕還要一個人呆會,太妃請自便罷。”
時間如流水般滾滾而過,轉眼便是三年,這三年,趙禎終於廢掉了郭皇后,儘管郭盈其實只剩下一個皇后的虛名了,趙禎卻連這個虛名也不留給她。
無數的文武大臣,權貴富豪費盡心機想讓自己的女兒進宮當皇后,可皇帝卻始終只有一句話:“朕心中的皇后,只有那一個人,此人若不出現,朕,永不立後!”
曾貴人媚兒因爲背地裡誹謗過周離,一道聖旨去了冷宮與廢皇后郭盈爲伴了。
之後,重華宮的一個掃地的小宮女卻受到了皇寵,可是,不過數月又被新封的楊美人擊敗。
滿宮的人都知道,那小宮女的側影很像一個人,而後來的楊美人命比她更好,生了一雙酷似那個人的眼睛。
周離這個名字,成了宋仁宗趙禎午夜夢迴之際揮之不去的痛楚。
夜晚的傷痛與惦念,卻沒有影響到一國之君白日裡裡擬定種種新政的腳步,金太妃的話沒有錯,他不是一個好情人,但真的是一個好皇帝。
近來,他所有的精力都花費在治理淮河這件干係子孫萬代的偉業上,直到宋遼之間的烽火再度燃起。
那一年的秋天,草原上的羊羣與馬匹發生了大規模的瘟疫,人們沒有錢換取活命的糧食,而國庫中的款項卻不足以救濟所有的災民,許多部落的首領們便派人到鄰部劫掠,整個遼國一片混亂。
在此當口,平息民怨的唯一辦法是大批的錢糧。
然而錢糧又從何處來,除了出兵向外掠奪,再無別的良策。
在與羣臣商議幾日之後,遼帝終於決心,乘着早已議和,宋朝意想不到的情況下,出兵襲擊。
不到一個月,便攻佔了北宋邊疆八座城池,一車一車的糧食布匹潮水般涌向草原,遼帝這才鬆了一口氣。
清晨,遼闊的草原被朝霞印染得一片通紅,耶律東策馬緊隨父皇之後。父子同遊草原。
馬兒奔到一片高崗之上,遼帝勒住繮繩,環顧四野,只見風吹草現,天地練成一片,胸中豪氣陡生,他用馬鞭指着草原道:“皇兒!咱們大遼版圖遼闊,水草豐美,可是南朝風物卻更加迷人。”
耶律東想起自己當年南下議和一路所見無數美景,不由得點頭稱是。
遼帝接着道:“我大遼自建國之初,直至你祖父和我,都是一心想滅了北宋,讓咱們千千萬萬的契丹人再也不爲沒有糧食吃,沒有綾羅綢緞穿而發愁。
頓了一頓又道:在汴京城中稱王稱帝,這是我耶律一族世代相傳的使命,你作爲未來的國君,一定要切記着這條祖訓!
耶律東昂然道:“父皇放心,兒子絕不敢忘。”
遼帝拍了拍愛子的肩膀:“此次南征,正好乘着南蠻猝不及防,咱們可一舉滅了它!你武藝高強,人又機智,父皇便封你爲兵馬大元帥,你領兵直搗東京,將大宋萬里錦繡河山捧回來見我,,如何?”
耶律東精神一震,立刻翻身下馬,拜倒在地朗聲道:兒臣一定不負父皇所託,縱使爲我大遼子民拋頭顱灑熱血,也是職責所在,萬死不辭!
回到太子府中,耶律東第一件事便是到書房中找周離。
他之前雖然也有領兵作戰的經歷,可是這般御賜了大元帥封號,率領幾十萬軍隊大規模作戰的,此次父皇對自己如此重視信任,如何不令他激動不已?
到了書房中,卻不見周離的人影,耶律東正要走出房間,卻一眼瞥見書桌上一副墨跡未乾的紙張。
他微微一笑,想起當年河水中那些紙船,心頭泛起溫馨,順手拿起了字幅。
定睛一看,他的神色就變了,只見那紙上赫然寫着那著名的詩句:“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短短兩句話,卻如斗大的冰雹般,將耶律東火熱的激情砸得七零八落,狼狽不堪。
胡馬?胡馬?三年的同牀共枕,三年的纏綿恩愛,居然讓他忘記了,她終究是宋人。
而自己居然愚蠢到想以徵宋來在她面前樹立英雄無敵的形象,想到這裡,耶律東苦笑了。
門簾一陣響動,耶律東慌忙將紙張放回原處,進來的卻是燕兒。
他心念一轉,吩咐燕兒道:“三日後,我便要出征,此事萬萬不可讓太子妃知曉,太子妃在上京並無任何親友,你若多加留心,消息便不會傳到她耳中,知道該怎麼做嗎?
燕兒點頭,奴婢明白,請太子放心。
來上京三載,在耶律東的薰陶下,周離的馬術越發精奇了。
那日,耶律東說父皇派他出使西夏,硬是不要她在城外相送便匆匆去了,她閒來無事,便在燕兒的陪同下,到京郊的草原上游逛,
草原上優美的落日卻再也勾不起她的詩情畫意,撲面而來的清爽的風也同樣吹不散她的愁腸。
一個月前,遼帝下旨大舉伐宋,京城百姓聚在一起送數十萬大軍啓程。
全城百姓歡聲雷動,唯有她緊揪着一顆心,眼睜睜看着那些鮮明的鎧甲,明晃晃的兵器,和轟隆隆如雷的馬蹄聲,在遼人們的祝福和企盼下,開往那遙遠的地方,她的祖國。去征討,去殺人,去掠奪。
而自己,卻是如此的無能爲力,每念及此,心口便像堵上一塊大石般,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那日,府中的管家與馬伕在後花園中眉飛色舞地談論着遼國大軍如何勢如破竹,如何攻城略地,打得宋人如何得哭爹喊娘,恰好被她聽見,勃然大怒之中,她下令將兩人各打了五十大板,隨後心緒難平,伏案下寫下了那句唐詩。
眼見落日漸漸沉到地平線以下,燕兒見太子妃仍舊在馬上呆立,便策馬跑來勸道:“這裡風大,太子妃當心受了風寒,太子臨走前,可是千叮嚀萬囑咐叫奴婢照顧好你的。
周離調轉馬頭,正要回去,卻見於寶騎着一匹大黑馬疾馳而來,口中叫道:“太子在中原打了勝仗,現在已經兵臨太原城下,奴才給太子妃報喜了!”
周離大吃一驚,險些從馬上跌落下來,燕兒忙上前一把扶住,口內嗔道,你胡說些什麼?
周離甩開燕兒的手:“於寶,你說太子正在攻打太原?
於寶點了點頭:太子妃難道不知?
周離禁閉雙脣,一言不發,將馬鞭狠狠一抽,疾馳回府,稍稍收拾一番便騎了一匹馬往官道而去。
燕兒苦苦相勸,周離卻哪裡肯聽。
於寶便對燕兒道:“放心,自有我一路護送太子妃周全!燕兒無奈,只得罷了。
兩人星夜兼程,不到三日功夫,就已經到了太原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