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返鄉

冷宮的偏殿, 不知原先是前朝哪位妃嬪公主的書房,屋角落滿灰塵的楠木櫃子裡,居然有一些筆墨紙張, 這讓周離如獲至寶。

從此, 每到深夜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的時候, 她就會起身悄悄點燃那盞缺了一個腳的豆油燈, 在黯淡的燈光下揮毫寫出她的痛, 她的怨,以及,她的夢。

第二天, 如果是晴朗的日子,她便來到後院的水渠邊, 將昨夜的心情摺疊成一艘艘小船, 然後目送着它們隨着流水飄向那屬於宮外的, 遙遠而自由的地方。

她和李姑姑的關係越來越親密了,在這陰冷空曠的宮殿裡, 她們是彼此唯一的籍慰。

李姑姑從來不說自己的身世,也不問周離爲何進的冷宮,她似乎對一切的事情都超然物外,只有一卷佛經,才能讓她將心神完全貫注。

心如止水是她留給周離一貫的形象, 直到某天深夜, 周離才改變了對她原有的看法。

那夜, 月色極好, 冷冷的清光透過窗櫺直照進來, 周離睡不着,便起身去殿中找那盞油燈。

拿了油燈剛要回房, 卻一眼瞥見聽窗外立着兩個人影,她吃了一驚,下意識地避在了牆角。

待聽清楚那兩人的聲音之後,她不禁大奇,原來是陳琳進來找李姑姑說話,這兩人半夜三更的會有什麼話說呢?

只聽李姑姑低聲道:“只要他身子安康,心頭喜樂,我便一輩子見不着他,聽不到他叫我一聲娘,又有什麼關係?”

陳琳道:“陛下最近政務雖然繁忙,可飯食卻比以往進得多了,親政是他多年的心願,如今實現了,心頭哪有不快活之理呢!娘娘且寬心,莫要掛懷。”

周離這一驚非同小可,手中那盞油燈差點拿捏不穩,只覺渾身微微發顫,聽不到他叫她一聲娘?原來——原來李姑姑居然是趙禎的娘?那太后……

她正在努力思索,耳邊又傳來李姑姑梗咽的聲音:“當年太后雖然將他奪去,可是並未取我性命,又一手將他扶上皇位,栽培成人,我——我心裡倒也不恨她了,如今她的病,可是真的藥石無靈了?”

陳琳苦笑道:“娘娘便是這般忠厚,當初分明是八王爺勸了她,她怕將來死後,陛下會爲您報仇而去爲難她劉氏一族,纔不殺你,你居然還——”

李姑姑輕輕嘆息了一聲:“當年先帝因爲我而不顧與她多年情分,她恨我,奪取我的兒子,也是形勢所迫,她快要死了,這些恩怨,不提也罷!”

“陛下如今意氣風發,指點江山,雖然年紀輕輕,可卻將朝政治理得僅僅有條,娘娘只需再耐心等上一段時間,到時候八王出面澄清此事,娘娘便可母子團聚,盡享天倫了……”

陳琳後面還說了什麼,周離已經無心再聽,腦中只盤旋着八個字:“意氣風發,指點江山!”

趙禎,你毫不留情地將我置於這般無助無望的境地之後,居然活得如此痛快瀟灑嗎?意氣風發,指點江山!嘿嘿!你果然是一代明君,心中只有江山,毫無兒女私情!

心中存留的對他的最後一絲幻想也告破滅,她就這樣在大殿的牆角怔怔地站了一夜。

她想,趙禎的一生,會有無數女人,自己永遠都是其中之一,自己所求的幸福,本不是與許多女人分享丈夫,是什麼時候開始,是怎樣一種瘋狂的情感支配着自己,讓她不顧一切,只想永遠活在他的身邊?

這種瘋狂的愛意,她有,可是,他有嗎?

想到這裡,她的心像是被利箭穿過,劇痛無比。

她又想,若是從來不曾遇見他,啊!若是當日沒有進宮,自己的人生,該是多麼完美的一副圖畫,爹爹開了多年私塾,門下青年才俊無數,自會爲她擇一位如意郎君,縱然不是大富大貴,也是豐衣足食,兩情相悅白頭偕老。

人生苦短,我怎麼能夠輕易放棄自己的生命?我憑什麼要將自己的人生,毀在這所陰暗破敗的冷宮裡!

想到這裡,她雙手不由得緊握成拳:“我不是金太妃,我也不是李姑姑,我一定,不能讓自己重複她們的悲劇!”

當東方出現出現魚肚白的時候,周離完成了此生所做的最重要的一個決定。

她鋝了鋝被夜風吹亂的秀髮,毫不遲疑地來到了李姑姑房中。

李姑姑正在梳頭,見她來了,便笑問:“你今日精神爲何如此倦怠?”

“那是因爲我昨晚一夜未眠,想來想去,只能求姑姑!”

李姑姑詫異地望着她,靜靜等着她的下文。

周離抓住她的手:“姑姑,我想出宮!”

李姑姑吃了一驚:“你想出宮,乃是人之常情,可是,這又談何容易!”

周離懇切地說:“你和陳總管昨夜的說話,我都聽見了!”

李姑姑渾身一震:“你——你都知道了?”

周離點了點頭:“求姑姑成全,反正太后已經病危,姑姑可以讓八王勸太后大赦天下,將年過二十的宮女,和冷宮中的廢妃全部放出宮去!”

李姑姑顫抖着雙脣:“這——這可行的通嗎?太后會願意將我放出嗎?”

周離點頭:“姑姑請想,太后如今命懸一線,一旦薨逝,您是陛下生母的真相必然大白於天下,她如此聰明絕頂之人,當然不會再將你囚禁!,

李姑姑難以置信地瞪視着她,周離目光堅定:“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大赦天下爲病危之人祈福,本就是歷朝歷代執掌江山者慣做的事情,此事,只要八王去提,十之八九,可以成功。”

李姑姑思索良久,臉上終於露出讚賞之色:“此計可行!”

周離鬆了一口氣。

“你——你難道捨得皇帝?”見她臉上如釋重負的表情,李姑姑意味深長地問。

她果然什麼都清楚,難怪從來不問自己。

周離冷笑:“他既無心,我便休!”

李姑姑緩緩點頭,悵然一笑:“當年我便是舍不下先帝對我的一番情意,總想着他有他的不得已,才心甘情願在冷宮中苦度了二十多年的光陰!好丫頭,你有志氣,比我強多了!”

上陽宮中,劉太后臥在榻上,雙目深陷,臉色蒼白,再也沒有了往日的光彩與風華。

郭盈坐在病榻邊,一臉憤恨之色:“太后,您可要快點痊癒,這後宮要是沒有了您,陛下還不知道怎樣將我往死裡折騰呢!虧我郭家世代鎮守邊疆……”

劉太后劇烈地咳嗽起來,牀邊的宮女們忙扶她坐起,給她撫着胸口。她依舊閉了眼睛一言不發,這個媳婦是自己強加給皇帝的,再不懂事,也只能無視,何況她現在心心念唸的,是比帝后不合重要百倍的大事。

當年,先帝不顧一切愛上了她宮中的侍女李氏,甚至要廢掉她的皇后之位讓李氏做皇后,虧得她在朝中羽翼已豐,才保住了皇后寶座,她終生不曾生育,便利用權勢,將李妃生的兒子據爲己有,又逼着先帝將李妃打入冷宮,二十多年來,皇帝雖然因爲親政之事屢次忤逆,可他對自己這個“生身之母”依舊存有很深厚的感情。

自己死後,當年的秘密必將大白於天下,皇帝,會怎麼看待自己這個害他母子分離在前,獨攬大權在後的嫡母?李妃,她會將自己囚居冷宮二十多年的悽苦與怨恨發泄到自己哥哥和侄兒身上嗎?

到底要如何,才能保全劉氏一族的性命呢!

郭盈見太后始終不理自己,心中怒火更甚,也不屈膝告退,只跺了跺腳,便悻悻而去。

郭盈前腳剛走,後腳就有太監來報:“八王爺在外求見!”

劉後精神一震:“傳!”

八王爺是先帝同父異母的弟弟,在朝中極有威望,當年趙禎未出生,先帝曾經一度想立他爲皇太弟。

更難得的是,他爲人正直,顧全大局,對大宋江山與自己的皇兄忠心耿耿,從不因爲自己與皇位失之交臂而遺憾,因此,此人在劉後心中,極具分量。

陳琳此刻正站在上陽宮的廊檐下,暗暗揣測着八王與太后談話的結果。

二十多年前,當他還是個管先帝起居的小太監的時候,就經常受到劉後身邊的總管太監郭槐的欺壓,有一次甚至差點送了命,多虧李妃娘娘在先帝面前極力周旋,救下了自己一條小命,從此他便對李妃銘感五內。

二十多年來,他一直偷偷照顧着幽居冷宮的李妃,也對她的兒子忠心不二,眼看,這母子兩相認的機會就快到了,他如何不由衷地感到欣慰呢!

很快,八王就從太后寢宮中走了出來,他急忙迎了上去。

看着他詢問的表情,八王微微一笑,衝他點了點頭:“太后採納了本王的意見,並將李妃加封爲貴妃,接回重華宮居住!”

陳琳不禁喜上眉梢:“王爺好本事!奴才這就通知李妃娘娘去!”

翌日,劉太后頒下懿旨,所有年過二十的宮女,以及冷宮中的廢妃,除李妃加封爲貴太妃之外,其餘人一律放出宮去,與家人團聚。

懿旨一下,滿宮沸騰。

冷宮的大殿,那羣麻木絕望的女人們此刻有放聲大哭的,有尖聲大笑的,亦有驚喜過度而暈厥的,整個大殿亂作一團。

而周離此刻卻靜靜地坐在偏殿中,聽着小太監們吆喝着點名字,將那羣狂喜的女人一個一個帶了出去。

李妃娘娘早在昨夜就遷了出去,寂靜的冷宮中,最後只剩下她一個人。

“嘉興周離!”小太監終於唸到了她的名字。

嘉興!嘉興!淚水不知不覺涌滿了她的眼眶。

當那扇沉重而破舊的木門緩緩開啓的時候,溫暖絢麗的陽光便直射了進來,她終於見到了,冷宮外的,第一縷陽光。

她挺起脊樑,緩慢而堅定的邁出了那道門檻,頭也不回地,向前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