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屍應驗而不驗,或受差過兩時不發,或不親臨視,或不定要害致死之因,或定而不當,各以違制論。
——《洗冤錄·卷之一(條令)》
樓門突然被推開了。
一個年輕的警察走了進來,圓圓的臉上戴着一副綠框眼鏡,鼻頭也是圓圓的,有點大的嘴巴不知是不是合不攏的緣故,總是咧着,看上去彷彿一直在笑。他看了衆人一眼,徑直走到蕾蓉面前問道:“您是……蕾主任?”
蕾蓉點點了頭。
“我叫胡佳。”他伸出手與蕾蓉握了握,“我是區分局的,昨天晚上發生了一起案子,想請您幫忙做一下屍檢。”
此言一出,蕾蓉便顯得有些不快,但還是溫和地問:“你們局長沒有說我上個月培訓時提出的要求嗎?”
胡佳一愣,然後嚅囁道:“沒……沒有啊。”蕾蓉嘆了口氣。
一本《世界法醫學簡史》記錄得很分明:在20世紀之前,法醫還沒有真正意義上成爲一門獨立的“職業”,大部分是由案發地醫院的醫生兼任,屍體一經發現,直接送到醫院解剖,所以他們的工作也被稱之爲“手術室屍檢”,直到伯納德?斯皮爾斯伯裡出現,這位大英帝國內政部的高級病理學家,提出了一個重要的理念——屍檢應該在犯罪現場完成,這樣才能結合現場狀態對死亡原因做出更科學更準確的判斷,因此被稱之爲“現場屍檢”。
而今,比較規範的屍檢應該分成兩次完成,犯罪現場一次初檢,再將屍體帶回相關機構複檢。但是在我國,這一點有時執行不到位,一來辦案刑警嫌犯罪現場多了個法醫礙手礙腳,二來部分法醫也懶得外出,喜歡坐在解剖室裡“坐以待屍”,這就導致只有一次“手術室屍檢”,致使許多本該在現場提取的法醫學證據被遺失或破壞。
爲此,蕾蓉多次呼籲,涉及兇殺案的犯罪現場勘查,必須有法醫參與。在上個月市局舉行的高級警官刑偵技術培訓班上,被邀請授課的她還專門強調了這一點,誰知竟被當成了耳邊風。
蕾蓉從胡佳手中接過標記有“JSH-SJ-46”的屍檢申請表,看了一下公章,簽上了自己的名字。按照程序,這時,待檢屍體應該已經由後門的專用電梯送到二樓的解剖間了,她擡腿就要往二樓走,馬笑中卻攔了一道,歪着嘴巴對胡佳說:“你區分局的?我怎麼從來沒見過你?”
“分局上百號人,你怎麼可能都認識。”胡佳說,依舊一副笑模樣。
“你還真別說這話,分局就沒有我馬笑中不認識的人,食堂裡的蟑螂我都能叫出它大名來。”馬笑中大拇指一指鼻尖,“那你知道我的姓名麼?”
旁邊郭小芬吭吭地咳嗽。
胡佳扶了扶眼鏡:“望月園派出所的馬所長嘛,大名鼎鼎的,哪個不認得?”
“好了。”蕾蓉皺着眉頭打斷了馬笑中的詰問,“你和小郭到底找我什麼事情啊?要是不急就回頭再說吧,我要趕緊工作了。”
正在這時,樓上突然傳來一聲殺豬似的尖叫,然後是擂鼓般咚咚咚的奔跑聲,好多房間的門聽到信號一般嘩啦啦全打開了,有人大喊:“老高你冷靜點!”“老高你住手!”接着,一個長臉女人跌跌撞撞地衝下樓梯,一把拽住蕾蓉哀號起來:“主任救命啊!姓高的要殺人啊!”
“曉紅,出了什麼事?”蕾蓉一邊問長臉女人,一邊茫然地擡起頭,目光與站在樓梯上面的高大倫撞了個正着。
高大倫手裡握着一把肋骨刀,也許是身體在顫抖的緣故,刀刃放射出的逼人寒光也在不斷抖動。
“老高,把刀放下!”蕾蓉厲聲命令道。
皮包骨頭的黃瘦臉孔上,嘴巴倔強地向外凸起,手中的刀握得更緊了。
趕過來的幾個同事掰開高大倫的手指,把肋骨刀奪了下來。
“她……她欺人太甚!”高大倫指着劉曉紅,嘴脣哆嗦着說。
“不就是撕了你一本破書嗎?啊?你至於嗎你?”劉曉紅一邊哭一邊分辨着。
“你撕老高什麼書了?”蕾蓉問道。
劉曉紅只是嚶嚶地哭,不說話,站在老高身邊的王文勇道:“她和老高吵架,把老高那本《洗冤錄》給撕了……”
原來如此。對於高大倫而言,那本書就是他的命啊!
蕾蓉輕輕地責備道:“曉紅,不管因爲什麼事情,你也不該撕老高的書啊,你應該知道那本書對他很重要。”
王文勇走下樓梯,把事情的經過講了一遍。就在剛纔,有一具無名屍體送了過來,是區環衛局工人在涼水河大橋附近的一個涵洞裡發現的,似乎是個流浪漢,全身又髒又臭,沒人願意做屍檢,報到研究所副主任劉曉紅那裡,劉曉紅過來看了一眼,就捂着鼻子嚷嚷道“趕緊拉出去火化”!這時高大倫進來,說沒人做屍檢我來做,死了個人哪能不明不白的就給火化了?
“萬一要是傳染病咋辦?”劉曉紅眼睛一瞪。
“那更得屍檢了,一旦發現傳染病要趕緊上報給CDC(疾病預防控制中心),才能及時採取防控措施啊。”高大倫扶了扶眼鏡說。
劉曉紅一聽轉身就往外面走,到門口時甩了一句:“裝什麼逼!”
高大倫雖然視力差,聽力卻很好,一聽這話就火了:“你站住!你堂堂一個副主任,怎麼能張口罵街?”
劉曉紅說我罵你怎麼了?啊?你就是該罵就是欠罵就是找罵!你一個聘用工天天擱這兒充什麼大尾巴狼!啊?甭跟老孃這兒裝逼,咱們這樓裡也就蕾蓉把你當個蔥花,你還真拿自己熗鍋啊!
高大倫嘴笨是出了名的,登時就氣得說不出話來,半天才想起該怎麼反駁,從懷裡掏出那本珍愛至極的《洗冤錄》,手指顫抖着翻開一頁,指給劉曉紅看:“你看第二卷‘驗壞爛屍’這一節,開篇就說‘若避臭穢,不親臨,往往誤事’,這是宋慈先生的教誨,咱們處處不如古人,至少在責任心上應該不輸給古人吧!”
“少跟我扯淡!”劉曉紅不耐煩地把手一揚,說來也巧,那本《洗冤錄》本來就被高大倫翻得快要爛了,再被劉曉紅的手背一打,凌空飛起,在空中竟然散碎開來,洋洋灑灑鋪了一地,劉曉紅一躲閃,高跟鞋又踩了幾頁,高大倫從不鏽鋼器材架上抓了把肋骨刀就衝了上來……
聽完王文勇的講述,唐小糖忍不住說了一句:“這也太欺負人了!”
蕾蓉瞪了她一眼,嚇得她低下頭,用小手指勾着蕾蓉的衣角輕輕地搖着。
蕾蓉在創辦研究所的時候,有個重要的手續是劉曉紅的老公審批通過的,條件就是把劉曉紅弄到所裡當個副主任。蕾蓉一口答應下來,從此劉曉紅掛着副主任的名義,過着拿工資不幹活的滋潤日子,偶爾在會上指導幾句“業務”,也是狗屁不通,惹得所裡上上下下沒一個人不膩歪她。她卻毫不自知,走路趾高氣揚,講話頤指氣使……不知道爲什麼,她很怕蕾蓉,似乎蕾蓉不用說話,只要在面前出現,她那氣焰就矮了三分。
此時此刻,見蕾蓉並無迴護自己的意思,劉曉紅一眼看見穿着警服的劉思緲,撲上去就要拉她的胳膊,卻發現這個面若冰霜的女警官目光冷得蜇人,手在半路改了方向,指着高大倫道:“警官您都看見了,他這是殺人未遂啊,您趕緊把他抓起來,趕緊把他抓起來啊!”
蕾蓉這時不能不說話了,她嚴肅地對高大倫道:“老高,大家是同事,工作上有了矛盾可以協商解決,但絕對不允許實施暴力。”接着她又環視一圈,慢慢地道:“宋慈先生曾經講過:法醫檢驗是‘生死出入之權輿,幽枉屈伸之機栝’,‘諸屍應驗而不驗,以違制論’,這裡強調的是法醫工作者必須要有高度的責任心,不能因爲一具屍體無名無姓、骯髒污穢,就拒絕檢驗。”
大廳裡異常安靜。
蕾蓉接着說:“對路倒(一般指死於街頭、路邊的無名流浪漢),如果沒有外傷,傳統習慣是送到法醫機構之後,只做裸眼觀察,就送去火化。但是在咱們研究所,我要立下一條規矩:只要送來路倒,必須按照標準進行屍檢,如果嫌髒嫌臭,沒人檢驗,就由我親自來做,我不在的時候,老高你來做,行嗎?”
老高望着蕾蓉,使勁地點了點頭。
劉曉紅突然反應過來,蕾蓉這番話明着是批評高大倫,其實是給了他尚方寶劍。她的長臉頓時漲得通紅,母猴一樣的凸嘴巴鼓了兩鼓,撒潑似的尖叫起來:“這不明擺着欺負人嗎?啊?庇護殺人兇手是嗎?啊?不拿我當領導了是嗎?啊?欺負我們家沒人了嗎?啊?”一邊叫一邊倒退着,直退到樓門口,一把撞開大門衝了出去。
望着搖搖擺擺的樓門,蕾蓉蹙緊了眉頭。許久,她擡起右手,用食指和拇指揉起睛明穴來。
劉思緲走上前道:“我帶着那個快遞包裹先回去了,有事你再叫我吧——你自己要注意安全。”
蕾蓉點了點頭。郭小芬也走上前說:“蕾蓉姐,我和馬笑中找你沒有什麼大事,改天再和你說吧,我們也撤了。”
馬笑中一愣,正要開口,被郭小芬拉扯了一把,閉上了嘴巴,跟着她走了。
研究所的其他工作人員也都回到各自的崗位去了。
蕾蓉帶着胡佳來到更衣間,套上經過消毒的藍色手術服,戴上乳膠手套,然後一起走進解剖室。
“啪”的一聲,打開了燈,牆上貼滿瓷磚的解剖室,頓時被冰冷的白色光芒溢滿。不鏽鋼驗屍臺上放着一具赤裸的屍體,白得發青。
空氣中瀰漫着濃重的來蘇水氣味,讓人彷彿置身於福爾馬林溶液之中——事實上這是組織防腐劑、清潔劑和屍體的“混合氣味”。這時,作爲驗屍助理的王文勇推着病理取材臺走了進來,上面放有解剖工具和用於存放組織的標本瓶。王文勇將系在屍體大拇指上的標籤取下,與胡佳提供材料中的編碼進行再次覈對,覈實無誤之後,開始用移動式攝影臺給屍體進行拍照,每拍照一個部位就向蕾蓉唱報:
“胸腹部——無外表損傷。”
“腰背部——無骨折跡象。”
“左手手臂——內側有一蜈蚣樣刺青。”
“右手手掌掌心——有氧化鐵痕跡。”
“指甲——顏色正常,無脫落,甲溝無異物。”
……
蕾蓉根據他的唱報,逐一進行覈實,然後用筆在一張《屍檢體表檢查表》上勾畫着什麼。
體表檢驗完畢,要對剖檢結果——也就是死亡原因進行初判。蕾蓉自己當然會形成一個初判,但她更喜歡讓助理說出自己的想法。
“顱骨全層骨折,凹陷深度不一,多處形成形狀不一的碎骨片。”王文勇思忖了一下說,“我認爲是外傷性硬腦膜外血腫導致的死亡。”
“兇器是什麼?”蕾蓉問。
王文勇一下子愣住了,細細的小眼睛眨巴着,半天沒說出話來。
“創腔內你沒有仔細看嗎?”蕾蓉的口吻中流露出一些不滿,但發現王文勇有點緊張以後,立刻溫和地說:“創腔內有無異物,也是體表檢驗的重點之一,不應該留到剖檢程序再處理。你看,這位死者的顱骨創腔內有大量的淺紅色粉末樣黏土類物質,且只有這單一一種物質,應該是……磚頭類物體的連續打擊造成的死亡。”
磚頭類物體的連續打擊造成的死亡?
自己剛剛說出的話。竟然在腦海中迴音似的又迴響了一遍。
來不及想這是怎麼回事,解剖室裡必須集中精力。
“開始剖檢。”她對王文勇說。
王文勇點點頭,將驗屍臺上方的渦輪式換氣扇打開,蠅聚般的嗡嗡聲立刻在解剖室內響起。
蕾蓉拿起了解剖刀。
一次性刀片已經裝在了纖細的刀柄上,宛如蛾子的殘翼輸入了一注月光。
常用的解剖術式有四種:直線切法、T弧形切法、Y形切法,倒Y形切法。由於死者的顱骨骨折,受到打擊時連帶頸部也有損傷,所以蕾蓉決定採用T弧形切法:即用刀從死者的左肩劃過,直到乳頭,再到右肩,然後在這個U字形刀口的最下端,沿胸腹正中線向下,繞臍左側至恥骨聯合上緣,切開皮膚及皮下組織——這樣做的優點是可以最大限度地保持頸部外形完整。
刀尖穩穩地壓在了左肩的皮膚上,正要向下劃開——
“請等一下。”蕾蓉驚訝地擡起頭看着王文勇,王文勇一臉愕然,表示不是他在說話。
“蕾主任,打擾了。”原來是胡佳發出的聲音,“我不大明白,既然我們警方已經初步認定這個人是死於顱骨骨折,剛纔你們做體表檢驗的時候也確認了這一點,那麼還何必做全身的屍體解剖?這豈不是會浪費時間嗎?只做頭部剖檢不就行了嗎?”
他爲什麼這樣急躁?
解剖間是一個容易讓人冷靜的地方,這裡是一個很大的空間,卻又那麼擁擠,填滿了富有哲學意義的東西:生命的價值,死亡以什麼樣的形式到來,愛和恨,肉體的速朽與靈魂的不朽……總之大部分人來到這裡都會迅速平靜下來,被一種恐懼和傷感攫住心靈,因爲畢竟我們每個人都無法保證自己絕對不會躺在那個冰冷的驗屍臺上。
但是胡佳似乎急於讓自己儘快做出死亡結論——更準確地說,是儘快做出“外傷性硬腦膜外血腫導致的死亡”這一結論,這是爲什麼?
蕾蓉冷冷地看了胡佳一眼,這個人掛着笑的臉龐泛着一層油光,把一切質疑都反射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
蕾蓉用最簡潔的話語解釋道:“僅僅根據一些體表傷口,就只做局部屍體解剖,容易導致誤判。比如這個人,表面看是死於顱骨骨折,但也有可能是死於中毒,然後被拋屍街頭,另有仇家看到了以爲他醉酒,就用磚頭連續打擊他的腦袋,那麼如果我不採取體內檢查,進行代謝產物的檢測,就可能使你們放過毒殺他的真兇,所以,屍體解剖應力求做到全面、完整、系統,決不能只管一點,不顧其餘。”蕾蓉停頓了一下接着說:“另外,研究所有規定:在做屍體解剖時,除了和工作有關的事情,一律禁止說話,請你有什麼問題留到屍檢結束後再問。”
“哦。”胡佳在靠牆一張椅子上坐下。
“你是要觀看解剖過程嗎?”王文勇問。胡佳點了點頭。
這倒令蕾蓉有點驚訝,許多警察在屍檢一開始就會溜出解剖室,他們可不想往後一個月連看見烤羊肉串都想嘔吐。
不管那許多了,蕾蓉將刀尖輕輕一壓,一滴血液立刻染紅了刀刃……
更換了三枚刀片之後,剖檢宣告結束——由於解剖中會切到骨頭、軟骨和組織,所以更換刀片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胡佳站起身問道:“結果如何?”
也許是一種特殊的警覺,讓蕾蓉在整個驗屍過程中備加仔細,不放過一點疑點,但是最終的結果並沒有出人意料。蕾蓉一邊清理電動開顱器一邊回答道:“外傷性硬膜外血腫,引發動脈性出血死亡。”
“兇器呢?”胡佳繼續問。
蕾蓉指着玻璃皿內的粉末:“創腔中提取的。結合顱骨碎骨片的大小和形狀,我認爲是磚頭連續打擊造成的。”
“好。”胡佳說着,將一份《法醫鑑定屍檢報告》遞給她:“麻煩您能填寫一下嗎?”
蕾蓉看了他一眼:“很着急嗎?”
“很着急。”胡佳說,“請您多理解。”
蕾蓉摘下乳膠手套,扔進廢料筒內,然後接過報告書,坐在書寫臺前仔細地填寫了起來。
她能感覺到胡佳就站在身後,這種被監視的感覺很不好,非常不好。
填寫完畢,她檢查了一遍,確認沒有錯誤和疏漏,交給胡佳。
胡佳打開,徑直翻到最後一頁,微笑道:“對不起,蕾主任,您還沒有簽名呢。”
蕾蓉一愣。
她接過來看了一眼,果然,簽名處空空如也,看來是剛纔填寫報告的時候過於緊張,以至於無論怎樣細緻,還是未免百密一疏。
她拿起筆,就要簽字的時候,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再一次攫住了她的心,那種感覺就像在接受左手採訪中突然發現他的不懷好意,還有剛纔聽謝警官笑着問“假如我們剝奪了你的全部意義呢”,甚至令她恍惚間看到那個拎着鐵棍的黑影躥出巷子口,迎頭劈下!
一切都來得那麼迅疾,那麼詭譎,那麼神秘莫測,那麼殺氣重重。
這是個陰謀,這裡面有個圈套……想不通,想不懂,想不透。
想不明白,就不想了。
“刷刷刷刷”——她果斷地在空白處簽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後把報告交給了胡佳。
胡佳接過,說了句“謝謝”,轉身離去。看着他的背影,蕾蓉忽然覺得,剛纔應該留住郭小芬和馬笑中,先聽聽他們說找自己究竟有什麼事情……
郭小芬坐在馬笑中那輛老舊的普桑裡,一言不發,弄得馬笑中心裡一陣發毛,半天聽她嘆了口氣,才趕緊找到話把兒:“到底咋了?”
“沒什麼……”郭小芬說。
馬笑中有點不耐煩:“你風風火火地把我叫來,說是有要緊的事情和蕾蓉說,來了之後又什麼都不說就走,亂打110還拘留你呢,別說把我一個堂堂派出所所長當猴兒耍了。”
郭小芬沉默着,看着外面那條沒有太陽的街,也許是車窗疏於擦洗的緣故,一切行走着的人,臉孔都是模模糊糊的。很久很久,她才突然問:“笑中,你的膽子有多大?”
馬笑中一愣,沒料到她提出這麼個問題,想了想才嬉皮笑臉地說:“看什麼事兒了,娶媳婦的膽子我有,當陳世美的膽子我一點兒都沒有。”
郭小芬看了他一眼,沒有像平日裡那樣罵他不正經什麼的,馬笑中心裡一沉,知道這回是真的有事了:“小郭,我外號滾刀肉,你說我膽子大不大?我這塊肉不怕刀砍斧剁,但是你把我吊樑上我可受不了,有什麼事兒你痛快說,行不?”
郭小芬說:“你把車靠邊停下,我給你看個東西。”
馬笑中把車停靠在路邊,幾個賣假首飾的小販一看是輛警車,嚇得把地上的攤鋪一卷,一溜煙兒就跑了。
郭小芬從提包裡拿出一張疊得七扭八歪的報紙,遞給馬笑中:“你看看B4版右下角的那條新聞。”
馬笑中一面嘀咕着“我從來不看報紙”,一面嘩啦啦打開,找了半天才找到B4版,看了一眼,沒看出什麼,右手搔了搔後腦勺……
然後,他的右手像鷹爪一樣“呼”地抓住報紙的邊沿,指尖一下子把報紙摳破!
“這……這是他媽的胡扯!”馬笑中氣急敗壞地拿着報紙在郭小芬的眼前抖着:“這絕對不可能!”
“胡扯不胡扯的,反正人是死了。”郭小芬冷冷地說,“都市報記者只做了一個流氓鬥毆致死人命案的報道,卻不知道是你用磚頭打死的人。”
馬笑中瞪圓了眼睛,幾乎是大吼了出來:“老子再說一遍!老子只用板磚拍了他一下,絕對不可能打死他!你和蕾蓉親眼看到的,咱們走的時候我給那傢伙幾個耳光,他還哼哼呢……”
“你是警察,你應該知道:有些致命性傷害要過一段時間纔會造成死亡。”郭小芬說。
“我靠!”馬笑中把報紙嘁哩喀喳撕了個粉碎,搖下車窗扔了出去:“去他媽的!”
郭小芬不再說話了,沉默地盯着他。馬笑中把手放在方向盤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屁股不停地扭來扭去,彷彿座椅上有一百顆釘子,這麼折騰了好一陣子,力氣像泄光了似的,他停歇下來,嘴裡唸叨着:“放個蔫屁,薰死自己——這回死也是他媽冤死的。老子要是坐大牢了,不知道有沒有人給我老孃做飯吃。過去在公安系統裡我壞人沒少抓,惡人也沒少做,上上下下都不待見我,沒準那幫孫子要落井下石,把我往死裡砸呢。警察是當不成了,敢情皮這個玩意兒,披在身上不覺得什麼,真要扒下來還他媽挺難受的。過失殺人要判幾年?至少三年吧?三年,出來之後估計更找不着媳婦兒了,湊合湊合找個二婚的吧……”
“姓馬的,我真看不起你!”郭小芬突然打斷他說。
馬笑中把臉一橫:“咋地?你要第一個落井下石?”
郭小芬說:“你怎麼就不用你那豬腦子好好想想,爲什麼我看到這個報道之後拉着你找蕾蓉?而不是去公安機關舉報你?”
馬笑中眼睛骨碌碌轉了兩轉:“你想拉着蕾蓉一起證明你們倆和這事兒沒關係唄!讓我一個人背黑鍋。”
郭小芬哭笑不得:“你這都什麼邏輯啊?我要是拉着蕾蓉一起黑你,幹嗎還叫上你來找她啊?幹嗎還給你報紙看啊?”
“也是。”馬笑中想了想,“難不成你想叫蕾蓉一起給我作證,我沒拿磚頭打死人?”
“不止這麼簡單。”郭小芬說,“老馬你想想,假如有個人在咱們走後把那個人打死,不是想栽贓在你身上嗎?如果意圖栽贓,那麼或早或晚,他一定會匿名向警方舉報你的。聯繫到最近一連串的事情,我總覺得有個陰謀的大網已經罩住了咱們,並漸漸收攏……我找蕾蓉,一是想把這個事情告訴她,讓她提高警惕,二來有一個更重要的目的,是想萬一你被誣陷殺人的時候,只要蕾蓉出面,通過屍檢證明那人不是被磚頭砸死的,那全中國也沒有人敢說你是殺人兇手。”
“對啊!”馬笑中一拍大腿,“那你剛纔怎麼不跟蕾蓉說呢?”
“唉!”郭小芬嘆了口氣,“你想想剛纔那場景,先是‘四處’的找蕾蓉談話,也不知道談的啥,然後是有人寄了塊骨頭給她,接着分局的又讓蕾蓉做屍檢,屍檢還沒做,劉曉紅和高大倫又差點鬧出人命來,內憂外患的,我看蕾蓉的樣子,簡直是焦頭爛額,哪裡還忍心把事情和她說啊……”
馬笑中想了想說:“小郭,那下一步,我該怎麼辦?我可不想坐等着挨宰。”
“我也不知道。”郭小芬搖了搖頭,“你做好思想準備,一旦被停職審查,一定要沉住氣,不要胡攪蠻纏,你要堅信我們幾個朋友會救你的。”
“好吧好吧!我先送你回家。”馬笑中一打火,重新把車開動。一路上,二人無話。到了郭小芬居住的樓下,車一停,她拉開車門就往外走。
“小郭。”馬笑中突然叫了她一聲。
“嗯?”郭小芬回過頭。
馬笑中眯起眼睛:“你怎麼了?看上去一副倒了血黴的樣子,就跟是你把人砸死了似的……你甭替我擔心,我這人比犀牛還皮糙肉厚呢。”
“別自作多情了。”郭小芬很勉強地擠出一絲笑來,“我纔不擔心你呢。”
馬笑中吹了個口哨,得意洋洋地把車開走了。
郭小芬慢慢地往樓上走,每一步都像灌了鉛一樣沉重。到了家門口,她摸索了半天鑰匙,才把它找到,懶懶地插進鑰匙孔,一擰,門開了。走進去把門關好,望着因爲工作忙碌而缺乏收拾的房間:沒有疊的被子,凌亂的書桌,塞滿衣服被撐得拉不上拉鍊的簡易衣櫥……她不禁嘆了口氣,又突然感到了一種異樣——
好像少了點什麼。貝貝呢?
貝貝是郭小芬養的一隻小貓,此貓又饞又懶不說,還極其好色,每次郭小芬洗澡,它就往淋浴間裡面鑽,爲此沒少捱揍。郭小芬一度想把它送人,可是每每想到在偌大的城市,孤孤單單的時候只有它可以依偎在身邊爲伴,又不忍心了……以往只要自己一回家,它就在腳底下不停地打轉,一邊轉一邊喵嗚喵嗚不停地叫着,今天怎麼沒有看到它?
郭小芬在臥室裡看了一圈,牀底下、衣櫥後面都不見它的蹤影,打開洗手間也沒有,於是拉開了廚房門,看到櫥櫃門裡露出一截毛絨絨的貓尾巴,不由得又好氣又好笑,心想這小色貓受了什麼驚嚇啊,竟然如此的顧頭不顧腚,走上去就要把它抓出來——
猛地!一雙手摟住了她的腰。
“啊!”郭小芬驚叫一聲,本能地用右肘向身後狠狠地撞去!
“哎喲!”這回是一聲慘叫,一個人捂着右眼向後摔去,後背哐的撞在牆上,牆皮被震得撲簌簌掉了一層。
“姚遠?”郭小芬回頭一看,竟然是一直在上海工作的男朋友,趕緊走過去扶着他的胳膊問:“對不起對不起,我以爲是什麼壞人呢……你說這兩天要回來,也沒有給我個準確的時間——怎麼躲在廚房裡啊?”
“這不是想給你個驚喜嘛……”姚遠慢慢放開又痛又酸的眼睛,使勁眨巴了幾下,眼淚順着眼角流了下來。
“喲,咋還哭了?”郭小芬撲哧一笑。
“你還笑得出啊!”姚遠埋怨道,“大老遠的跑回來看你,結果你竟然用這種方式歡迎我,我好慘啊……快來補償我一下!”說着就去抱郭小芬。郭小芬輕輕地掙開,淡淡一笑道:“別鬧了,天色不早了,我下樓去買點菜,等會兒做飯給你吃吧。”說完拿了個購物袋,開門下樓去了。
聽着漸去漸遠的腳步聲,一片陰雲蒙上了姚遠的面頰。他靠在牆上怔了好久好久,直到大門重新響了一聲,纔打了個激靈,郭小芬提着一兜子菜走了進來,不由得一愣:“你怎麼還站在這裡啊?”
姚遠勉強地笑了笑:“這不是想和你一起做飯嗎。”
“你奔波了一天,快點回屋休息吧,做飯的事情交給我就是了。”郭小芬說完。
“沒事的,兩口子嘛,飯就要一起做纔好吃。”姚遠上前又要抱她。
郭小芬用胳膊一撐,再次攔住姚遠:“做飯就好好做飯,你要是不累,就幫我洗菜吧。”
嘩啦啦,嘩啦啦……
擰開水龍頭,自來水流到盆裡,郭小芬把菜花掰成一塊一塊的扔進去,姚遠負責搓洗。很長一段時間,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洗菜聲充溢着廚房,但這聲音似乎純粹是爲了掩飾兩個人之間的沉寂,因而又顯得格外空虛,格外的令人無法忍耐。
男人的耐心總是差一點。最先開口說話的是姚遠:“你最近工作怎麼樣?”
“還不是老樣子,採訪,寫稿,採訪,寫稿……”郭小芬說。
“後來你就沒再去跑那些重大案件的報道了吧?上次那個案子可把我嚇壞了,你居然被關在地鐵施工的側洞裡,差點活埋……”
郭小芬打斷了他:“事後,你還不是隻陪了我兩天,又匆匆回上海去了。”
“我那不是忙着公司的事情嗎?不是想多掙一點錢早點把你接到上海去做全職太太嗎?”姚遠有些尷尬,緩了緩神,接着說:“小小,我這次回來可能就不走了……”
郭小芬一愣:“爲什麼啊?”
“怎麼,你不高興?”姚遠偏過頭問她。
“你一去這麼久,我都習慣一個人了。”郭小芬笑了笑。
姚遠走到她身後,輕輕攬住她的腰,這一回,郭小芬沒有抗拒,但也沒有任何親熱的迎合。姚遠覺得自己好像抱着一段冰,但還是溫柔地說:“小小,我知道我這一段時間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好,公司的主要業務要轉到這邊來做,就把我派過來了,這下子我就能天天陪你在一起了,好不好?”
很久,郭小芬嘆了口氣。
姚遠認爲她寬恕了自己,於是把腦袋搭到她的肩膀上:“還有啊,小小,我媽媽說咱們兩個人年齡都不小了,該考慮一下結婚的事了,你看咱們過兩天把結婚證領了,下個月辦個簡單的婚禮好不好……”
郭小芬的身子一顫,撥開他攬在自己腰間的手:“是你想跟我結婚,還是你被你媽媽逼着跟我結婚?”
姚遠愣了一愣說:“這有什麼區別嗎?”
“有。”郭小芬嚴肅地說,“前兩年我跟你說咱們結婚吧,你說還年輕不着急,然後把我一個人丟下跑到上海去了,後來跟着別人炒股,把咱們這幾年攢下的錢都往那個黑洞裡扔,我讓你不要炒了,你根本不聽,結果賠了個精光,弄得兩手空空。現在回來了,你媽媽說讓你趕緊結婚,你又想結婚了,連時間都定好了——難道我只是你的一件附屬品,必須隨着你擺佈才行?”
姚遠把臉一沉:“這不是在和你商量嗎?你哪兒來的那麼多怨氣?”
郭小芬說:“不是我有怨氣,是我覺得你太以自我爲中心了。每次打電話、說事情,動不動就‘我’想怎樣,‘我們家’想怎樣,‘我媽’想怎樣,你是獨生子,嬌貴一些,我能理解,但是拜託你在和我對話時能考慮一下我的感受。就說結婚吧,這是我們女孩子一輩子的大事,你怎麼能說得這樣草率?房子是租的,傢俱是舊的,婚戒我不要,婚紗我也可以不穿,但總不能連婚紗照也不照一套吧?婚紗照從拍照到拿片要多長時間?至少一個月!你說下個月辦個簡單的婚禮,到底想多簡單?叫一堆親朋好友就在樓下吃烤串喝啤酒就把我打發了?我爸我媽要知道了會怎麼想?!”
“原來是嫌我沒給你買房買車啊,你大學時那點清高都哪兒去了?”姚遠冷笑道。
郭小芬的神色一凜:“姚遠你這話說得沒有良心,從大學時談戀愛到現在,我可曾跟你伸手要過一樣東西?”
姚遠想了想,還確實沒有,口氣不禁軟了許多:“小小,這兩年,北上廣的生活成本越來越高,咱們何苦要在大城市裡拼命呢,我想過了,結婚之後咱們把各自的工作處理一下,你跟我回我們家吧,雖然那不是啥大城市,但衣食無憂,什麼都有,倖幸福福一輩子,多好啊!”
郭小芬慢慢地搖了搖頭:“如果是這樣,當初我們大學畢業後直接找個中小城市謀生多好,爲什麼要在大城市裡奮鬥,而且一奮鬥就這麼多年?不就是想努力拼搏,實現學生時代的理想嗎?難道說放棄就放棄了?”
“理想?離你想的越來越遠——這就是理想!”姚遠輕蔑地說,“既然越來越遠了,你不放棄它還在等什麼呢!”
郭小芬看着姚遠,不知何時降臨的暮色,給他的側臉蒙上一層晦暗的、彷彿用水泥塗過般的灰色,病懨懨的,沒有一點點康復的希望,郭小芬長長地嘆了口氣道:“姚遠,我倒覺得,咱們兩個人之間的距離是越來越遠了……”
姚遠看着她,漸漸齜出一排白色的牙齒,看得出他是在冷笑:“從我回來到現在,你就一直不讓我親,不讓我抱的,還沒完沒了的無理取鬧,剛纔這句話才說出了一點點真相,原來是變心了,心裡有別人了吧?也好,也好,既然我是被放棄的那個,我走就是!”說完把手一甩走出了廚房,接着聽見“哐當”的摔門聲,以及下樓而去的重重的腳步聲。
郭小芬靠着櫥櫃,垂下的手指上還沾着菜花的乳白色小顆粒,她想叫姚遠回來,但又感到渾身上下散碎一般無力,只能任淚水無聲地奪眶而出。
姚遠剛剛下了樓,就接到公司副總王雪芽的電話:“你在哪裡?馬上到國人大廈來一趟,二層,錦霞廳。幫我招待幾個重要的客戶,快!”
姚遠不敢耽誤,打了個車就往國人大廈奔去,正是下班晚高峰的時分,車開得比蝸牛快一點,又比烏龜慢一點,這樣熬了將近一個小時纔到。他氣喘吁吁地跑到二層錦霞廳,推開沉重的鎏金紅木大門,撲鼻的檀香彷彿是從紫色地毯上蒸騰起來一般,疊級蓮花瓣狀的吊頂,被水晶燈照耀得珠光寶氣,暗紅色的牆紙上,明黃色的游龍戲鳳圖耀得人心醉神迷。一時間,姚遠有點不知所措,直到王雪芽招呼了他一聲,他纔在實木大理石餐桌近上菜的位置坐下。
“我們公司小姚。”王雪芽指了指姚遠,然後向姚遠依次介紹道:“這位是廖處長,旁邊這位美麗的女士是他的夫人,接下來這位是市第一醫院的院長助理張文質先生,這位是《燕京快報》的著名記者左手……”他介紹一個,姚遠就從餐桌這邊躬着個身子和人家握手。廖處長的手勁很大,笑呵呵的左手與他的手掌碰了一下就鬆開了,瘦小的張文質手有些涼,至於那個“夫人”,姚遠一點也看不出她哪裡美麗,只覺得她腦門很亮,長長的臉一直垂下來,到嘴巴的部位像吹糖人一樣隆起老高,由於她眼睛總是望着天,而又看不出她究竟哪裡值得高傲,所以更像一隻被猴王寵壞的母猴子。
涼菜已經順着桌沿擺了一圈,一個穿着旗袍的女服務員走上來問王雪芽:“熱菜您看是不是端上來呢?”
話音未落,母猴子已經抓起了筷子:“上菜吧,我都餓了。”說着就夾了一簇藍莓山藥咀嚼起來。
“曉紅!”廖處長皺起眉頭,“沒看見上位還空着嗎?高秘書還沒到呢,你怎麼就先吃上了……”
“還要等多久啊?我餓壞了!”劉曉紅又夾了一大筷子塞進嘴裡,才悻悻地把筷子放下。
“上熱菜吧!”王雪芽笑着對服務員說,轉身又對廖處長道:“高秘書來了,咱們再給他點菜嘛……嫂夫人今天怎麼不大高興啊?”
這一問像鐵鉤子,把劉曉紅的舌頭勾了出來:“我們所裡有一個聘用工,今天我指出了他工作中的一點問題,他居然拿着刀砍我,我是副主任啊!差點被砍死,你們說這世界還有沒有天理了?!”
“嫂子消消氣,喝點菊花茶。”左手嚯嚯地笑了兩聲,端起茶壺給劉曉紅的茶杯裡續水,然後好像很無意地問了一句:“你們蕾主任沒有及時制止嗎?”
劉曉紅咕嚕嚥了一口茶水:“還說呢,姓蕾的不但不給我撐腰,還幫着那瘋子欺負我,我說報警她還不讓!”
“蕾蓉不懂事,很不懂事。”廖處長下結論一般的口吻。
聽到“蕾蓉”這兩個字,王雪芽愣了一下,又迅即恢復了正常的神色。
“嫂子彆着急,她囂張不了幾天了。”左手看着廖處長,一笑。
“誰囂張不了幾天了?”門口突然傳來一個聲音,衆人不約而同向那裡望去,只見一個戴着金絲眼鏡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保養得白淨的面孔上一絲鬍鬚也不見。
所有人都站了起來,有的說“高秘書好”,有的說“高秘書請這邊坐”,還有的說“高老弟姍姍來遲,罰酒三杯哦”,活像是掀開了蓋布的蒸饅頭籠屜。
高秘書在上位坐下,對劉曉紅說:“在門外就聽見嫂子說話了,到底怎麼回事啊?”
劉曉紅又發了一遍牢騷,高秘書聽完,沉思着,很久,才慢慢地對廖處長說:“這個蕾蓉,我知道,是不是開法醫研究所的那個,我記得審批手續有一部分還是通過你的手辦下的啊?”
廖處長神情十分尷尬。
“今天嫂子遇到的事情,性質惡劣,應該嚴肅處理……蕾蓉的那個法醫研究所,我知道,做出了一點成績,但是也存在許多問題,時機適當的時候有必要好好整改一下。”
劉曉紅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廖處長趕緊舉起酒杯:“您說得對,您說得對!我和曉紅一起敬您一杯!”
高秘書與他們夫婦磕了一下酒杯,淺酌一口,把頭轉向王雪芽:“你請我來,到底是什麼事情啊?”
這時熱菜已經鋪了滿滿一桌。王雪芽拿起筷子,給高秘書夾了一塊“宮保蜜汁蝦球”,笑道:“今天請您來,一是久仰您的大名,早就盼望一見;二是想向您彙報一下我們公司準備重點發展的‘健康更新工程’。”
“什麼‘健康更新工程’?”高秘書沒聽明白。
王雪芽說:“您知道,我們逐高公司是全國最著名的高端人羣健康服務公司,我們倡導的是爲這個社會的高端人羣提供及時、有效的健康管理服務。由於高端人羣事務繁重,飲食不規律,缺乏運動,所以容易導致各種慢性病上身。如果體檢出是早期發病,那麼我們會提供食療、理療、運動處方以及名醫上門出診等一攬子健康恢復計劃,但如果病情已經很嚴重了,那麼我們會優先提供器官移植……”
高秘書聽得生了興趣:“哪些病會嚴重到需要器官移植啊?”
王雪芽說:“比如應酬太多造成酒精性肝硬化,用肝移植可以徹底治癒;工作過度勞累導致心力衰竭型冠心病,藥物治療、常規心導管或外科手術治療都沒有好轉,就要考慮心臟移植;長期大魚大肉導致的尿毒症,唯有腎臟移植纔是根治的方法……”
“這些不是到醫院就能做嗎?”高秘書扶了扶眼鏡說。
“我冒昧問一句。”王雪芽淡淡一笑,“據您所知,器官移植面臨的最大困難是什麼?”
高秘書的神情中掠過一絲不快:“我不大懂這個領域。”
“您謙虛了,相信您對醫療政策方面肯定比我們懂得多,我們知道的只是一些技術問題。”王雪芽敏銳地覺察到了他的情緒,“器官移植,最大的困難其實只有一個——供體。我國的供體奇少而需要移植的人太多,這是一個巨大的矛盾。有個統計數字:我國每年約有150萬患者需要器官移植,但每年器官移植手術僅有1萬例左右,還不到1%,80%的患者在等待中死亡。爲什麼?就是缺乏供體——我前面說的150萬患者,還是亟待救命的,不包括那些爲了保健需求而器官移植的人,更何況,有了供體也不一定能配型成功,一旦有排斥反應,那供體就算廢了。再說有些疾病,比如腎臟移植患者,一生中恐怕還需要移植兩次甚至更多……”
“那怎麼辦?”高秘書皺起了眉頭,“說起來,我有個親戚就是腎臟移植,現在還在醫院裡等着供體呢。”
王雪芽笑了一笑,對一直低着頭吃飯的張文質說:“張助理,高秘書的那個親戚,轉到你們醫院來吧。”
“好……好吧。”張文質應了一聲。
高秘書很高興:“這麼說,要謝謝王總啊。”
王雪芽連忙微微躬了一下身子說:“應該的,應該的。”
高秘書說:“回頭你把方案拿來我看看——對了,我倒是很好奇,你們公司的供體又從何而來呢?”
“商業秘密。”王雪芽詭秘地一笑。
……結完賬,和王雪芽一起送走了客人,已經是晚上十點了。
“小姚,你辛苦了。”王雪芽打了個哈欠,“我的代駕來了,用不用坐我的車,捎你一段?”
“謝謝王總,我想自己走一走。”姚遠說。
“好吧,隨你。”王雪芽看了他一眼,“早點回家休息吧。”
望着王雪芽的奧迪車消失在夜色裡,姚遠慢慢地往家的方向走……那還是不是自己的家,他心裡也不清楚,他甚至不敢保證郭小芬會打開門放他進屋,在這座有着2000萬人口的巨大城市裡,儘管各種燈火將街道照得如同白癜風患者,儘管仍有無數的行人擦肩而過,但他依然感到無比的孤獨和彷徨。
他在路邊的一張長椅上坐了下來,彎着腰,很長一段時間就那麼坐着,坐着……當他明顯感到有一種下沉感,彷彿要沉到黑暗的地面,甚至沉入更黑暗的地底時,他努力站了起來,然後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背影。
高高的,長長的,穿着鬆鬆垮垮的衣服,走起路來一晃一晃的,冷漠而孤傲。
大學畢業三年了……難道真的是他?
當那個背影越來越遠,也越來越淡,已經快要徹底融入夜色,更確切地說是被夜色吞沒的時候,姚遠不禁脫口喊了出來——“黃靜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