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博採近世所傳諸書,自《內恕錄》以下,凡數家,會而萃之,釐而正之,增以己見,總爲一編,名曰《洗冤集錄》,刊於湖南憲治,示我同寅,使得參驗互考,如醫師討論古法,脈絡表裡先已洞澈,一旦按此以施鍼砭,發無不中。則其洗冤澤物,當與起死回生同一功用矣。
——《洗冤錄·序文》
也許是突然打開的燈光過於刺眼,趴在外面窗臺上的一隻野貓,煩躁地眯了半天眼睛,狠狠瞪着室內這一羣人。
透過窗戶,蕾蓉望到了無垠的黑暗,也看見了野貓那兩粒灼人的目光,覺得被灼傷了一般疼痛。她扭過頭,把視線轉移到段石碑的臉上,於是她看到了第二個無垠的黑暗。
“所有紛紜複雜的現象,都是爲了掩飾本質。”呼延雲在一張椅子上坐下說,“對於這個由無數事件組合而成的斷死師一案,我們不妨分析一下每個事件的本質是什麼,就好像獵人追逐獵物時,要搞清眼前的無數條道路上,哪條留下的是人蹤,哪條留下的纔是真正的獸跡。”
段石碑面無表情。
“首先,穆紅勇事件。我對蕾蓉說過:拋開那些故弄玄虛的東西,其實這就是一場出租車司機因爲勞累和爭吵引發的心梗。根據黃靜風對蕾蓉的講述可以得知,段石碑,你恰恰是利用這一偶然事件,挖下了第一個陷阱,你就是坐在出租車裡的那個乘客,目睹了穆紅勇心梗,看到了神經質的、社會地位低下的黃靜風,一眼就認定,他正你長期尋找的最合適的木偶。”
“其次,地鐵嬰兒被踩踏致死事件,無論蕾蓉還是地鐵裡其他乘客的回憶,都提到當時的擁擠讓每個人都有一種瀕死感,這時,孩子的哭鬧確實讓人感到無法容忍的煩躁和痛苦,如果當時地鐵裡有人趁着擁擠,用力拉扯一下包裹孩子的衣被,把他弄掉地上,無疑每個希望他閉嘴的人都有可能趁亂踏上一腳,就像他們自己在生活中經常被莫名其妙踏上一腳一樣——我不能肯定是段石碑把嬰兒從母親的懷抱中扯下,不過,可能性很大。”
“再次,茂藏家日本料理店事件。這一事件可以分成兩個部分:第一部分是記者左手設局,妄圖通過微博直播敗壞蕾蓉的形象,請注意這個事情的本質,是要把蕾蓉‘搞臭’;第二部分則是蕾蓉和小郭逃出料理店之後,在衚衕口受到襲擊,請注意這個事情的本質,是要把蕾蓉‘殺死’——搞臭一個人與殺死一個人,目的是天壤之別,並不存在必然的遞進關係,於是我猜想,左手和襲擊者可能根本就不是一夥人。而那個襲擊者失敗後,被真兇殺人滅口,更加證明真兇包藏的禍心遠遠不是搞臭蕾蓉那麼簡單,他是真的想要殺死蕾蓉的。”
“注意,真兇僱傭了襲擊者在日本料理店附近埋伏,這說明他事先知道蕾蓉要來赴左手的飯局,所以我認爲,有一箇中間人把左手這夥人的計劃及時傳遞給了真兇——根據馬笑中和小郭他們在逐高公司搜尋到的材料,左手、王雪芽、張文質和劉曉紅的老公廖處長,早就勾結成了一夥,他們的目的就是要把蕾蓉整出法醫研究中心。已經被捕的王雪芽還供述,殺死錢承的具體執行,以及投遞屍骸陷害蕾蓉,是張文質聯繫他的一個朋友做的,於是可以得知,張文質就是那位中間人——”
“啊?張文質是中間人?”蕾蓉有些驚訝。
呼延雲倒顯得比她還要驚訝:“怎麼,你還沒弄明白這個簡單的事實嗎?左手那夥人中,只有張文質擁有在市第一醫院工作的身份,高霞的屍體當然是他弄走的,然後讓段石碑煽動黃靜風殺郭小芬,也只有他纔可能長時間在太平間附近潛伏,知道黃靜風放過了你之後,第一時間打電話告訴段石碑,讓他殺黃靜風滅口,而自己去親手加害你啊!”
蕾蓉點了點頭。
“再來看屍骸連續投遞事件。這個事件應該說做得相當漂亮,投遞了三個包裹,什麼證據都沒有留下,還埋下了一招早晚要起作用的妙棋……不過,也正是這個看來天衣無縫的事件,讓我第一次鎖定了真兇的範圍,這個等下我會詳細說明。”
“然後是錢承遇害事件,這個事件的本質,是段石碑行兇殺人——”
“等一下。”劉思緲打斷道,“你爲什麼不說段石碑和黃靜風兩個人是共同的兇手?”
“你想想就知道了,在新聞發佈會的現場,黃靜風唸的那首口訣,斷定錢承的死因是什麼?”
蕾蓉低聲說:“心梗。”
呼延雲點點頭:“這就是了,蕾蓉已經證明,殺死錢承的手段,是用羊腸埋線的方法,用鍼灸刺傷了他的肺臟,造成創傷性氣胸,假如黃靜風真的是加害者的話,那麼他應該念一個氣胸的口訣吧,他既然斷定錢承的死因是心梗,那麼就證明,他完全被矇在鼓裡,只是根據斷死訣的教條,根據一些症狀斷定錢承的死因。殺死錢承的段石碑壓根就沒有告訴他,自己纔是錢承真正的‘死因’。”
劉思緲點了點頭:“錢承遇害時,蕾蓉也出現在了現場……王雪芽供述,他邀請蕾蓉參加逐高公司的工作,是出於往日的情誼,不忍心看到她就這樣失業……但是得知這個邀請後,張文質馬上就意識到大錯特錯,以蕾蓉的品行,一旦發現逐高公司的‘業務’是怎麼開展的,豈有不揭發的道理?王雪芽也有點懊悔,但狡猾的張文質卻把這變成了徹底毀掉蕾蓉的好機會,特別是在錢承的遇害現場:無論是安排錢承坐到蕾蓉身邊,還是黃靜風在他們身後念起斷死訣,以及利用蕾蓉的職業習慣,發現錢承猝死後必然會主動上前勘驗——這些加到一起,無疑加大了蕾蓉謀殺錢承又抹殺犯罪手段的嫌疑。”
“接下來,一切按照預先設定的程序發展,隨着警方對蕾蓉的調查深入,屍骸連續投遞這步棋,終於開始發生作用了,這種連續變態殺人犯罪,行爲科學專家早晚要介入,而且一定會注意到投遞地點這個‘線索’,所以,愛新覺羅?凝把蕾蓉鎖定爲投遞的兇嫌,就是一個必然的結局……最後一個:蕾蓉被綁架事件。這個事件的本質是黃靜風對蕾蓉巨大的誤解和仇視;而姚遠的遇害,其本質是黃靜風在被段石碑的煽動之下,誤以爲是郭小芬勾結逐高公司拿走了高霞的屍體,憤而去殺郭小芬,結果誤殺了姚遠,段石碑之所以要這樣做,一來是張文質發現郭小芬的採訪對健康更新工程逐漸不利,讓段石碑設法激怒黃靜風,由黃靜風動手殺人滅口,二來,蕾蓉被綁架也好、錢承受害也好,萬不得已時都可以讓黃靜風一人承擔,反正所有的血污都塗抹到一個殺人犯身上,是最安全的事情。”
“好了,案情梳理完畢。”呼延雲將手掌輕輕一合,“於是得出結論:整個案件的本質,就是一羣人爲了謀財害命,剷除可能阻礙他們的法醫,另一個人趁機渾水摸魚,想結果了這個法醫的性命——姐姐,這是爲什麼,你有沒有想過呢?”
蕾蓉慢慢地說:“因爲我擔任法醫研究中心的主任。”
“準確的答案是,你是法醫研究中心的主任,同時你還曾經是一位斷死師。”呼延雲說。
蕾蓉望着呼延雲,神情黯然,宛如深秋蒙了霜的最後一片樹葉。
劉思緲驚訝地瞪圓了眼睛。
洗衣間裡,突然響起了一陣咯咯咯的恐怖而古怪的聲音,是段石碑仰起頭,喉嚨裡發出邪惡的獰笑。
連外面窗臺上的野貓都被驚動,打了個哆嗦,不安地喵嗚一叫。
“思緲你不要太震驚,回頭,蕾蓉會把一切詳細地講給你聽。”呼延雲平靜地說,“左手、王雪芽、張文質、廖處長那一夥兒人很清楚,他們實施健康更新工程的最大障礙,不是供體的來源,而是蕾蓉,因爲一旦出現連續幾具流動人口的屍體,死因不明,蕾蓉所主持的這個研究中心,一定會徹底事件,追查到底,只有搞掉蕾蓉,纔是踢走了最大的絆腳石,從此纔可以爲所欲爲!所以,他們在媒體上造謠污衊,煽動公衆對蕾蓉進行各種形式的攻擊,利用馬笑中砸昏襲擊者的事情,將蕾蓉停職審查……這一系列的行爲,目的十分明確,就是要把蕾蓉從主任的崗位上拉下來,搞臭她的名聲,讓她從此無法在法醫屆立足——請注意,不管這種行爲多麼卑鄙齷齪,但也就到此爲止了。”
“而段石碑,從一開始就想置蕾蓉於死地,他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我不解的是,真兇到底和蕾蓉有什麼深仇大恨?要知道蕾蓉幾乎沒有任何私敵,直到我聽說錢承遇害時,有人在附近念起了斷死訣,我才恍然大悟,因爲蕾蓉曾經是一位斷死師,因此她必須死!”
“不妨做個比喻,段石碑是一位魔術師,黃靜風是魔術中的道具。段石碑把斷死師這一古老而玄妙的魔術,描繪成超人的緊身衣和斗篷,穿上就能維護正義,令黃靜風甘心爲他驅使,然後,讓黃靜風沒有化妝地出現在地鐵監控視頻中、讓黃靜風在錢承受害現場唸咒,讓黃靜風出手殺害郭小芬……總之,一切罪行都是人們看得見的黃靜風所爲,而牽線木偶的人則躲藏在後面不露痕跡——所有運用愚昧和迷信蠱惑人心的人,終究不過是把傀儡當成道具加以利用、最終又嫁禍給他們的惡棍!”呼延雲望着段石碑,輕蔑地說,“那麼在這臺精彩的魔術中,段石碑這位魔術師最不能容忍的是什麼?”
劉思緲略一思索,道:“現場還有另外一位魔術師。”
“準確地說:是瞭解魔術手法的另外一位魔術師。”呼延雲說,“我們不妨設想,一開始,是王雪芽、張文質那夥人要殺害反對健康更新工程的錢承,張文質找到段石碑策劃殺人手法時,段石碑打算用斷死師的方式迷惑住一個替死鬼,讓他在必要時頂缸。段石碑唯一擔心的是,如果謀殺錢承時念起斷死咒,一旦被媒體爆出去,蕾蓉知道了,一定會追查到底——段石碑早就瞭解蕾蓉曾經是一位斷死師,她怎麼可能相信什麼詛咒殺人?她不破解殺人手法肯定不會罷休!恰巧這時,王雪芽、張文質那一夥人又覺得,必須搞掉蕾蓉才能確保陰謀不會敗露,於是段石碑下定了決心,既然他們要把蕾蓉推下井,我不妨順勢往井裡扔石頭,徹底砸死她以保萬全,混亂中,誰知道那塊石頭是我扔的?!”
“段石碑答應張文質,配合他們的行動,條件是張文質必須對他的身份絕對保密,張文質同意了,我做出這個推論的原因,是因爲王雪芽供述,他們只知道張文質找人去殺死錢承和整掉蕾蓉,卻並不知道這個人是誰。於是,在左手發表第一篇攻擊蕾蓉文章的當天,段石碑快遞出了第一塊頭骨,不過他始終沒有想到,這個看似完美的連續屍骸投遞行爲,卻讓我第一次捕捉到了他的影跡……”
黑暗悸動了一下,被蕾蓉捕捉到了。
那悸動如此輕微,彷彿微風拂過血泊。黑貓慢慢地扭轉了脖頸,看到沉沉夜色的一角,被刀劃過一般,泛起灰色的痕跡。段石碑也覺察到了什麼,嘴角抽搐了一下,寒毒的目光流露出一絲恐懼。
“在愛新覺羅?凝用犯罪地理剖繪,將屍骸投遞案的真兇鎖定爲蕾蓉之後,他們用一個方法,充分證明了自己的論斷。”呼延雲拿起了早已擺在桌上的一個本子,“這是法醫研究中心的考勤本,上面清楚地記載着這樣一個事實:在快遞員接收包裹的三個時間段裡,蕾蓉一律沒有上班,她去哪裡了呢?沒人知道。這說明什麼?恐怕只能推測出如下三種結論:第一,蕾蓉本人確實是投遞包裹的真兇,凝就認定了這個結論;第二,這是一串巧合,真兇投遞包裹的時候,蕾蓉恰恰都處於一個沒人可以證明的區域;第三,真兇精心策劃,一定要選擇蕾蓉證明不了自己在什麼地方的時間來投遞。第一個結論,去他的吧!第二個結論:巧合——包括投遞時間和投遞地點的巧合,卻不能一筆抹殺。這讓我有些犯難,真兇化了妝,戴着手套,在包裹上沒有留下指紋,骨頭都經過處理,連微量證據都沒有留下,怎麼能找出他的蹤跡呢?”呼延雲說,“這裡就要重複我對思緲講過的一句話——尋找證據固然重要,但有時候,尋找那些本該存在卻沒有存在的證據,更加重要!”
呼延雲從懷裡掏出了一頁紙:“這是《弧矢七分析基礎資料表》,注意看第三個屍骸投出的記載,也就是‘3月11日下午1點半’這一欄,物證概況這一項上是這樣記載的‘珍珠板材料匣子內,裝有人體軀幹一段。匣子結合部用透明膠條密封,內外無指紋,最外層用快遞公司專用紙盒包裝,沒有提取到其他微量證據’。”
劉思緲看了半天,也看不出個所以然:“這個……怎麼了?”
“請注意最後一句——最外層用快遞公司專用紙盒包裝,沒有提取到其他微量證據。”呼延雲說,“我想問一個常識,快遞公司的專用紙盒,是不是快遞員收貨時,現場包裝密封的?”
“一般情況下,肯定是這樣。”劉思緲說。
“這個包裹的快遞地點是——”呼延雲又看了一眼那表格:“蓮玉街樂樂熊西餅屋門口。也就是一個室外場所。這就出現了一個不可思議的事情了,怎麼可能專用紙盒內沒有提取到一個十分重要的微量證據呢?”
“什麼東西?”劉思緲提高了聲音。
“二氧化硅,俗稱沙礫——也許非常微小,但是一定會有。”呼延雲說,“3月11日,有氣象記錄表明,當天上午10點半開始,本市突然颳起大風,到當天傍晚,一直被沙塵暴籠罩,如果是在室外進行的包裝,那個專用紙盒內怎麼會沒有發現任何的沙礫呢?”
劉思緲不禁目瞪口呆。
蕾蓉略一回想,點點頭說:“沒錯,那天我去大德酒店參加逐高公司的記者招待會,記得漫天黃沙——可是這又能說明什麼?”
“這說明,包裹也許是3月11日下午1點半快遞出去的,但肯定不是這個時間包裝的!”呼延雲說,“我後來向快遞公司覈查過,那個包裹是3月11日上午9點半在蓮玉街樂樂熊西餅屋門口交給快遞員包裝遞出的,但是古怪的是,10點半左右,客戶突然打來電話,說要收回,於是大約中午12點半左右,快遞公司又把包裹在蓮玉街樂樂熊西餅屋門口還給了客戶。接下來,這個客戶換了一家快遞公司,在下午1點半,老地點,重新投遞出了這個包裹,而包裝盒都沒有更換,只把原來那個快遞公司的標籤撕下,換上了新的快遞公司的標籤。”
“他爲什麼要這樣做呢?如果包裹本身沒有問題,交貨地點也沒有變動,僅僅推遲了交貨時間,那麼很簡單,問題就出在時間上。”呼延雲說,“我們來看一下,發生了什麼事情,讓包裹的投遞被中止?答案很簡單,從蓮玉街樂樂熊西餅屋到萬東飯店,無論使用何種交通工具,時間都要在40分鐘以上,也就是說假如蕾蓉9點半在樂樂熊西餅屋投遞出的包裹,那麼她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在10點整出現在大德酒店萃華廳!如果說,前兩次投遞,只要蕾蓉不在工作區,就沒有人可以給她作證的話,這回可不行了,萃華廳那麼多的攝影、攝像都可以證明蕾蓉的到場,一下子就否定掉了段石碑連續投遞屍骸的目的——給行爲科學專家們的犯罪地理剖繪提供參照的時間和地點。”
面對蕾蓉和劉思緲恍然大悟的神情,呼延雲繼續說:“我推想,造成這種情況的根本原因,是段石碑與張文質的失算。當天上午段石碑先在樂樂熊西餅屋投遞出包裹,然後與黃靜風在大德酒店門口匯合——我敢肯定他投遞包裹的事情從始至終都瞞着黃靜風——一起走進會場,這時張文質才告訴他們,蕾蓉早在10點就來了,段石碑一下慌了手腳,馬上打電話取消了包裹的投遞,然後張文質和王雪芽一起,找個藉口讓不喜拘束的錢承離開嘉賓席,到蕾蓉身邊就坐……等錢承倒下後,段石碑帶黃靜風離開會場,自己趕往樂樂熊西餅屋收回包裹,接下來只要等着張文質的電話即可。他們都知道,劉曉紅很快會趕到會場,驅走蕾蓉,到那時,再一次投遞出這個包裹——上述都只是我的推測,但有一點是確鑿無疑的,那就是通過包裹投遞時間的更改,可以認定:真兇的投遞時間和地點絕對不是什麼巧合,而是經過精密計算的行爲。”
“於是,第三個結論的正確性,浮雕一般凸顯出來:真兇精心策劃,一定要選擇蕾蓉證明不了自己在什麼地方的時間來投遞。那麼,他是誰?蕾蓉現在單身,又好靜,大部分業餘時間都是獨來獨往,所以一般來說,只要她不在研究中心,基本上沒人能證明她在哪裡,所以真兇只要在她沒有上班的時間投遞包裹就是了,這樣一來,這個真兇恐怕只能是蕾蓉的親友和同事,而且也只有親友和同事,才清楚她的活動空間和區域,給犯罪地理剖繪留下充分的‘參照’。”
“不過,這個推理劃定出的範圍太大了,一個到處都不樹敵的人,勢必會有無數的親友,我、思緲、小郭、老馬……都是蕾蓉的親友,如果說同事,那麼整個研究中心的工作人員全都要算上。刑偵工作說到底就是一個把嫌疑人範圍不斷縮小,縮小,直到小得不能再小的過程,那麼按照現在這個範圍找真兇,肯定很難,還好,他在謀殺黃靜風的時候,終於一不留心,露出了狐狸的尾巴。”
夜色的悸動加劇了……蕾蓉把視線投出窗外,看到黑暗有如沙灘上退潮的海水,正在不甘而又無奈地一點點褪色,每一次反撲都沖刷掉更多的自我……樓頂、樹梢、窗臺、伏在窗臺上的野貓、都在這沖刷中,漸漸地由黑色變成了暗灰色。野貓支愣起了耳朵,不安地聆聽着什麼,突然張開嘴,白森森的牙齒對着虛空狠狠地咬了一口。
“對黃靜風遇害現場的勘查表明,室內的鞋印和指紋只有黃靜風和疑似兇手兩組,黃靜風是坐在牀上被麻醉昏厥的,室內無搏鬥痕跡,說明兇手是他熟悉的、對室內環境很瞭解的人……這一切都證明,殺害他的必然是他一直信賴的、承租這間房屋的段石碑,於是,下面一個問題就擺在了我的面前——這個段石碑究竟是誰?”
呼延雲看了一眼段石碑,從懷中掏出了第二張紙。
“這是劉思緲在黃靜風遇害現場填寫的《犯罪現場初步勘查表》,全部的答案就在上面。”
劉思緲接過表格,又慢慢地瀏覽了一遍,困惑不解地說:“這個確實是我親手填寫的,可是我爲何什麼都沒有看出來?”
“你過分關注了你看到的,而完全忽視了你沒有看到的。”呼延雲說,“我還要把我的話再強調一遍:尋找證據固然重要,但有時候,尋找那些本該存在卻沒有存在的證據,更加重要!”
這時,蕾蓉也走了上來看着那表格,甚至把紙翻過來看了一看,搖搖頭:“本該存在卻沒有存在的證據……很明顯麼?”
“再明顯不過。”呼延雲輕輕揚了一下手,“好吧,我做一個小小的提示,現場勘查表明,黃靜風是坐在牀上被麻醉昏厥的,然後被吊死在暖氣管上,那麼請重點看錶格上的這兩個區域,什麼是其他區域都有,而這兩個區域絕對沒有的物證?”
劉思緲把表格抓在手中,瞪大了眼睛看了又看。
段石碑的嘴角流露出一絲無奈的苦笑,彷彿舞臺上眼睜睜看着手法被人拆穿的魔術師。
“難道是……”劉思緲擡起頭,望着呼延雲:“難道是——毛髮?”
呼延雲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沒錯啊,表格上寫得再清楚不過,在區域一和區域二的牀鋪上,都沒有發現任何毛髮,要知道人就是在正常情況下每天都要脫落50到100根頭髮,而黃靜風這種神經質的人,由於內分泌紊亂,脫落得會更多,而區域一,整整五平米,竟然連一根毛髮都沒有發現,這是爲什麼?好吧,就算在那個區域內黃靜風確實沒有頭髮脫落,那麼牀鋪呢?請給我找一張男士睡過兩晚以上的、未經清掃的,卻沒有一根毛髮的牀鋪,豈不是比在漢墓中找到唐三彩的機率還要低嗎?”
“結論只能是——真兇在殺害黃靜風后,把犯罪相關區域內的所有毛髮都一根根撿走了,那個在區域一發現的地面多處X形花紋,更是證明了這個結論。可能你們都一直爲此迷惑,這個花紋到底是什麼吧?我第一眼看到它,就明白它的由來了。”呼延雲打開窗戶,那隻野貓緊張地看着他,齜着的牙齒飽含着敵意,然而他只是在窗臺上撮了一點沙土,就把窗戶關上了,然後將沙土撒到了桌面的玻璃板上,撒成均勻的一層,接下來,他用拇指和食指輕輕一捻,一個X形花紋自然而然地顯現了出來。
“啊!就是這個!”劉思緲不禁輕呼了出來。
“這正是真兇在一根根捻起地上的頭髮時造成的痕跡。”呼延雲將手一攤道,“按照常識,殺人之後,應該儘快離開犯罪現場,真兇爲什麼有閒情逸致來撿頭髮呢?”
蕾蓉和劉思緲面面相覷,然後不約而同地搖了搖頭。
“好吧,我們換一種思路,既然真兇把犯罪相關區域內的頭髮一根根地撿起帶走,這些頭髮必然具有重大的物證意義,那麼它們究竟是誰的頭髮?”呼延雲低着頭,一面在屋子裡踱步一面自言自語,“黃靜風的頭髮麼?肯定不是,因爲他的頭髮說明不了任何事情,倒是地上沒有他的頭髮才奇哉怪也,何況,真兇並沒有撿起他脫落在其他區域的頭髮,這個推論否掉了;真兇自己的頭髮麼?不對,他每次在黃靜風面前出現時都戴了假髮套和假鬍鬚,在其他區域發現的黑色化纖絲就是明證,他並沒有把這些黑色化纖絲一一撿起啊——”
“也許他去殺害黃靜風時過於匆忙,忘了戴假髮套和假鬍鬚呢?”劉思緲突然打斷他道。
“好,我們順着你這個思路進行推理,真兇去殺害黃靜風時過於匆忙,忘了戴假髮套和假鬍鬚,所以他必須把殺人時由於種種原因自己掉下的毛髮都撿走,請注意,這個推理有一個重要的前提,那就是法醫在對頭髮根部毛囊的DNA提取之後,搜索法醫DNA數據庫,能否發現此人以前由於犯罪留下的DNA記錄——姐姐,我說得對麼?”
蕾蓉點點頭:“沒錯,否則即便是提取到了DNA也沒有用。”
呼延雲說:“那麼,姐姐,我再問個問題,在我國目前對犯罪嫌疑人的身體證據取樣存庫中,是不是如果留有他的DNA資料,就一定會有他的指紋資料呢?”
“這個是當然。”蕾蓉不假思索地說,“指紋取樣是最基本的,而且要比DNA取樣容易得多。很多地方公安機構不具備DNA取樣的條件,就只對犯罪嫌疑人做指紋取樣呢。”
“那麼,思緲,如果真兇是爲了不讓警方在法醫數據庫中找到自己的DNA,而撿走自己的頭髮,他爲什麼沒有擦掉室內遍佈的自己的指紋呢?”
劉思緲頓時目瞪口呆。
“既然真兇沒有擦掉自己的指紋,也就是說他的指紋根本不在法醫指紋數據庫中,換言之,他此前根本就沒有因爲犯罪被警方拘捕留樣,既然他連指紋都沒留過,那麼他的DNA肯定更加不會在法醫DNA數據庫中留樣了,所以,真兇撿走的絕對不會是自己的頭髮。”
“該否定的都否定掉了,剩下的就是肯定。”呼延雲鏗鏘有力地說,“兇手撿走的既不是黃靜風的毛髮,也不是他自己的毛髮,而是一個第三者的,這個第三者的毛髮大多根部帶着毛囊,保存有大量DNA信息,也就是說,不是自然脫落的而是拔掉的,真兇出於不得已的原因,衣服上帶着這些頭髮到了犯罪現場,殺人過程中,他突然意識到這些頭髮可能會掉在地上,哪怕只掉了一根,只要警方一檢測,馬上就會發現自己的真實面貌——”
“這回我可是真的聽糊塗了。”劉思緲說,“既然不是真兇的頭髮,他怎麼會隨身攜帶?我們又怎麼可能一檢測就知道他的真實面貌?”
呼延雲把頭一轉,問蕾蓉:“姐姐,我國的法醫DNA數據庫的庫存有多大?”
“極少,美國和英國的庫存量也都沒超過200萬,更別提咱們國家了。”
“搜索比對費勁麼?”
“需要比較繁瑣的手續。”
“那麼,兇手拿走的頭髮,DNA信息可能根本就不在法醫DNA數據庫裡……也就是說,我們只要檢測出DNA信息,甚至不需要到法醫DNA數據庫中尋找,就一定能夠馬上找到吻合的對象。”
“這怎麼可能?”蕾蓉瞪大了眼睛,搖了搖頭,“沒有入庫的DNA信息,提取到了也無法比對,前面我已經說過了啊。”
“這當然可能。”呼延雲慢慢地說,“世界上只有一個人的DNA信息具備這樣的‘條件’——難道你忘了?在那天晚上,你下令,讓某位同事把一個人的頭髮剃光,而這位同事由於沒有電推子,就弄了把解剖刀一邊刮一邊薅的,搞得自己衣服上到處都是頭髮——”
蕾蓉怔了一怔,如夢初醒般的喊了出來:“天啊!原來你說的是——”
“我說的是張文質的頭髮,他的頭髮DNA檢測結果一定會第一時間送到你手裡,假如,在黃靜風受害現場提取到的頭髮DNA信息,隨後也交到你手中,你一看居然一模一樣,這個時候,那位負責給張文質屍體剃頭的同事該作何解釋呢?”呼延雲轉身,望着退縮到牆角的段石碑:“是不是啊,段石碑——高大倫先生?”
高大倫惡狠狠地瞪着呼延雲,皮包骨頭的黃色臉孔異常猙獰,滿眼兇光,有如兩把要剖開他肚腸,再攪上幾攪的尖刀,然而呼延雲毫無畏懼的逼視着他。
哈哈哈哈哈!
突然,高大倫縱聲狂笑起來,笑聲從尖嘴脣中噴出,在並不寬敞的洗衣間的四壁磕撞着,猶如一羣發了瘋的困獸。待笑聲停止時,他把呼延雲從頭到腳細細打量了一番,點着頭說:“早就聽說過你的鼎鼎大名,沒想到你的推理能力真的這麼厲害!可惜,可惜,我本來爲了以防萬一帶走的頭髮,竟然成了證明自己身份的鐵證——我只有一個問題想要請教。”
“說。”呼延雲道。
“你怎麼會猜到我要來洗衣間?”
呼延雲冷冷地說:“當我在黃靜風遇害的現場推理出你是兇手之後,立刻想到一個問題,你把地上的頭髮一根根捻起時,爲了不讓頭髮重新掉在地上,恐怕是在掌心裡預先放了一張紙墊着,最後把這個裝着頭髮的紙包帶走的吧——那麼你會把紙包扔在哪裡呢?我從唐小糖那裡瞭解到,你和她一起在運送張文質屍體的路上,說家裡有事,急着去辦,辦完就回所裡。我猜,你中途下車之後,打車到黃靜風那裡把他殺害,然後就匆匆打車回到研究中心,以你的謹慎細密,不可能把紙包扔在犯罪現場附近,大概也不至於就把紙包扔在研究中心門口,最穩妥的方法,就是把紙包和你隨身攜帶的假髮套和假鬍鬚(黃靜風遇害時沒有提防,說明你是化妝後去見他的)一起扔進廢料處理室的紫外線殺菌箱,當時時間已經超過10點,沒人再進行分檢,等早晨十八里鄉生化焚化場來車裝走焚化,一切物證就消失得乾乾淨淨了。”
“這個時候我又突然想起,還有一樣東西,你肯定比紙包、假髮套、假鬍鬚還急着處理——那就是你的外套。”呼延雲說,“兩個原因:第一,你和唐小糖一起來到市第一醫院的裝束我見過,從領子上可以判斷,外套下面就是毛衣、襯衣,那些都裝不了什麼東西,只有你的條絨外套是內襯有很大的口袋那種,你的假髮套和假鬍鬚一定裝在裡面,如果是這樣,你即便把假髮套和假鬍鬚扔到廢料處理室了,從上面脫落的黑色化纖絲依然會留在口袋裡:材質相同、耗損相同、連褪色程度也相同——這可構成了一個完美的證據鏈。第二是因爲你再一次擔心起了‘埃德蒙?洛卡德法則’……”
只要罪犯出現在犯罪現場,總會留下一些痕跡,並帶走一些證據——這就是刑事鑑識科學鼻祖埃德蒙?洛卡德提出的重要法則,其中的核心思想就是物證會因接觸而交換。
“你之所以捻走那些頭髮,就是擔心殺人時,把張文質的頭髮掉了進去,而你現在更加擔心自己的外套,因爲你害怕你勒斃黃靜風時不小心撕扯了他的頭髮,粘在了外套上,要知道黃靜風遇害後,你並沒有給他做屍檢,也沒有其他任何接觸,如果他的頭髮在你身上發現,你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了。”
“怎麼辦?匆忙中來不及細細挑揀化纖絲和頭髮了,你只好脫下外套,把內兜翻卷出來,扔進洗衣機裡。”
“一想到這個我心急如焚,如果你的外套被清洗,將缺失一項重要證據。我知道研究中心的洗衣機是根據投入的衣服量自動清洗的,深夜的投入量應該比較少,爲防萬一,我還是立刻打了個電話給劉曉紅,告訴她蕾蓉要回研究中心對錢承屍體做二次屍檢,以劉曉紅的爲人和做派,一定能馬上查出蕾蓉復職是謊言,爲了阻止她屍檢,劉曉紅勢必會關閉所有設備——因爲我在電話中特地提醒她‘做好準備,啓動一切設備’,當時蕾蓉和思緲都奇怪我爲什麼要給劉曉紅打這個電話,因爲在研究中心,高大倫的業務地位僅次於蕾蓉,我如果安排其他人關閉全部設備,一定會引起他的懷疑,只有劉曉紅這個行政領導最合適。”
“果然,你沒有產生疑心。當我和蕾蓉回到研究中心,得知洗衣機已經很久沒有啓動時,心中長出了一口氣。這時蕾蓉的主要工作是給錢承做二次屍檢,爲了不讓她分心,我沒有馬上拆穿你的罪行,只是告訴蕾蓉要讓你做屍檢助手,穩住你。而你雖然知道洗衣間和廢料處理室的設備停了,但早晚還會啓動,也就沒有在意,直到蕾蓉屍檢結束,按照我教的,說出了那句引你上鉤的話——‘廢料處理室先等一等,我要親自去分檢’。”
高大倫嘿嘿了兩聲,嘴角綻開了一縷苦澀的獰笑。
“你當然知道大事不妙,蕾蓉的分檢是何等認真,一定會發現紙包、假髮套和假鬍鬚,地鐵監控視頻再不清楚,鬍鬚和頭髮的形態還是明白的,她會馬上懷疑真兇就在研究中心,你深知,她會把整個研究中心一寸一寸地放在顯微鏡下檢查……你只有抓住唯一的機會了,在蕾蓉去市第一醫院看姥姥的時間,去廢料處理室拿走紙包、假髮套和假鬍鬚,然後再回到這裡,拿走那件致命的外套!”
……靜靜的,很久很久。
外面窗臺上的野貓冰冷地注視着屋子裡定格一般的人們,忽然它站了起來,拱起脊背,然後前腿伸展,後腿蹬開,殘忍地抻拉着身體,彷彿要把這死寂延展得更長一些……
高大倫長嘆了一聲,一直抓得緊緊的手絕望地鬆開:假髮套、假鬍鬚和一個小小的白色紙包,滾落在地上。
蕾蓉注視着他:“爲什麼?”
“什麼?”高大倫扶了扶眼鏡。
“是我發現了你的才幹,是我把你引進了我的研究中心,我自問沒有什麼虧待你的地方,你爲什麼要殺我?難道僅僅因爲我曾經是一位斷死師?”
“謝謝你對我這個縣城小法醫的憐憫,謝謝你賞我這個懷才不遇的人一碗飯吃。”高大倫冷笑一聲:“可你不要忘了,你有編制,我只是個聘用工,同樣是法醫,你可以獲獎升職名滿天下,我再怎麼努力奮鬥都沒有升遷的機會!也許在你看來,這沒有什麼,可是蕾蓉,像我這樣一個小縣城的法醫,如果再埋首《洗冤錄》這樣的古籍,你知道他會受多少欺負嗎?你知道他會遭多少白眼嗎?你知道他會被多少愚昧迷信的蠢貨當成不祥之物轟來趕去嗎?你知道他在這個世界上會有多麼的孤獨、苦悶、無奈和痛楚嗎?你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
蕾蓉的嘴脣顫抖着:“就算這樣,可是……可是你爲什麼要殺害黃靜風?他是比你的處境更加悲慘的弱勢羣體啊!”
高大倫仰起了頭顱,喉結劇烈地蠕動着,當他垂下腦袋時,眼中閃爍着亮晶晶的東西:“是啊,是啊……那小子挺慘的,人挺不錯的,我教他的那些斷死訣他記得很牢,也很用心地學,我曾經想過把我師父教我用羊腸埋線殺人於無形的妙法也傳給他,但是……但是我沒有辦法,我如果想達到目的,而又掩護自己,只能利用他的愚昧,並在行將暴露時殺掉他……”
“你師父的頭頂,有沒有一道長長的刀疤?”蕾蓉問。
“這我可不知道,但他知道你。他告訴過我,你曾經是一位斷死師,後來背叛了我們,成了一位推理者,讓我對你多加小心。”高大倫眯起眼睛,“所以,當我的老同學張文質來找我,說起逐高公司的計劃,讓我加入進來,一起發財,前提是我要策劃出一種殺人無形的方法時,我知道,如果不早一點殺掉你,你早晚會發現殺人方法的真相!我要求張文質要絕對保密我的身份,並且居中,把兩股對付你的力量變成一股合力,讓你根本辨別不清明槍暗箭的來源,死都不知道自己怎麼死的,他痛快地答應了……沒錯,是我找到了黃靜風,是我僱用了襲擊者,是我在地鐵裡把那個嬰兒撕扯到地上,是我把市第一醫院無人認領的屍體切割後快遞給你,是我刺死了錢承,是我煽動黃靜風去殺姓郭的記者,也是我,在他失手後又親手勒死了他……我推開門,看見他呆呆地坐在牀上,他說他殺了自己最好的朋友,他說他放掉了你,他問我爲什麼利用他……我知道你已經剪掉了他身上的傀儡線,那麼,他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夠了!”屋子裡突然傳來厲聲的一喝。
是呼延雲。
“你講了這麼多,我聽來聽去,只留下了一個印象——”他盯着高大倫說,“你根本就不配做一個斷死師!”
“你說什麼?”高大倫喃喃道。
“我說你根本就不配做一個斷死師!”呼延雲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蕾蓉給我講過斷死師的事蹟,李虛中爲什麼斷死?他要教訓那些破壞永貞革新的貪官污吏;葉天士爲什麼斷死?是爲了讓患者早一點知道自己的病情,抓緊治病;張其鍠爲什麼斷死?是爲了在傳統文化日暮西山時盡力挽救這個岌岌可危的奇術——他們每一個人的身上,都多少閃爍着正義的光芒——儘管有些光芒不合時宜。而你算什麼,你看看你斷死和殺害的都是些什麼人?是地鐵裡無辜的嬰兒,是天良未泯的錢承,是正直的記者郭小芬,是窮困潦倒把你當成精神依託的黃靜風!”
高大倫吭吭地倒退了幾步,背靠在牆上,頹然地低下了頭。
“你以爲我沒有掙扎過嗎?你以爲我沒有受過良心的責備嗎?”高大倫低聲說,“你什麼都說對了,唯獨說我從始至終想殺害蕾蓉,不是這樣的……一開始我確實覺得還是殺掉她保險,但是後來,特別是她被逐出研究中心的時候,安慰我不要自責,勸我忍辱負重地留下,還鼓勵我要繼續研讀《洗冤錄》,我簡直想把自己撕裂開來,我不知道我究竟是一個用死亡來迷幻世人的斷死師,還是拆穿一切死亡真相的法醫,這兩種身份太矛盾了,像兩個咬合的鋸齒一樣沒日沒夜地在我的心口摩擦……當我得知黃靜風仇恨蕾蓉的時候,我甚至勸他放棄殺害蕾蓉的打算,我想只要把蕾蓉徹底驅逐出法醫界,讓她不再幹擾健康更新工程也就行了,後來黃靜風綁架了蕾蓉,並沒有告訴我。真的,我壓根兒就不知道這個事情,還是張文質給我打電話,說他綁架了蕾蓉又把她放了,必須追上去殺掉蕾蓉才行,我那時根本就攔不住張文質了,我只想殺死黃靜風,掩護自己……”
劉思緲給他戴上手銬,拉着他往外面走去,到門口的時候,蕾蓉突然走上前問:“等一下,有一個問題……3月9日上午9點,我在地鐵裡撞見了你和黃靜風斷死那個嬰兒,時間是9點左右,你怎麼可能在半個小時內趕到平實路的公用電話亭,把裝有尺骨的包裹交給快遞員?”
“那天我約好了黃靜風第一次‘上課’,分身乏術,就委託了張文質戴上墨鏡、粘上大鬍子去把包裹交給快遞員。”
還有第二個問題,更加重要的問題。
“那麼,你知道你師父在哪裡嗎?如果知道,請你告訴我吧!”蕾蓉盯着他的眼睛問。
高大倫搖搖頭,目光呆滯:“我知道你想找到他,你想讓這世上不再有斷死師,不可能的,沒用的,沒用的……”
蕾蓉身子一歪,險些昏倒在地,呼延雲連忙扶住了她,她踉踉蹌蹌地跟着高大倫的背影,穿過黑暗的樓道,登上臺階,走到外面。
這是一個寒冷的清晨,早春三月,空氣中卻散發着冬天零落的腐爛氣息,天空亮了一點,可是卻更加陰鬱,擡眼望去是硬邦邦的鉛灰色,彷彿覆了一層永遠也不會化掉的殘雪。蕾蓉看着劉思緲把高大倫帶上警車,回過頭凝望着她的研究中心小樓,久久地望着,望着……像望着自己走失良久而又歸來的孩子。
呼延雲站在旁邊,默默地守候着她。
這時,又一輛警車駛了過來,停下,馬笑中和郭小芬打開車門走了下來,看着蕾蓉,一動不動。
直到她慢慢地轉過身。
這時,馬笑中打開他的警車後門,戴着手銬的王雪芽走了下來,對着蕾蓉低聲說:“蓉蓉,對不起……”
蕾蓉什麼都沒有說。
突然傳來一陣喧譁聲,大家朝着聲音的方向望去,原來是劉曉紅被幾個警察從樓門口帶出來,漲紅了長臉潑罵着:“你們敢這樣對我?啊?看我老公回頭不收拾你們的!”
“你住嘴!!!”
蕾蓉大步衝了上去,像是一頭髮怒的母獅,嚇得劉曉紅差點一屁股坐倒在地上:“都是你!都是你們!從一開始就是你們埋下的禍根!爲了賺錢,你們不惜殺人盜取他們的器官,你們不缺錢,你們什麼都有了,你們什麼都不缺,爲什麼還這樣貪婪……你們就不能少貪一點,哪怕少一點點呢,何至於死這麼多人,流這麼多血!你們還是不是人?你們還有沒有一點人性!我的天啊!你們就不能饒他們一命,給他們一條活路嗎……”
蕾蓉說着說着,號啕大哭起來,所有人都嚇呆了,他們從來沒有見到一向理性、寬容、沉穩、矜持的蕾蓉,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呼延雲走上前,低聲勸道:“姐姐,你別這樣……”
蕾蓉還是在哭泣着,滿臉都是淚水:“你們就不能饒他們一命,給他們一條活路嗎……”
呼延雲無能爲力,只能輕輕地將她抱在懷中。
站在遠處的郭小芬望到這一幕,轉過身,默默地走開了。
很久很久……蕾蓉終於停止了抽泣,伏在呼延雲的懷中,仰起溼漉漉的臉蛋,看着依然沒有解凍的天空。
“呼延。”她說,“市局四處第一次來調查我的時候,一位警官跟我聊了幾句,現在想來,那也許是一種提示吧,他說堅持理想是多麼的不易,我說我不怕,鮮花、掌聲、挖苦、嘲諷,都干擾不了我,這時,他突然問了我一個問題:‘假如我們剝奪了你的全部意義呢’?當時我就怔住了,我回答不出。我曾經是一位斷死師,後來變成了一個法醫,這是兩個截然相反,不共戴天的職業,在轉變的過程中,我其實也經歷過高大倫說的鋸齒摩擦式的創痛,我把這創痛一直深埋在心裡,不斷激勵着自己發奮研究法醫科學,洗血亡魂的冤屈,讓這個世界不再有斷死師式的愚昧、詛咒和殺戮——而這,就是我的全部意義。可是,最近這場長長的噩夢一路做下來,我更加困惑了,彷彿所有的人都在剝奪我的意義:左手、王雪芽、張文質、劉曉紅和她老公,還有黃靜風、高大倫,以及發瘋一般咒罵我的人們……他們讓我覺得,原來我的一切努力和奮鬥,都是毫無意義的,毫無意義……”
“姐姐,你不要這樣想……”呼延雲想勸蕾蓉,可是話到嘴邊,卻又發現什麼語言都是蒼白無力的。
正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拿起接聽了沒幾秒,他的臉色就變得異常難看,拉起蕾蓉就往研究中心外面衝去,攔了一輛出租車,跳上去對司機說:“市第一醫院,快!”
蕾蓉一下子就明白了:“是不是姥姥——”
“你先彆着急。”呼延雲搖了搖頭,“三舅打來的,口氣很焦急,讓我帶着你趕緊過去,然後就把電話掛斷了,不知道是什麼事……”
蕾蓉像得了瘧疾一樣渾身發抖:“黃靜風當着我的面,給姥姥念過一段斷死咒,我沒有攔住,我沒有攔住……”
“姐姐!”呼延雲抓住她的手,感到她的手心滾燙。
出租車剛剛在醫院門口停下,他們就像離弦的箭一般衝進住院部二樓,病房裡,姥姥躺過的那張病牀已經空了,一個護士正在低頭更換新的褥子。
蕾蓉站在門口,扶着門框,說不出話,也再邁不出一步……
呼延雲走了進去,艱難地問出一句:“這個牀上的病人呢?”
“走了。”護士頭也不回地說。蕾蓉的淚水奪眶而出。
呼延雲用盡全部力氣才壓抑住涌到喉嚨的哭泣,聲音嘶啞地問:“她……什麼時候走的?”
護士回過頭說:“剛剛走的,家屬都在門診樓辦手續呢。”
呼延雲攙扶着蕾蓉,姐弟倆跌跌撞撞地走到門診樓,被淚水模糊的視線根本看不清家人在哪裡,只看到無數穿梭的人影,彷彿時光在流逝。
“呼延!蕾蓉!”有人在呼喚他們。
呼喚聲似乎在門診樓的外面,姐弟倆循着聲音望去,只見一大家子人正把坐在輪椅上的姥姥往一輛麪包車裡擡呢。
他倆呆住了……片刻,不約而同地拔腿衝上前去!
“姥姥!姥姥!”蕾蓉抓住姥姥瘦得皮包骨頭的手,淚水撲簌簌地往下掉,“您沒事啊,可嚇死我了!”
“沒事兒啦,醫生說我病好了,雖然還很虛弱,但可以回家養着啦。”姥姥摩挲着蕾蓉的手說,被疾病折磨得脫了相的臉蛋,笑得依然那麼慈祥。
“老太太牽掛着你呢,說生病的時候,你來看她,好像聽你說受人欺負什麼的,讓我趕緊把你叫過來。”一個鼻樑高挺,上脣留着小鬍子的中年男子微笑着對蕾蓉說,蕾蓉定睛一看,嚇了一跳:“你……你不是四處的謝警官嗎?”
“這是三舅啊,好多年不見,你都把他忘了。”呼延雲說,“小時候他抱着咱倆到院子裡逮蛐蛐摘葫蘆,還有印象不?”
想起來了!蕾蓉怔怔地望着謝警官,過去只知道他在市局的秘密機關做工作,一晃多年未見,沒想到他竟然在四處……突然,她悟出了什麼,低聲問謝警官:“有一個陌生的手機號,發過我一條短信,上面只有四個字——”
謝警官微笑着點點頭:“快走,往南。”
一股暖流頓時涌遍了身體。
現在想來,當初自己被四處拘押後,能夠很快被釋放,也一定是他給胡佳等人施壓的結果……
這時,姥姥已經被擡上了車,幾個舅舅都坐了進去,麪包車裡沒有空位了,三舅說:“呼延,我們先帶你姥姥回家,你和蓉蓉打個車也過來吧,咱們一大家子包頓餃子,好好慶祝一下!”
麪包車緩緩地往醫院外面開去,蕾蓉還依依不捨地跟在後面,直到出了大門口,望着車子漸漸地遠去。
收回視線的一瞬,她忽然看見了他。
那是一個瘦瘦高高的年輕人,左手拿着一份雞蛋灌餅,右手揉着因爲值夜班而異常酸澀的眼睛,搖搖晃晃地向馬路中間走去,慘白的臉上充滿了麻木和絕望……
眨眼間,他不見了。
蕾蓉知道那是黃靜風,許多天前,就是這樣一個早晨,當他走過馬路的時候,遇上了開着出租車的穆紅勇,車裡面坐着高大倫,於是整個故事就發生了……這個故事也許結束了,也許還沒有結束:教給高大倫斷死術的究竟是誰?是不是殺死吳虛子的大師兄?恐怕將成爲一個永遠的謎;這個世界上還有多少斷死師?還有多少想成爲斷死師的人?恐怕也將成爲一個永遠的謎;還有最最重要的,在經歷這一切之後,我還有沒有勇氣做回一個法醫?還能不能找回自己被剝奪了的意義?我不知道,完完全全地不知道……
就在這時,一陣歌聲飄過耳際——
“當初的願望實現了嗎?事到如今只好祭奠嗎?任歲月風乾理想再也找不回真的我。
擡頭仰望這滿天星河,那時候陪伴我的那顆,這裡的故事你是否還記得……”
是醫院門口的吉他手,站在這裡吟唱了一夜而無家可歸,他的歌聲令人心碎,彷彿是在悼念無數默默死去而無人悼念的黃靜風們。
一滴,兩滴,三滴……
蕾蓉擡起頭,看到天空在融化,春天的雨滴就這樣悄然飄落。她閉上眼,聞到了泥土中散發的溼潤的苦香,聞到了被積雪埋葬了一個嚴冬的青草在發芽。
她微笑着,喃喃着:“有點腥,有點苦,還有一點點甜……這是生命的氣息,就像雨後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