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推理

遂博採近世所傳諸書,自《內恕錄》以下,凡數家,會而萃之,釐而正之,增以己見,總爲一編,名曰《洗冤集錄》,刊於湖南憲治,示我同寅,使得參驗互考,如醫師討論古法,脈絡表裡先已洞澈,一旦按此以施鍼砭,發無不中。則其洗冤澤物,當與起死回生同一功用矣。

——《洗冤錄·序文》

也許是突然打開的燈光過於刺眼,趴在外面窗臺上的一隻野貓,煩躁地眯了半天眼睛,狠狠瞪着室內這一羣人。

透過窗戶,蕾蓉望到了無垠的黑暗,也看見了野貓那兩粒灼人的目光,覺得被灼傷了一般疼痛。她扭過頭,把視線轉移到段石碑的臉上,於是她看到了第二個無垠的黑暗。

“所有紛紜複雜的現象,都是爲了掩飾本質。”呼延雲在一張椅子上坐下說,“對於這個由無數事件組合而成的斷死師一案,我們不妨分析一下每個事件的本質是什麼,就好像獵人追逐獵物時,要搞清眼前的無數條道路上,哪條留下的是人蹤,哪條留下的纔是真正的獸跡。”

段石碑面無表情。

“首先,穆紅勇事件。我對蕾蓉說過:拋開那些故弄玄虛的東西,其實這就是一場出租車司機因爲勞累和爭吵引發的心梗。根據黃靜風對蕾蓉的講述可以得知,段石碑,你恰恰是利用這一偶然事件,挖下了第一個陷阱,你就是坐在出租車裡的那個乘客,目睹了穆紅勇心梗,看到了神經質的、社會地位低下的黃靜風,一眼就認定,他正你長期尋找的最合適的木偶。”

“其次,地鐵嬰兒被踩踏致死事件,無論蕾蓉還是地鐵裡其他乘客的回憶,都提到當時的擁擠讓每個人都有一種瀕死感,這時,孩子的哭鬧確實讓人感到無法容忍的煩躁和痛苦,如果當時地鐵裡有人趁着擁擠,用力拉扯一下包裹孩子的衣被,把他弄掉地上,無疑每個希望他閉嘴的人都有可能趁亂踏上一腳,就像他們自己在生活中經常被莫名其妙踏上一腳一樣——我不能肯定是段石碑把嬰兒從母親的懷抱中扯下,不過,可能性很大。”

“再次,茂藏家日本料理店事件。這一事件可以分成兩個部分:第一部分是記者左手設局,妄圖通過微博直播敗壞蕾蓉的形象,請注意這個事情的本質,是要把蕾蓉‘搞臭’;第二部分則是蕾蓉和小郭逃出料理店之後,在衚衕口受到襲擊,請注意這個事情的本質,是要把蕾蓉‘殺死’——搞臭一個人與殺死一個人,目的是天壤之別,並不存在必然的遞進關係,於是我猜想,左手和襲擊者可能根本就不是一夥人。而那個襲擊者失敗後,被真兇殺人滅口,更加證明真兇包藏的禍心遠遠不是搞臭蕾蓉那麼簡單,他是真的想要殺死蕾蓉的。”

“注意,真兇僱傭了襲擊者在日本料理店附近埋伏,這說明他事先知道蕾蓉要來赴左手的飯局,所以我認爲,有一箇中間人把左手這夥人的計劃及時傳遞給了真兇——根據馬笑中和小郭他們在逐高公司搜尋到的材料,左手、王雪芽、張文質和劉曉紅的老公廖處長,早就勾結成了一夥,他們的目的就是要把蕾蓉整出法醫研究中心。已經被捕的王雪芽還供述,殺死錢承的具體執行,以及投遞屍骸陷害蕾蓉,是張文質聯繫他的一個朋友做的,於是可以得知,張文質就是那位中間人——”

“啊?張文質是中間人?”蕾蓉有些驚訝。

呼延雲倒顯得比她還要驚訝:“怎麼,你還沒弄明白這個簡單的事實嗎?左手那夥人中,只有張文質擁有在市第一醫院工作的身份,高霞的屍體當然是他弄走的,然後讓段石碑煽動黃靜風殺郭小芬,也只有他纔可能長時間在太平間附近潛伏,知道黃靜風放過了你之後,第一時間打電話告訴段石碑,讓他殺黃靜風滅口,而自己去親手加害你啊!”

蕾蓉點了點頭。

“再來看屍骸連續投遞事件。這個事件應該說做得相當漂亮,投遞了三個包裹,什麼證據都沒有留下,還埋下了一招早晚要起作用的妙棋……不過,也正是這個看來天衣無縫的事件,讓我第一次鎖定了真兇的範圍,這個等下我會詳細說明。”

“然後是錢承遇害事件,這個事件的本質,是段石碑行兇殺人——”

“等一下。”劉思緲打斷道,“你爲什麼不說段石碑和黃靜風兩個人是共同的兇手?”

“你想想就知道了,在新聞發佈會的現場,黃靜風唸的那首口訣,斷定錢承的死因是什麼?”

蕾蓉低聲說:“心梗。”

呼延雲點點頭:“這就是了,蕾蓉已經證明,殺死錢承的手段,是用羊腸埋線的方法,用鍼灸刺傷了他的肺臟,造成創傷性氣胸,假如黃靜風真的是加害者的話,那麼他應該念一個氣胸的口訣吧,他既然斷定錢承的死因是心梗,那麼就證明,他完全被矇在鼓裡,只是根據斷死訣的教條,根據一些症狀斷定錢承的死因。殺死錢承的段石碑壓根就沒有告訴他,自己纔是錢承真正的‘死因’。”

劉思緲點了點頭:“錢承遇害時,蕾蓉也出現在了現場……王雪芽供述,他邀請蕾蓉參加逐高公司的工作,是出於往日的情誼,不忍心看到她就這樣失業……但是得知這個邀請後,張文質馬上就意識到大錯特錯,以蕾蓉的品行,一旦發現逐高公司的‘業務’是怎麼開展的,豈有不揭發的道理?王雪芽也有點懊悔,但狡猾的張文質卻把這變成了徹底毀掉蕾蓉的好機會,特別是在錢承的遇害現場:無論是安排錢承坐到蕾蓉身邊,還是黃靜風在他們身後念起斷死訣,以及利用蕾蓉的職業習慣,發現錢承猝死後必然會主動上前勘驗——這些加到一起,無疑加大了蕾蓉謀殺錢承又抹殺犯罪手段的嫌疑。”

“接下來,一切按照預先設定的程序發展,隨着警方對蕾蓉的調查深入,屍骸連續投遞這步棋,終於開始發生作用了,這種連續變態殺人犯罪,行爲科學專家早晚要介入,而且一定會注意到投遞地點這個‘線索’,所以,愛新覺羅?凝把蕾蓉鎖定爲投遞的兇嫌,就是一個必然的結局……最後一個:蕾蓉被綁架事件。這個事件的本質是黃靜風對蕾蓉巨大的誤解和仇視;而姚遠的遇害,其本質是黃靜風在被段石碑的煽動之下,誤以爲是郭小芬勾結逐高公司拿走了高霞的屍體,憤而去殺郭小芬,結果誤殺了姚遠,段石碑之所以要這樣做,一來是張文質發現郭小芬的採訪對健康更新工程逐漸不利,讓段石碑設法激怒黃靜風,由黃靜風動手殺人滅口,二來,蕾蓉被綁架也好、錢承受害也好,萬不得已時都可以讓黃靜風一人承擔,反正所有的血污都塗抹到一個殺人犯身上,是最安全的事情。”

“好了,案情梳理完畢。”呼延雲將手掌輕輕一合,“於是得出結論:整個案件的本質,就是一羣人爲了謀財害命,剷除可能阻礙他們的法醫,另一個人趁機渾水摸魚,想結果了這個法醫的性命——姐姐,這是爲什麼,你有沒有想過呢?”

蕾蓉慢慢地說:“因爲我擔任法醫研究中心的主任。”

“準確的答案是,你是法醫研究中心的主任,同時你還曾經是一位斷死師。”呼延雲說。

蕾蓉望着呼延雲,神情黯然,宛如深秋蒙了霜的最後一片樹葉。

劉思緲驚訝地瞪圓了眼睛。

洗衣間裡,突然響起了一陣咯咯咯的恐怖而古怪的聲音,是段石碑仰起頭,喉嚨裡發出邪惡的獰笑。

連外面窗臺上的野貓都被驚動,打了個哆嗦,不安地喵嗚一叫。

“思緲你不要太震驚,回頭,蕾蓉會把一切詳細地講給你聽。”呼延雲平靜地說,“左手、王雪芽、張文質、廖處長那一夥兒人很清楚,他們實施健康更新工程的最大障礙,不是供體的來源,而是蕾蓉,因爲一旦出現連續幾具流動人口的屍體,死因不明,蕾蓉所主持的這個研究中心,一定會徹底事件,追查到底,只有搞掉蕾蓉,纔是踢走了最大的絆腳石,從此纔可以爲所欲爲!所以,他們在媒體上造謠污衊,煽動公衆對蕾蓉進行各種形式的攻擊,利用馬笑中砸昏襲擊者的事情,將蕾蓉停職審查……這一系列的行爲,目的十分明確,就是要把蕾蓉從主任的崗位上拉下來,搞臭她的名聲,讓她從此無法在法醫屆立足——請注意,不管這種行爲多麼卑鄙齷齪,但也就到此爲止了。”

“而段石碑,從一開始就想置蕾蓉於死地,他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我不解的是,真兇到底和蕾蓉有什麼深仇大恨?要知道蕾蓉幾乎沒有任何私敵,直到我聽說錢承遇害時,有人在附近念起了斷死訣,我才恍然大悟,因爲蕾蓉曾經是一位斷死師,因此她必須死!”

“不妨做個比喻,段石碑是一位魔術師,黃靜風是魔術中的道具。段石碑把斷死師這一古老而玄妙的魔術,描繪成超人的緊身衣和斗篷,穿上就能維護正義,令黃靜風甘心爲他驅使,然後,讓黃靜風沒有化妝地出現在地鐵監控視頻中、讓黃靜風在錢承受害現場唸咒,讓黃靜風出手殺害郭小芬……總之,一切罪行都是人們看得見的黃靜風所爲,而牽線木偶的人則躲藏在後面不露痕跡——所有運用愚昧和迷信蠱惑人心的人,終究不過是把傀儡當成道具加以利用、最終又嫁禍給他們的惡棍!”呼延雲望着段石碑,輕蔑地說,“那麼在這臺精彩的魔術中,段石碑這位魔術師最不能容忍的是什麼?”

劉思緲略一思索,道:“現場還有另外一位魔術師。”

“準確地說:是瞭解魔術手法的另外一位魔術師。”呼延雲說,“我們不妨設想,一開始,是王雪芽、張文質那夥人要殺害反對健康更新工程的錢承,張文質找到段石碑策劃殺人手法時,段石碑打算用斷死師的方式迷惑住一個替死鬼,讓他在必要時頂缸。段石碑唯一擔心的是,如果謀殺錢承時念起斷死咒,一旦被媒體爆出去,蕾蓉知道了,一定會追查到底——段石碑早就瞭解蕾蓉曾經是一位斷死師,她怎麼可能相信什麼詛咒殺人?她不破解殺人手法肯定不會罷休!恰巧這時,王雪芽、張文質那一夥人又覺得,必須搞掉蕾蓉才能確保陰謀不會敗露,於是段石碑下定了決心,既然他們要把蕾蓉推下井,我不妨順勢往井裡扔石頭,徹底砸死她以保萬全,混亂中,誰知道那塊石頭是我扔的?!”

“段石碑答應張文質,配合他們的行動,條件是張文質必須對他的身份絕對保密,張文質同意了,我做出這個推論的原因,是因爲王雪芽供述,他們只知道張文質找人去殺死錢承和整掉蕾蓉,卻並不知道這個人是誰。於是,在左手發表第一篇攻擊蕾蓉文章的當天,段石碑快遞出了第一塊頭骨,不過他始終沒有想到,這個看似完美的連續屍骸投遞行爲,卻讓我第一次捕捉到了他的影跡……”

黑暗悸動了一下,被蕾蓉捕捉到了。

那悸動如此輕微,彷彿微風拂過血泊。黑貓慢慢地扭轉了脖頸,看到沉沉夜色的一角,被刀劃過一般,泛起灰色的痕跡。段石碑也覺察到了什麼,嘴角抽搐了一下,寒毒的目光流露出一絲恐懼。

“在愛新覺羅?凝用犯罪地理剖繪,將屍骸投遞案的真兇鎖定爲蕾蓉之後,他們用一個方法,充分證明了自己的論斷。”呼延雲拿起了早已擺在桌上的一個本子,“這是法醫研究中心的考勤本,上面清楚地記載着這樣一個事實:在快遞員接收包裹的三個時間段裡,蕾蓉一律沒有上班,她去哪裡了呢?沒人知道。這說明什麼?恐怕只能推測出如下三種結論:第一,蕾蓉本人確實是投遞包裹的真兇,凝就認定了這個結論;第二,這是一串巧合,真兇投遞包裹的時候,蕾蓉恰恰都處於一個沒人可以證明的區域;第三,真兇精心策劃,一定要選擇蕾蓉證明不了自己在什麼地方的時間來投遞。第一個結論,去他的吧!第二個結論:巧合——包括投遞時間和投遞地點的巧合,卻不能一筆抹殺。這讓我有些犯難,真兇化了妝,戴着手套,在包裹上沒有留下指紋,骨頭都經過處理,連微量證據都沒有留下,怎麼能找出他的蹤跡呢?”呼延雲說,“這裡就要重複我對思緲講過的一句話——尋找證據固然重要,但有時候,尋找那些本該存在卻沒有存在的證據,更加重要!”

呼延雲從懷裡掏出了一頁紙:“這是《弧矢七分析基礎資料表》,注意看第三個屍骸投出的記載,也就是‘3月11日下午1點半’這一欄,物證概況這一項上是這樣記載的‘珍珠板材料匣子內,裝有人體軀幹一段。匣子結合部用透明膠條密封,內外無指紋,最外層用快遞公司專用紙盒包裝,沒有提取到其他微量證據’。”

劉思緲看了半天,也看不出個所以然:“這個……怎麼了?”

“請注意最後一句——最外層用快遞公司專用紙盒包裝,沒有提取到其他微量證據。”呼延雲說,“我想問一個常識,快遞公司的專用紙盒,是不是快遞員收貨時,現場包裝密封的?”

“一般情況下,肯定是這樣。”劉思緲說。

“這個包裹的快遞地點是——”呼延雲又看了一眼那表格:“蓮玉街樂樂熊西餅屋門口。也就是一個室外場所。這就出現了一個不可思議的事情了,怎麼可能專用紙盒內沒有提取到一個十分重要的微量證據呢?”

“什麼東西?”劉思緲提高了聲音。

“二氧化硅,俗稱沙礫——也許非常微小,但是一定會有。”呼延雲說,“3月11日,有氣象記錄表明,當天上午10點半開始,本市突然颳起大風,到當天傍晚,一直被沙塵暴籠罩,如果是在室外進行的包裝,那個專用紙盒內怎麼會沒有發現任何的沙礫呢?”

劉思緲不禁目瞪口呆。

蕾蓉略一回想,點點頭說:“沒錯,那天我去大德酒店參加逐高公司的記者招待會,記得漫天黃沙——可是這又能說明什麼?”

“這說明,包裹也許是3月11日下午1點半快遞出去的,但肯定不是這個時間包裝的!”呼延雲說,“我後來向快遞公司覈查過,那個包裹是3月11日上午9點半在蓮玉街樂樂熊西餅屋門口交給快遞員包裝遞出的,但是古怪的是,10點半左右,客戶突然打來電話,說要收回,於是大約中午12點半左右,快遞公司又把包裹在蓮玉街樂樂熊西餅屋門口還給了客戶。接下來,這個客戶換了一家快遞公司,在下午1點半,老地點,重新投遞出了這個包裹,而包裝盒都沒有更換,只把原來那個快遞公司的標籤撕下,換上了新的快遞公司的標籤。”

“他爲什麼要這樣做呢?如果包裹本身沒有問題,交貨地點也沒有變動,僅僅推遲了交貨時間,那麼很簡單,問題就出在時間上。”呼延雲說,“我們來看一下,發生了什麼事情,讓包裹的投遞被中止?答案很簡單,從蓮玉街樂樂熊西餅屋到萬東飯店,無論使用何種交通工具,時間都要在40分鐘以上,也就是說假如蕾蓉9點半在樂樂熊西餅屋投遞出的包裹,那麼她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在10點整出現在大德酒店萃華廳!如果說,前兩次投遞,只要蕾蓉不在工作區,就沒有人可以給她作證的話,這回可不行了,萃華廳那麼多的攝影、攝像都可以證明蕾蓉的到場,一下子就否定掉了段石碑連續投遞屍骸的目的——給行爲科學專家們的犯罪地理剖繪提供參照的時間和地點。”

面對蕾蓉和劉思緲恍然大悟的神情,呼延雲繼續說:“我推想,造成這種情況的根本原因,是段石碑與張文質的失算。當天上午段石碑先在樂樂熊西餅屋投遞出包裹,然後與黃靜風在大德酒店門口匯合——我敢肯定他投遞包裹的事情從始至終都瞞着黃靜風——一起走進會場,這時張文質才告訴他們,蕾蓉早在10點就來了,段石碑一下慌了手腳,馬上打電話取消了包裹的投遞,然後張文質和王雪芽一起,找個藉口讓不喜拘束的錢承離開嘉賓席,到蕾蓉身邊就坐……等錢承倒下後,段石碑帶黃靜風離開會場,自己趕往樂樂熊西餅屋收回包裹,接下來只要等着張文質的電話即可。他們都知道,劉曉紅很快會趕到會場,驅走蕾蓉,到那時,再一次投遞出這個包裹——上述都只是我的推測,但有一點是確鑿無疑的,那就是通過包裹投遞時間的更改,可以認定:真兇的投遞時間和地點絕對不是什麼巧合,而是經過精密計算的行爲。”

“於是,第三個結論的正確性,浮雕一般凸顯出來:真兇精心策劃,一定要選擇蕾蓉證明不了自己在什麼地方的時間來投遞。那麼,他是誰?蕾蓉現在單身,又好靜,大部分業餘時間都是獨來獨往,所以一般來說,只要她不在研究中心,基本上沒人能證明她在哪裡,所以真兇只要在她沒有上班的時間投遞包裹就是了,這樣一來,這個真兇恐怕只能是蕾蓉的親友和同事,而且也只有親友和同事,才清楚她的活動空間和區域,給犯罪地理剖繪留下充分的‘參照’。”

“不過,這個推理劃定出的範圍太大了,一個到處都不樹敵的人,勢必會有無數的親友,我、思緲、小郭、老馬……都是蕾蓉的親友,如果說同事,那麼整個研究中心的工作人員全都要算上。刑偵工作說到底就是一個把嫌疑人範圍不斷縮小,縮小,直到小得不能再小的過程,那麼按照現在這個範圍找真兇,肯定很難,還好,他在謀殺黃靜風的時候,終於一不留心,露出了狐狸的尾巴。”

夜色的悸動加劇了……蕾蓉把視線投出窗外,看到黑暗有如沙灘上退潮的海水,正在不甘而又無奈地一點點褪色,每一次反撲都沖刷掉更多的自我……樓頂、樹梢、窗臺、伏在窗臺上的野貓、都在這沖刷中,漸漸地由黑色變成了暗灰色。野貓支愣起了耳朵,不安地聆聽着什麼,突然張開嘴,白森森的牙齒對着虛空狠狠地咬了一口。

“對黃靜風遇害現場的勘查表明,室內的鞋印和指紋只有黃靜風和疑似兇手兩組,黃靜風是坐在牀上被麻醉昏厥的,室內無搏鬥痕跡,說明兇手是他熟悉的、對室內環境很瞭解的人……這一切都證明,殺害他的必然是他一直信賴的、承租這間房屋的段石碑,於是,下面一個問題就擺在了我的面前——這個段石碑究竟是誰?”

呼延雲看了一眼段石碑,從懷中掏出了第二張紙。

“這是劉思緲在黃靜風遇害現場填寫的《犯罪現場初步勘查表》,全部的答案就在上面。”

劉思緲接過表格,又慢慢地瀏覽了一遍,困惑不解地說:“這個確實是我親手填寫的,可是我爲何什麼都沒有看出來?”

“你過分關注了你看到的,而完全忽視了你沒有看到的。”呼延雲說,“我還要把我的話再強調一遍:尋找證據固然重要,但有時候,尋找那些本該存在卻沒有存在的證據,更加重要!”

這時,蕾蓉也走了上來看着那表格,甚至把紙翻過來看了一看,搖搖頭:“本該存在卻沒有存在的證據……很明顯麼?”

“再明顯不過。”呼延雲輕輕揚了一下手,“好吧,我做一個小小的提示,現場勘查表明,黃靜風是坐在牀上被麻醉昏厥的,然後被吊死在暖氣管上,那麼請重點看錶格上的這兩個區域,什麼是其他區域都有,而這兩個區域絕對沒有的物證?”

劉思緲把表格抓在手中,瞪大了眼睛看了又看。

段石碑的嘴角流露出一絲無奈的苦笑,彷彿舞臺上眼睜睜看着手法被人拆穿的魔術師。

“難道是……”劉思緲擡起頭,望着呼延雲:“難道是——毛髮?”

呼延雲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沒錯啊,表格上寫得再清楚不過,在區域一和區域二的牀鋪上,都沒有發現任何毛髮,要知道人就是在正常情況下每天都要脫落50到100根頭髮,而黃靜風這種神經質的人,由於內分泌紊亂,脫落得會更多,而區域一,整整五平米,竟然連一根毛髮都沒有發現,這是爲什麼?好吧,就算在那個區域內黃靜風確實沒有頭髮脫落,那麼牀鋪呢?請給我找一張男士睡過兩晚以上的、未經清掃的,卻沒有一根毛髮的牀鋪,豈不是比在漢墓中找到唐三彩的機率還要低嗎?”

“結論只能是——真兇在殺害黃靜風后,把犯罪相關區域內的所有毛髮都一根根撿走了,那個在區域一發現的地面多處X形花紋,更是證明了這個結論。可能你們都一直爲此迷惑,這個花紋到底是什麼吧?我第一眼看到它,就明白它的由來了。”呼延雲打開窗戶,那隻野貓緊張地看着他,齜着的牙齒飽含着敵意,然而他只是在窗臺上撮了一點沙土,就把窗戶關上了,然後將沙土撒到了桌面的玻璃板上,撒成均勻的一層,接下來,他用拇指和食指輕輕一捻,一個X形花紋自然而然地顯現了出來。

“啊!就是這個!”劉思緲不禁輕呼了出來。

“這正是真兇在一根根捻起地上的頭髮時造成的痕跡。”呼延雲將手一攤道,“按照常識,殺人之後,應該儘快離開犯罪現場,真兇爲什麼有閒情逸致來撿頭髮呢?”

蕾蓉和劉思緲面面相覷,然後不約而同地搖了搖頭。

“好吧,我們換一種思路,既然真兇把犯罪相關區域內的頭髮一根根地撿起帶走,這些頭髮必然具有重大的物證意義,那麼它們究竟是誰的頭髮?”呼延雲低着頭,一面在屋子裡踱步一面自言自語,“黃靜風的頭髮麼?肯定不是,因爲他的頭髮說明不了任何事情,倒是地上沒有他的頭髮才奇哉怪也,何況,真兇並沒有撿起他脫落在其他區域的頭髮,這個推論否掉了;真兇自己的頭髮麼?不對,他每次在黃靜風面前出現時都戴了假髮套和假鬍鬚,在其他區域發現的黑色化纖絲就是明證,他並沒有把這些黑色化纖絲一一撿起啊——”

“也許他去殺害黃靜風時過於匆忙,忘了戴假髮套和假鬍鬚呢?”劉思緲突然打斷他道。

“好,我們順着你這個思路進行推理,真兇去殺害黃靜風時過於匆忙,忘了戴假髮套和假鬍鬚,所以他必須把殺人時由於種種原因自己掉下的毛髮都撿走,請注意,這個推理有一個重要的前提,那就是法醫在對頭髮根部毛囊的DNA提取之後,搜索法醫DNA數據庫,能否發現此人以前由於犯罪留下的DNA記錄——姐姐,我說得對麼?”

蕾蓉點點頭:“沒錯,否則即便是提取到了DNA也沒有用。”

呼延雲說:“那麼,姐姐,我再問個問題,在我國目前對犯罪嫌疑人的身體證據取樣存庫中,是不是如果留有他的DNA資料,就一定會有他的指紋資料呢?”

“這個是當然。”蕾蓉不假思索地說,“指紋取樣是最基本的,而且要比DNA取樣容易得多。很多地方公安機構不具備DNA取樣的條件,就只對犯罪嫌疑人做指紋取樣呢。”

“那麼,思緲,如果真兇是爲了不讓警方在法醫數據庫中找到自己的DNA,而撿走自己的頭髮,他爲什麼沒有擦掉室內遍佈的自己的指紋呢?”

劉思緲頓時目瞪口呆。

“既然真兇沒有擦掉自己的指紋,也就是說他的指紋根本不在法醫指紋數據庫中,換言之,他此前根本就沒有因爲犯罪被警方拘捕留樣,既然他連指紋都沒留過,那麼他的DNA肯定更加不會在法醫DNA數據庫中留樣了,所以,真兇撿走的絕對不會是自己的頭髮。”

“該否定的都否定掉了,剩下的就是肯定。”呼延雲鏗鏘有力地說,“兇手撿走的既不是黃靜風的毛髮,也不是他自己的毛髮,而是一個第三者的,這個第三者的毛髮大多根部帶着毛囊,保存有大量DNA信息,也就是說,不是自然脫落的而是拔掉的,真兇出於不得已的原因,衣服上帶着這些頭髮到了犯罪現場,殺人過程中,他突然意識到這些頭髮可能會掉在地上,哪怕只掉了一根,只要警方一檢測,馬上就會發現自己的真實面貌——”

“這回我可是真的聽糊塗了。”劉思緲說,“既然不是真兇的頭髮,他怎麼會隨身攜帶?我們又怎麼可能一檢測就知道他的真實面貌?”

呼延雲把頭一轉,問蕾蓉:“姐姐,我國的法醫DNA數據庫的庫存有多大?”

“極少,美國和英國的庫存量也都沒超過200萬,更別提咱們國家了。”

“搜索比對費勁麼?”

“需要比較繁瑣的手續。”

“那麼,兇手拿走的頭髮,DNA信息可能根本就不在法醫DNA數據庫裡……也就是說,我們只要檢測出DNA信息,甚至不需要到法醫DNA數據庫中尋找,就一定能夠馬上找到吻合的對象。”

“這怎麼可能?”蕾蓉瞪大了眼睛,搖了搖頭,“沒有入庫的DNA信息,提取到了也無法比對,前面我已經說過了啊。”

“這當然可能。”呼延雲慢慢地說,“世界上只有一個人的DNA信息具備這樣的‘條件’——難道你忘了?在那天晚上,你下令,讓某位同事把一個人的頭髮剃光,而這位同事由於沒有電推子,就弄了把解剖刀一邊刮一邊薅的,搞得自己衣服上到處都是頭髮——”

蕾蓉怔了一怔,如夢初醒般的喊了出來:“天啊!原來你說的是——”

“我說的是張文質的頭髮,他的頭髮DNA檢測結果一定會第一時間送到你手裡,假如,在黃靜風受害現場提取到的頭髮DNA信息,隨後也交到你手中,你一看居然一模一樣,這個時候,那位負責給張文質屍體剃頭的同事該作何解釋呢?”呼延雲轉身,望着退縮到牆角的段石碑:“是不是啊,段石碑——高大倫先生?”

高大倫惡狠狠地瞪着呼延雲,皮包骨頭的黃色臉孔異常猙獰,滿眼兇光,有如兩把要剖開他肚腸,再攪上幾攪的尖刀,然而呼延雲毫無畏懼的逼視着他。

哈哈哈哈哈!

突然,高大倫縱聲狂笑起來,笑聲從尖嘴脣中噴出,在並不寬敞的洗衣間的四壁磕撞着,猶如一羣發了瘋的困獸。待笑聲停止時,他把呼延雲從頭到腳細細打量了一番,點着頭說:“早就聽說過你的鼎鼎大名,沒想到你的推理能力真的這麼厲害!可惜,可惜,我本來爲了以防萬一帶走的頭髮,竟然成了證明自己身份的鐵證——我只有一個問題想要請教。”

“說。”呼延雲道。

“你怎麼會猜到我要來洗衣間?”

呼延雲冷冷地說:“當我在黃靜風遇害的現場推理出你是兇手之後,立刻想到一個問題,你把地上的頭髮一根根捻起時,爲了不讓頭髮重新掉在地上,恐怕是在掌心裡預先放了一張紙墊着,最後把這個裝着頭髮的紙包帶走的吧——那麼你會把紙包扔在哪裡呢?我從唐小糖那裡瞭解到,你和她一起在運送張文質屍體的路上,說家裡有事,急着去辦,辦完就回所裡。我猜,你中途下車之後,打車到黃靜風那裡把他殺害,然後就匆匆打車回到研究中心,以你的謹慎細密,不可能把紙包扔在犯罪現場附近,大概也不至於就把紙包扔在研究中心門口,最穩妥的方法,就是把紙包和你隨身攜帶的假髮套和假鬍鬚(黃靜風遇害時沒有提防,說明你是化妝後去見他的)一起扔進廢料處理室的紫外線殺菌箱,當時時間已經超過10點,沒人再進行分檢,等早晨十八里鄉生化焚化場來車裝走焚化,一切物證就消失得乾乾淨淨了。”

“這個時候我又突然想起,還有一樣東西,你肯定比紙包、假髮套、假鬍鬚還急着處理——那就是你的外套。”呼延雲說,“兩個原因:第一,你和唐小糖一起來到市第一醫院的裝束我見過,從領子上可以判斷,外套下面就是毛衣、襯衣,那些都裝不了什麼東西,只有你的條絨外套是內襯有很大的口袋那種,你的假髮套和假鬍鬚一定裝在裡面,如果是這樣,你即便把假髮套和假鬍鬚扔到廢料處理室了,從上面脫落的黑色化纖絲依然會留在口袋裡:材質相同、耗損相同、連褪色程度也相同——這可構成了一個完美的證據鏈。第二是因爲你再一次擔心起了‘埃德蒙?洛卡德法則’……”

只要罪犯出現在犯罪現場,總會留下一些痕跡,並帶走一些證據——這就是刑事鑑識科學鼻祖埃德蒙?洛卡德提出的重要法則,其中的核心思想就是物證會因接觸而交換。

“你之所以捻走那些頭髮,就是擔心殺人時,把張文質的頭髮掉了進去,而你現在更加擔心自己的外套,因爲你害怕你勒斃黃靜風時不小心撕扯了他的頭髮,粘在了外套上,要知道黃靜風遇害後,你並沒有給他做屍檢,也沒有其他任何接觸,如果他的頭髮在你身上發現,你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了。”

“怎麼辦?匆忙中來不及細細挑揀化纖絲和頭髮了,你只好脫下外套,把內兜翻卷出來,扔進洗衣機裡。”

“一想到這個我心急如焚,如果你的外套被清洗,將缺失一項重要證據。我知道研究中心的洗衣機是根據投入的衣服量自動清洗的,深夜的投入量應該比較少,爲防萬一,我還是立刻打了個電話給劉曉紅,告訴她蕾蓉要回研究中心對錢承屍體做二次屍檢,以劉曉紅的爲人和做派,一定能馬上查出蕾蓉復職是謊言,爲了阻止她屍檢,劉曉紅勢必會關閉所有設備——因爲我在電話中特地提醒她‘做好準備,啓動一切設備’,當時蕾蓉和思緲都奇怪我爲什麼要給劉曉紅打這個電話,因爲在研究中心,高大倫的業務地位僅次於蕾蓉,我如果安排其他人關閉全部設備,一定會引起他的懷疑,只有劉曉紅這個行政領導最合適。”

“果然,你沒有產生疑心。當我和蕾蓉回到研究中心,得知洗衣機已經很久沒有啓動時,心中長出了一口氣。這時蕾蓉的主要工作是給錢承做二次屍檢,爲了不讓她分心,我沒有馬上拆穿你的罪行,只是告訴蕾蓉要讓你做屍檢助手,穩住你。而你雖然知道洗衣間和廢料處理室的設備停了,但早晚還會啓動,也就沒有在意,直到蕾蓉屍檢結束,按照我教的,說出了那句引你上鉤的話——‘廢料處理室先等一等,我要親自去分檢’。”

高大倫嘿嘿了兩聲,嘴角綻開了一縷苦澀的獰笑。

“你當然知道大事不妙,蕾蓉的分檢是何等認真,一定會發現紙包、假髮套和假鬍鬚,地鐵監控視頻再不清楚,鬍鬚和頭髮的形態還是明白的,她會馬上懷疑真兇就在研究中心,你深知,她會把整個研究中心一寸一寸地放在顯微鏡下檢查……你只有抓住唯一的機會了,在蕾蓉去市第一醫院看姥姥的時間,去廢料處理室拿走紙包、假髮套和假鬍鬚,然後再回到這裡,拿走那件致命的外套!”

……靜靜的,很久很久。

外面窗臺上的野貓冰冷地注視着屋子裡定格一般的人們,忽然它站了起來,拱起脊背,然後前腿伸展,後腿蹬開,殘忍地抻拉着身體,彷彿要把這死寂延展得更長一些……

高大倫長嘆了一聲,一直抓得緊緊的手絕望地鬆開:假髮套、假鬍鬚和一個小小的白色紙包,滾落在地上。

蕾蓉注視着他:“爲什麼?”

“什麼?”高大倫扶了扶眼鏡。

“是我發現了你的才幹,是我把你引進了我的研究中心,我自問沒有什麼虧待你的地方,你爲什麼要殺我?難道僅僅因爲我曾經是一位斷死師?”

“謝謝你對我這個縣城小法醫的憐憫,謝謝你賞我這個懷才不遇的人一碗飯吃。”高大倫冷笑一聲:“可你不要忘了,你有編制,我只是個聘用工,同樣是法醫,你可以獲獎升職名滿天下,我再怎麼努力奮鬥都沒有升遷的機會!也許在你看來,這沒有什麼,可是蕾蓉,像我這樣一個小縣城的法醫,如果再埋首《洗冤錄》這樣的古籍,你知道他會受多少欺負嗎?你知道他會遭多少白眼嗎?你知道他會被多少愚昧迷信的蠢貨當成不祥之物轟來趕去嗎?你知道他在這個世界上會有多麼的孤獨、苦悶、無奈和痛楚嗎?你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

蕾蓉的嘴脣顫抖着:“就算這樣,可是……可是你爲什麼要殺害黃靜風?他是比你的處境更加悲慘的弱勢羣體啊!”

高大倫仰起了頭顱,喉結劇烈地蠕動着,當他垂下腦袋時,眼中閃爍着亮晶晶的東西:“是啊,是啊……那小子挺慘的,人挺不錯的,我教他的那些斷死訣他記得很牢,也很用心地學,我曾經想過把我師父教我用羊腸埋線殺人於無形的妙法也傳給他,但是……但是我沒有辦法,我如果想達到目的,而又掩護自己,只能利用他的愚昧,並在行將暴露時殺掉他……”

“你師父的頭頂,有沒有一道長長的刀疤?”蕾蓉問。

“這我可不知道,但他知道你。他告訴過我,你曾經是一位斷死師,後來背叛了我們,成了一位推理者,讓我對你多加小心。”高大倫眯起眼睛,“所以,當我的老同學張文質來找我,說起逐高公司的計劃,讓我加入進來,一起發財,前提是我要策劃出一種殺人無形的方法時,我知道,如果不早一點殺掉你,你早晚會發現殺人方法的真相!我要求張文質要絕對保密我的身份,並且居中,把兩股對付你的力量變成一股合力,讓你根本辨別不清明槍暗箭的來源,死都不知道自己怎麼死的,他痛快地答應了……沒錯,是我找到了黃靜風,是我僱用了襲擊者,是我在地鐵裡把那個嬰兒撕扯到地上,是我把市第一醫院無人認領的屍體切割後快遞給你,是我刺死了錢承,是我煽動黃靜風去殺姓郭的記者,也是我,在他失手後又親手勒死了他……我推開門,看見他呆呆地坐在牀上,他說他殺了自己最好的朋友,他說他放掉了你,他問我爲什麼利用他……我知道你已經剪掉了他身上的傀儡線,那麼,他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夠了!”屋子裡突然傳來厲聲的一喝。

是呼延雲。

“你講了這麼多,我聽來聽去,只留下了一個印象——”他盯着高大倫說,“你根本就不配做一個斷死師!”

“你說什麼?”高大倫喃喃道。

“我說你根本就不配做一個斷死師!”呼延雲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蕾蓉給我講過斷死師的事蹟,李虛中爲什麼斷死?他要教訓那些破壞永貞革新的貪官污吏;葉天士爲什麼斷死?是爲了讓患者早一點知道自己的病情,抓緊治病;張其鍠爲什麼斷死?是爲了在傳統文化日暮西山時盡力挽救這個岌岌可危的奇術——他們每一個人的身上,都多少閃爍着正義的光芒——儘管有些光芒不合時宜。而你算什麼,你看看你斷死和殺害的都是些什麼人?是地鐵裡無辜的嬰兒,是天良未泯的錢承,是正直的記者郭小芬,是窮困潦倒把你當成精神依託的黃靜風!”

高大倫吭吭地倒退了幾步,背靠在牆上,頹然地低下了頭。

“你以爲我沒有掙扎過嗎?你以爲我沒有受過良心的責備嗎?”高大倫低聲說,“你什麼都說對了,唯獨說我從始至終想殺害蕾蓉,不是這樣的……一開始我確實覺得還是殺掉她保險,但是後來,特別是她被逐出研究中心的時候,安慰我不要自責,勸我忍辱負重地留下,還鼓勵我要繼續研讀《洗冤錄》,我簡直想把自己撕裂開來,我不知道我究竟是一個用死亡來迷幻世人的斷死師,還是拆穿一切死亡真相的法醫,這兩種身份太矛盾了,像兩個咬合的鋸齒一樣沒日沒夜地在我的心口摩擦……當我得知黃靜風仇恨蕾蓉的時候,我甚至勸他放棄殺害蕾蓉的打算,我想只要把蕾蓉徹底驅逐出法醫界,讓她不再幹擾健康更新工程也就行了,後來黃靜風綁架了蕾蓉,並沒有告訴我。真的,我壓根兒就不知道這個事情,還是張文質給我打電話,說他綁架了蕾蓉又把她放了,必須追上去殺掉蕾蓉才行,我那時根本就攔不住張文質了,我只想殺死黃靜風,掩護自己……”

劉思緲給他戴上手銬,拉着他往外面走去,到門口的時候,蕾蓉突然走上前問:“等一下,有一個問題……3月9日上午9點,我在地鐵裡撞見了你和黃靜風斷死那個嬰兒,時間是9點左右,你怎麼可能在半個小時內趕到平實路的公用電話亭,把裝有尺骨的包裹交給快遞員?”

“那天我約好了黃靜風第一次‘上課’,分身乏術,就委託了張文質戴上墨鏡、粘上大鬍子去把包裹交給快遞員。”

還有第二個問題,更加重要的問題。

“那麼,你知道你師父在哪裡嗎?如果知道,請你告訴我吧!”蕾蓉盯着他的眼睛問。

高大倫搖搖頭,目光呆滯:“我知道你想找到他,你想讓這世上不再有斷死師,不可能的,沒用的,沒用的……”

蕾蓉身子一歪,險些昏倒在地,呼延雲連忙扶住了她,她踉踉蹌蹌地跟着高大倫的背影,穿過黑暗的樓道,登上臺階,走到外面。

這是一個寒冷的清晨,早春三月,空氣中卻散發着冬天零落的腐爛氣息,天空亮了一點,可是卻更加陰鬱,擡眼望去是硬邦邦的鉛灰色,彷彿覆了一層永遠也不會化掉的殘雪。蕾蓉看着劉思緲把高大倫帶上警車,回過頭凝望着她的研究中心小樓,久久地望着,望着……像望着自己走失良久而又歸來的孩子。

呼延雲站在旁邊,默默地守候着她。

這時,又一輛警車駛了過來,停下,馬笑中和郭小芬打開車門走了下來,看着蕾蓉,一動不動。

直到她慢慢地轉過身。

這時,馬笑中打開他的警車後門,戴着手銬的王雪芽走了下來,對着蕾蓉低聲說:“蓉蓉,對不起……”

蕾蓉什麼都沒有說。

突然傳來一陣喧譁聲,大家朝着聲音的方向望去,原來是劉曉紅被幾個警察從樓門口帶出來,漲紅了長臉潑罵着:“你們敢這樣對我?啊?看我老公回頭不收拾你們的!”

“你住嘴!!!”

蕾蓉大步衝了上去,像是一頭髮怒的母獅,嚇得劉曉紅差點一屁股坐倒在地上:“都是你!都是你們!從一開始就是你們埋下的禍根!爲了賺錢,你們不惜殺人盜取他們的器官,你們不缺錢,你們什麼都有了,你們什麼都不缺,爲什麼還這樣貪婪……你們就不能少貪一點,哪怕少一點點呢,何至於死這麼多人,流這麼多血!你們還是不是人?你們還有沒有一點人性!我的天啊!你們就不能饒他們一命,給他們一條活路嗎……”

蕾蓉說着說着,號啕大哭起來,所有人都嚇呆了,他們從來沒有見到一向理性、寬容、沉穩、矜持的蕾蓉,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呼延雲走上前,低聲勸道:“姐姐,你別這樣……”

蕾蓉還是在哭泣着,滿臉都是淚水:“你們就不能饒他們一命,給他們一條活路嗎……”

呼延雲無能爲力,只能輕輕地將她抱在懷中。

站在遠處的郭小芬望到這一幕,轉過身,默默地走開了。

很久很久……蕾蓉終於停止了抽泣,伏在呼延雲的懷中,仰起溼漉漉的臉蛋,看着依然沒有解凍的天空。

“呼延。”她說,“市局四處第一次來調查我的時候,一位警官跟我聊了幾句,現在想來,那也許是一種提示吧,他說堅持理想是多麼的不易,我說我不怕,鮮花、掌聲、挖苦、嘲諷,都干擾不了我,這時,他突然問了我一個問題:‘假如我們剝奪了你的全部意義呢’?當時我就怔住了,我回答不出。我曾經是一位斷死師,後來變成了一個法醫,這是兩個截然相反,不共戴天的職業,在轉變的過程中,我其實也經歷過高大倫說的鋸齒摩擦式的創痛,我把這創痛一直深埋在心裡,不斷激勵着自己發奮研究法醫科學,洗血亡魂的冤屈,讓這個世界不再有斷死師式的愚昧、詛咒和殺戮——而這,就是我的全部意義。可是,最近這場長長的噩夢一路做下來,我更加困惑了,彷彿所有的人都在剝奪我的意義:左手、王雪芽、張文質、劉曉紅和她老公,還有黃靜風、高大倫,以及發瘋一般咒罵我的人們……他們讓我覺得,原來我的一切努力和奮鬥,都是毫無意義的,毫無意義……”

“姐姐,你不要這樣想……”呼延雲想勸蕾蓉,可是話到嘴邊,卻又發現什麼語言都是蒼白無力的。

正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拿起接聽了沒幾秒,他的臉色就變得異常難看,拉起蕾蓉就往研究中心外面衝去,攔了一輛出租車,跳上去對司機說:“市第一醫院,快!”

蕾蓉一下子就明白了:“是不是姥姥——”

“你先彆着急。”呼延雲搖了搖頭,“三舅打來的,口氣很焦急,讓我帶着你趕緊過去,然後就把電話掛斷了,不知道是什麼事……”

蕾蓉像得了瘧疾一樣渾身發抖:“黃靜風當着我的面,給姥姥念過一段斷死咒,我沒有攔住,我沒有攔住……”

“姐姐!”呼延雲抓住她的手,感到她的手心滾燙。

出租車剛剛在醫院門口停下,他們就像離弦的箭一般衝進住院部二樓,病房裡,姥姥躺過的那張病牀已經空了,一個護士正在低頭更換新的褥子。

蕾蓉站在門口,扶着門框,說不出話,也再邁不出一步……

呼延雲走了進去,艱難地問出一句:“這個牀上的病人呢?”

“走了。”護士頭也不回地說。蕾蓉的淚水奪眶而出。

呼延雲用盡全部力氣才壓抑住涌到喉嚨的哭泣,聲音嘶啞地問:“她……什麼時候走的?”

護士回過頭說:“剛剛走的,家屬都在門診樓辦手續呢。”

呼延雲攙扶着蕾蓉,姐弟倆跌跌撞撞地走到門診樓,被淚水模糊的視線根本看不清家人在哪裡,只看到無數穿梭的人影,彷彿時光在流逝。

“呼延!蕾蓉!”有人在呼喚他們。

呼喚聲似乎在門診樓的外面,姐弟倆循着聲音望去,只見一大家子人正把坐在輪椅上的姥姥往一輛麪包車裡擡呢。

他倆呆住了……片刻,不約而同地拔腿衝上前去!

“姥姥!姥姥!”蕾蓉抓住姥姥瘦得皮包骨頭的手,淚水撲簌簌地往下掉,“您沒事啊,可嚇死我了!”

“沒事兒啦,醫生說我病好了,雖然還很虛弱,但可以回家養着啦。”姥姥摩挲着蕾蓉的手說,被疾病折磨得脫了相的臉蛋,笑得依然那麼慈祥。

“老太太牽掛着你呢,說生病的時候,你來看她,好像聽你說受人欺負什麼的,讓我趕緊把你叫過來。”一個鼻樑高挺,上脣留着小鬍子的中年男子微笑着對蕾蓉說,蕾蓉定睛一看,嚇了一跳:“你……你不是四處的謝警官嗎?”

“這是三舅啊,好多年不見,你都把他忘了。”呼延雲說,“小時候他抱着咱倆到院子裡逮蛐蛐摘葫蘆,還有印象不?”

想起來了!蕾蓉怔怔地望着謝警官,過去只知道他在市局的秘密機關做工作,一晃多年未見,沒想到他竟然在四處……突然,她悟出了什麼,低聲問謝警官:“有一個陌生的手機號,發過我一條短信,上面只有四個字——”

謝警官微笑着點點頭:“快走,往南。”

一股暖流頓時涌遍了身體。

現在想來,當初自己被四處拘押後,能夠很快被釋放,也一定是他給胡佳等人施壓的結果……

這時,姥姥已經被擡上了車,幾個舅舅都坐了進去,麪包車裡沒有空位了,三舅說:“呼延,我們先帶你姥姥回家,你和蓉蓉打個車也過來吧,咱們一大家子包頓餃子,好好慶祝一下!”

麪包車緩緩地往醫院外面開去,蕾蓉還依依不捨地跟在後面,直到出了大門口,望着車子漸漸地遠去。

收回視線的一瞬,她忽然看見了他。

那是一個瘦瘦高高的年輕人,左手拿着一份雞蛋灌餅,右手揉着因爲值夜班而異常酸澀的眼睛,搖搖晃晃地向馬路中間走去,慘白的臉上充滿了麻木和絕望……

眨眼間,他不見了。

蕾蓉知道那是黃靜風,許多天前,就是這樣一個早晨,當他走過馬路的時候,遇上了開着出租車的穆紅勇,車裡面坐着高大倫,於是整個故事就發生了……這個故事也許結束了,也許還沒有結束:教給高大倫斷死術的究竟是誰?是不是殺死吳虛子的大師兄?恐怕將成爲一個永遠的謎;這個世界上還有多少斷死師?還有多少想成爲斷死師的人?恐怕也將成爲一個永遠的謎;還有最最重要的,在經歷這一切之後,我還有沒有勇氣做回一個法醫?還能不能找回自己被剝奪了的意義?我不知道,完完全全地不知道……

就在這時,一陣歌聲飄過耳際——

“當初的願望實現了嗎?事到如今只好祭奠嗎?任歲月風乾理想再也找不回真的我。

擡頭仰望這滿天星河,那時候陪伴我的那顆,這裡的故事你是否還記得……”

是醫院門口的吉他手,站在這裡吟唱了一夜而無家可歸,他的歌聲令人心碎,彷彿是在悼念無數默默死去而無人悼念的黃靜風們。

一滴,兩滴,三滴……

蕾蓉擡起頭,看到天空在融化,春天的雨滴就這樣悄然飄落。她閉上眼,聞到了泥土中散發的溼潤的苦香,聞到了被積雪埋葬了一個嚴冬的青草在發芽。

她微笑着,喃喃着:“有點腥,有點苦,還有一點點甜……這是生命的氣息,就像雨後的大地!”

本書完結,看看其他書:
第01章 《黃帝內經》的死亡咒語第05章 神奇斷死師的歷史第12章 法醫不是虐屍狂第18章 勒殺第14章 課一組的密函第19章 斷死之謎第07章 大網漸漸收攏第11章 蕾蓉的謊言第09章 不能任由他們這樣下去了第03章 邪屍第11章 蕾蓉的謊言第19章 斷死之謎第09章 不能任由他們這樣下去了第03章 邪屍第16章 斷死師的真相第12章 法醫不是虐屍狂第07章 大網漸漸收攏第14章 課一組的密函第05章 神奇斷死師的歷史第06章 很長的一根骨頭第19章 斷死之謎第02章 剔骨者第09章 不能任由他們這樣下去了第04章 地鐵列車裡詭異的命案第18章 勒殺第09章 不能任由他們這樣下去了第18章 勒殺第11章 蕾蓉的謊言第12章 法醫不是虐屍狂第12章 法醫不是虐屍狂第18章 勒殺第04章 地鐵列車裡詭異的命案第06章 很長的一根骨頭第08章 斷死奇術第03章 邪屍第18章 勒殺第11章 蕾蓉的謊言第01章 《黃帝內經》的死亡咒語第12章 法醫不是虐屍狂第09章 不能任由他們這樣下去了第05章 神奇斷死師的歷史第18章 勒殺第19章 斷死之謎第11章 蕾蓉的謊言第09章 不能任由他們這樣下去了第12章 法醫不是虐屍狂第09章 不能任由他們這樣下去了第06章 很長的一根骨頭第04章 地鐵列車裡詭異的命案第03章 邪屍第02章 剔骨者第11章 蕾蓉的謊言第18章 勒殺第19章 斷死之謎第11章 蕾蓉的謊言第10章 女法醫親歷斷死第13章 十四年前的詭案第04章 地鐵列車裡詭異的命案第04章 地鐵列車裡詭異的命案第01章 《黃帝內經》的死亡咒語第10章 女法醫親歷斷死第04章 地鐵列車裡詭異的命案第10章 女法醫親歷斷死第14章 課一組的密函第03章 邪屍第10章 女法醫親歷斷死第17章 活人解剖第17章 活人解剖第04章 地鐵列車裡詭異的命案第14章 課一組的密函第17章 活人解剖第18章 勒殺第06章 很長的一根骨頭第04章 地鐵列車裡詭異的命案第19章 斷死之謎第09章 不能任由他們這樣下去了第12章 法醫不是虐屍狂第03章 邪屍第04章 地鐵列車裡詭異的命案第06章 很長的一根骨頭第11章 蕾蓉的謊言第16章 斷死師的真相第16章 斷死師的真相第13章 十四年前的詭案第19章 斷死之謎第13章 十四年前的詭案第17章 活人解剖第01章 《黃帝內經》的死亡咒語第01章 《黃帝內經》的死亡咒語第08章 斷死奇術第01章 《黃帝內經》的死亡咒語第04章 地鐵列車裡詭異的命案第09章 不能任由他們這樣下去了第09章 不能任由他們這樣下去了第06章 很長的一根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