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醫師討論古法,脈絡表裡,先以洞澈,一旦按此以施鍼砭,發無不中。則其洗冤澤物,當與起死回生同一功用矣。
——《洗冤錄·序文》
十四年前。南京。他們走了麼?
蕾蓉蹲在荊棘叢後面,探頭探腦的向外望去:黑黢黢的樹林,茫茫的大霧,一切都被籠罩如夢境。
也許,走了吧。那些警察,後半夜突然包圍了夫子廟一帶,多虧一起流浪的夥伴們提醒得及時,她才逃了出來,一直藏身在這片密林之中,忍受着蚊蟲的叮咬,硬是大氣也不敢出一口,直到萬籟俱寂。
她慢慢站起,揉着已經麻木的腿,小心翼翼地向樹林外走去,不知怎的,走了半天,卻怎麼也走不出去。望着霧氣中那無數張牙舞爪如妖怪般的樹木,她有點害怕,不由得輕輕地抽泣起來。
“你爲什麼要哭?”
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她倒退了一步,瞪圓了眼睛看去,才發現不遠處的一塊大石頭上,竟坐着一箇中年男人,身穿白色的褂子,彷彿被霧融化了一般,眉眼有些模糊,也許過於飄逸的緣故,猶如一個正在吐納修道的神仙。
蕾蓉警惕地看着他:“你是誰?”
“我叫陳泰來,受一位小友所託,一直在這裡等你。”
“小友?誰?”
“呼延雲。”
什麼?弟弟竟然委託此人來找我?蕾蓉的目光裡充滿了懷疑。
“你離家出走之後,他急得不行,就給我打了個電話,讓我想辦法找到你。”陳泰來平靜地說,“我頗有些爲難,跟他說我正在南京承辦吳虛子一案,暫時回不到蘇州去。誰知我們和警方一起包圍夫子廟,從流浪兒口中,竟得知你就是那個幫兇手在犯罪現場播放錄音的孩子,我趕緊將警察們統統支開,單獨循着蹤跡來這裡等你。”
陳泰來?難道他就是那個執掌江南第一推理諮詢機構溪香舍的陳泰來……蕾蓉知道當年拖着鼻涕和自己搶糖吃的弟弟,因爲和他的同班同學林香茗一起偵破了幾個案子,已經在推理屆小有名氣,卻沒有想到他居然會委託陳泰來尋找自己,心中不由得一暖,離家出走這一個月來的艱難困苦不由得一起涌上心頭,雙眼再一次盈滿了淚水。
“別哭,一個女孩子從小就應該學會不哭,不然眼淚會伴你一輩子。”陳泰來說,“你爲什麼要離家出走?”
“我不喜歡蘇州的新家,不喜歡從小就不管我、然後突然出現把我帶到這麼遠的爸爸媽媽,我想姥姥姥爺,想呼延雲,想萬東路的老樓,想門口那棵彎着腰的大槐樹。”蕾蓉抽泣着說,“我學習本來就不好,轉學之後我連老師的蘇州普通話都聽不懂,根本跟不上課程,同學們都不理我,我很孤單,就跑出來想坐火車回姥姥家去,可是回去又能怎樣?早晚還是要被抓回來,我一咬牙就開始流浪,一直走到了南京……”
“那麼,你是怎麼認識吳虛子的呢?”陳泰來問道。
“我在夫子廟這邊討飯時認識的他。”蕾蓉說,“他是個很不錯的人,把這一帶的流浪兒都管了起來,從來不要他們討來的錢,只是供他們吃喝——”
陳泰來縱身一躍,從石頭上輕盈地下了來,站在蕾蓉面前道:“你帶我去見見吳虛子吧。”
“這不行。”蕾蓉斷然拒絕,“我不能出賣師父。”
“哦,你已經拜他爲師了啊,這倒是件麻煩事……”陳泰來沉吟片刻道,“這樣吧,我向你保證,我只是去和他會面,絕對不帶警察,更不會拘捕他,你看怎麼樣?”
以陳泰來的鼎鼎大名,既然有此承諾,斷不會出爾反爾,而且,他身上那種灑脫、沉穩而又純淨的氣質,也令蕾蓉十分信任。她點點頭,帶着陳泰來向樹林外面走去。
霧氣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彷彿憑空有一隻手在反覆擦拭着夜色一般,每一次聚散之後,夜色就變淡了一點……這樣不知走了多久,他們踏上一條坎坷的土路,路旁蜿蜒着一泓溪水,潺潺的水聲和清澈的蟲鳴,宛如夢囈一般。溪水漸漸開闊起來,拐過幾蓬低矮的小樹,前面忽然浮出一個土臺,土臺上有一座老朽不堪的三官廟,廟中燭光未歇。
一座很小的石橋橫在溪上,將土路和土臺連接起來。蕾蓉和陳泰來剛剛跨過去,便聽到廟中傳來一聲嘆息:“你終於還是來了。”
陳泰來走進廟門,只見廟內供奉的天、地、水三官塑像早已腐朽不堪,掉光了漆的神案上沒有香爐,只插着兩根蠟燭,一個蒲團上坐着一位鬚髮斑白的老人,他擡起頭看了看陳泰來道:“可惜沒有地方請你落座。”
陳泰來一笑,將衣袖一揮,便在他的對面盤腿席地坐下:“我叫陳泰來,是溪香舍舍主,閣下近日在南京掀起風波,我專程爲此而來。”
“哦。”吳虛子眼神有些迷離,“我掀起了風波……話怕是不能這樣講吧?”
“難道我追蹤錯了對象?”陳泰來道,“難道不是閣下用斷死的方式謀殺了那三個人?”
吳虛子又是一聲嘆息,沉默片刻道:“我聽過你的名字,你是溪香舍的第四代掌門吧,溪香舍的開創者霍桑也曾經是一位斷死師,可惜後來被逐出師門……那麼,請問你知不知道——究竟什麼是斷死?”
“願聞其詳。”陳泰來將手一拱。
“凡將死者,必生欲死之病,必有應死之因,必入當死之境,猶如嬉水自溺、玩火自焚,倘若一開始就遠離水火,那麼就算千萬人詛咒其死,又可奈何?”吳虛子說,“死,只是生的一種結果,斷死,只是提前覺察到這種結果,並告知他人。你看到一個人站在懸崖邊要往下跳,就說他將會摔死——這難道有罪麼?”
“有沒有罪,要看他是真的自己跳下去的,還是你在他後背上推了一把。”陳泰來冷冷地說,“不錯,一個被斷死的人,必然是一腳踏入了死境,站在了危險的邊緣……可是縱使他真的十惡不赦、死有餘辜,可並不代表着斷死師就可以出手殺人!”
“你說我出手殺人,有什麼證據麼?”吳虛子神情平靜。
“我只是基於一些最基本的常識和最簡單的推理,比如單單靠語言的詛咒,不可能奪去一個人的生命,這在霍桑先生破獲的‘催命符’一案中已經得到證明了,正是那個案件,標誌着斷死師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呵呵呵呵!
吳虛子發出一陣怪笑,燭光像被陰風掠過一般搖了兩搖,險些熄滅。
“我不知道,我剛纔那番話,究竟有什麼可笑的?”陳泰來說。
“你們推理者,只會在死亡之後尋找兇手,而斷死師卻在死亡之前就預知一切。”吳虛子輕蔑地說,“誰說單單靠語言的詛咒不能奪去一個人的生命?你沒有聽說過‘千夫所指,無病而死’這句古語麼!死掉的那三個人,都是作惡多端,自取其咎!”
“不要自欺欺人。”陳泰來說,“那三個人到底是被你斷死的,還是被你謀殺的,你心裡比誰都清楚。你說霍桑先生當年是被逐出師門的,胡說!明明是霍先生通過在東吳附中旁聽生物、醫學、化學等現代科學的課程,逐漸悟出,張其鍠給他講的種種所謂的‘斷死奇術’,不過是通過觀察病人五官、呼吸、汗液、膚色、心跳、毛髮等等症狀,結合其年齡、體型、體態、既往病史,推導出一個大致的死亡時間和地點,並沒有什麼稀奇,而其中某些死得‘極其精準’的案例,則包藏着斷死師一些不可告人的手段,霍先生認爲在科學昌明的二十世紀,不應該再用傳統醫學的診斷術來故弄玄虛、蠱惑人心,這才主動離開的——既然你說詛咒真的可以殺人,那麼現在,我就是你最大的敵人,你來斷死我一個看看!”
一直微眯雙眼的吳虛子猛地瞪圓了雙眼,滿目的兇光像剔骨鋼刀一般射在陳泰來的身上,嘴脣蠕動着……然而陳泰來鎮定自若,毫無懼色地望着他。
三官廟裡一片死寂。
多年以後,蕾蓉回憶起這一幕,依然心驚膽寒。畏縮在牆角的她,以爲陳泰來會突然倒地斃命,甚至化爲一泓血水——做了吳虛子幾天徒弟,幫他播放斷死咒語的錄音,親眼看到那些被斷死者一個個按照咒語所預言的猝死,她已經堅信斷死術具有神奇而可怕的力量——然而時間過去了很久,小廟裡什麼都沒有發生,只有他倆的影子被搖曳的燭光照映得虛實不定。
咳咳,咳咳咳咳!
突然,吳虛子狠命地咳嗽了幾聲,猶如氣球泄氣,整個人也乾癟了下來。
“怎麼?斷死術不靈了?”陳泰來問。
“你不應該這樣,不應該……”吳虛子長嘆一聲,突然吐出一口血,影子在牆上崩裂一般顫抖着,白色的鬍鬚被鮮血染紅!
蕾蓉撲了過去扶住他,哭着大叫起來:“師父!師父!”
一時間,陳泰來呆呆的,竟不知所措。
吳虛子慘笑着:“我那個跟了我多年的徒弟,給我的飯菜裡下了毒,偷走了我的《斷死訣》……多麼可笑啊,隱姓埋名了一輩子,就想找個機會讓斷死術重現昔日的輝煌,卻這麼快就一敗塗地……”
陳泰來上前扶住吳虛子,老人支撐不住,歪倒在他的懷裡,瘦削的身體輕得像漂在水上的木頭。
“三起斷死的案子,都是我和那個20多歲的徒弟做的……”吳虛子喘息着說,用盡全力擡起胳膊,指着蕾蓉道:“和這個小女孩無關。”
陳泰來鄭重地點了點頭,突然想起了什麼,用急促的口吻說:“告訴我,你們到底是用什麼方法,讓那些死者準確地死於‘斷死時間’的?”
然而吳虛子已經一瞑不視了。
“師父!師父!”蕾蓉想起自己離家出走之後,孑然一身、受盡欺凌、忍飢挨餓、一路漂泊,直到被這個名叫吳虛子的老人收留,纔算稍微安定下來……而今卻眼睜睜看着師父離去,不由得淚如雨下。
想着被吳虛子帶走的“斷死之謎”,陳泰來一時間無限悵惘。三官廟裡靜悄悄的,只能聽見外面溪水潺潺的聲音,以及蕾蓉的哭聲,漸漸的,一切都沉寂下來,東方的魚肚白將這座小廟籠罩上了病懨懨的灰色。
陳泰來去神像的後面把吳虛子的衣物找出來,撿了最乾淨的一套給他換上,又找了塊白布覆蓋上他的屍身。蕾蓉眼睛紅腫着坐在一旁看他忙忙碌碌,等到一切收拾停當,陳泰來上前說:“咱們走吧,先聯繫警方來驗屍,然後把你師父的遺體找個墓地安葬——費用我來出。”
蕾蓉沉默着,和他一起走出三官廟。陳泰來問道:“你那個師兄叫什麼名字?他有什麼特徵嗎?”
“師父只讓我管他叫師哥,沒說過他的名字。”蕾蓉說,“而且,我和他沒見過幾次面,只記得他彎腰時,天靈蓋上有一道很長的刀疤,師父說是他小時候被人砍傷的。”
“你師父剛纔提到一本叫《斷死訣》的書,我聽說過,卻沒有看到過……難道你師哥真的會爲這麼一本書毒死你師父嗎?”
蕾蓉想了想說:“最近幾天,我偶爾聽到過他們吵架,師哥說警察快要發現我們了,最好趕緊逃走。師父說不要緊的,師哥就逼他把那本《斷死訣》交給自己帶走,以防失傳,師父就罵他心術不正什麼的——”
陳泰來打斷她:“他有沒有告訴過你,怎麼樣才能用一種很難發現的兇器殺死一個人?”
蕾蓉搖了搖頭。
看來,除非抓到吳虛子的大徒弟,否則那三個受害者的死亡之謎,真的要和他一起埋到地底下去了。陳泰來滿臉的失望。作爲一個推理者,他當然從一開始就不相信詛咒能夠奪去一個人的生命,他考慮過是否兇手使用了延時毒藥或者可溶性物質製作的箭頭或彈頭,但是法醫的屍檢結果,既找不到毒物反應,也找不到任何創口——衆目睽睽之下,怎麼可能讓某人沒有任何外因和外力作用的“準時猝死”?!
秘傳了上千年的“斷死術”,大部分都是中醫精妙的診法,但是其中最隱秘的——當“斷死”不準時,斷死師爲了驗證“斷死”的效力而出手殺人的方法,究竟是什麼呢?如果找不到這個謎底,看起來主犯已死,案子破了,但其實只是用柴禾蓋住了火苗,天知道什麼時候又會燃起熊熊烈火!
陳泰來一面給專案組的刑警打電話,請他們抓緊趕過來,一面思忖着案子。東方,太陽只露出一痕,但漫天的朝霞已經將天際染成了一片火紅。陳泰來餘光一瞥,忽然發現,蕾蓉雪白的面龐,竟籠上了一層淺淺的金黃色,溼漉漉的睫毛猶如掛着露水的花蕊,然而那雙眼睛,那雙美麗而青澀的眼睛裡,卻充滿着迷惘……
“蕾蓉,一會兒警察來到的時候,你就說,你是我的徒弟,是在我的命令之下潛入到吳虛子身邊打探情況的。”陳泰來說,“至於那個帶着錄音機在人羣裡播放斷死咒語的孩子,你隨便編一個名字就行,剩下的事情由我來和警方交涉——換言之,從現在起,你就以溪香舍的一員的面目出現。”
蕾蓉咬着嘴脣,搖了搖頭:“不,你不是我的師父,我有自己的師父,何況,師父曾經告訴過我,你們推理者是我們斷死師的敵人。”
普天之下,不知有多少人巴望着能給溪香舍看門都沒機會,成爲陳泰來的徒弟,更是無數推理者不敢奢望的夢想,而今這小女孩竟一口回絕,令陳泰來啼笑皆非。不過大約也正是她的硬氣,讓陳泰來很是喜歡:“好吧,我不強求你,咱們討論個問題,你覺得什麼是推理?”
蕾蓉歪着腦袋想了想:“就是根據幾個線索推導出真相的辦法吧?”
“不錯。”陳泰來點點頭,“推理大致可以分成兩類,一種是喜歡看偵探小說的人都瞭解的,根據已知的片段還原整個事情,就是用推理來追溯過去的真相。還有一種呢,就是我們生活中用得最多的,用已知的片段推理出未來的真相。比如,你看現在東邊朝霞漫天,就知道太陽快要升起了;再比如,你看到某個樓羣上方升騰起大量的黑煙,而救火車的聲音正從遠方不斷接近那裡,你就知道肯定是其中某一座樓着火了;再比如,急診室的醫生經常會遇到送來時已經無法言語的急症患者,這時,醫生只要看看他的症狀,就能大致知道他有無生命危險,以及該用什麼方法施救——我說的對麼?”
蕾蓉“嗯”了一聲。
“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斷死師其實也就是推理者。”陳泰來說。
蕾蓉驚訝地瞪圓了眼睛。
“難道不是麼?你仔細想想,斷死師是靠着什麼推斷一個人會在某個時刻某個地點以什麼樣的狀態死亡?‘斷死之道,一病一境’,無非是根據某人的症狀和所處的環境,做出的一個推理而已。”陳泰來說。
蕾蓉怔怔的,雙眸中原本兇狠的光芒,似乎紛亂了一些。
“我相信你師父在世時,給你講過一些斷死師的歷史,我也略知一二。這確實是一個很古老的職業,但是爲什麼到民國年間就迅速衰落,這裡面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現代科學進入中國,讓原本很玄妙很神秘的斷死術,大部分都能用科學——尤其是醫學來解釋,魔術手法被拆穿,魔術師就只能悻悻地下臺。這其間有一個很著名的案子叫‘催命符’的,不知道你聽沒聽說過。”
蕾蓉搖了搖頭。
“那還是在1927年,位於上海市愛文路77號的斷死師總部被警方以‘封建迷信、妖言惑衆’的名義查封,當流落街頭的斷死師們一年後發現,房子的新主人竟是昔日背離師門的霍桑先生之後,便決心與其做生死一搏。”
“這一年的深秋十月,一位叫甘汀蓀的人連續收到用毛筆蘸着紅墨水寫在白色信箋紙上的符,字體爲傳統的符咒型草書,雖然每次只有寥寥數字,但大多不祥。特別是最後兩張,分別寫着‘七日死’和‘三日死’。甘汀蓀十分驚恐,便找霍桑請求幫助,霍桑起初認爲這只是仇家的恐嚇,沒有太當回事,誰知符咒預言死亡的那一日,甘汀蓀竟真的在廂房的短樑上上吊而死。這件案子一發,輿論一時大譁,斷死師們個個興高采烈,說甘汀蓀是被斷死的,而霍桑對此完全無能爲力……對此,霍桑倒蠻不在乎,他在接受記者採訪時說,斷死師只是舊時代投下的最後一注陰影,現代醫學和刑偵科學可以解釋一切,接下來,霍桑和他的好友包朗展開了調查,最後發現,原來是一位名叫華濟民的大夫和甘汀蓀的妹妹私定終身,卻被甘汀蓀破壞,華濟民對他懷恨在心,知道他非常迷信,就寫了斷死式的符咒寄給他進行恐嚇,而真兇看到這些符咒以後,加以利用,就在符咒上說的那天早晨吊死了他(注:此案詳細內容及真兇身份,讀者可閱讀程小青先生著《霍桑探案集》中《催命符》一章)。”
“警方公佈了破案的消息之後,斷死師們齊刷刷都成了啞巴,因爲那個華濟民供稱,自己與斷死師沒有任何關係。他用符咒‘斷死’的行爲完全是一種偶然。霍桑先生在警方召開的記者會上,沒有給自己誇功,倒是大力推薦漢司格洛使著的《檢驗應用科學》一書,說正是這本法醫學著作,幫助他找到了甘汀蓀的真實死因:不是自己上吊,而是被人用麻藥麻暈後吊死的……”
聽完陳泰來的講述,蕾蓉呆愣了許久,才慢慢地說:“你講的……全都是真的麼?”
“堂堂溪香舍舍主,哄你一個小姑娘做什麼?”陳泰來說。
一陣清冽的晨風吹過,如拂塵一般,令蕾蓉的心剎那間一片清明。是啊,我只是個小女孩,沒有家財萬貫,沒有花容月貌,陳泰來是中國推理屆的一代雄傑,若不是爲了將自己從困境中救出,何苦花這麼長時間和自己大費口舌?這麼一想,她不禁羞慚起來,但是師父剛剛身故,她就投入“敵營”,總覺得不大妥當。
陳泰來看出了她猶疑的原因,正想繼續勸說她,突然聽溪邊的蘆葦叢中,傳來幾聲很響亮的唿哨。然後,跳出十幾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孩子,他們手持各種各樣的“武器”——鐵棍、菜刀、竹竿什麼的,把他倆包圍在中間。爲首一個看上去年齡最大的少年道:“蕾蓉別怕,我們來救你了!”然後對陳泰來說:“你帶着一幫警察搜查夫子廟,現在又想把蕾蓉抓走嗎?信不信我們打死你!”
看得出,這是夫子廟一帶的流浪兒來救他們的小夥伴。陳泰來自然毫無畏懼,但還是低聲對蕾蓉說:“你快點兒想辦法讓他們離開吧,不然警察一來,他們的麻煩可就大了。”
這話沒錯。蕾蓉上前對着連月來一起餐風飲露的小夥伴們說:“這位叔叔並不是抓我,而是保護我,準備帶我回家去呢!”
流浪兒們面面相覷。爲首那少年把陳泰來上上下下打量了幾番,看他氣宇非凡,勉強相信了,搖晃着一把獵刀吩咐道:“你,留下名字和地址!我們都知道蕾蓉家在蘇州,你把她送回家,一個月後我們會去看她,要是她沒到家,仔細我們跟你算賬!”
“溪香舍,陳泰來。”
流浪兒們個個都是“江湖通”,一聽這名號,都驚得目瞪口呆。
陳泰來看他們的樣子,勸說道:“你們這麼流浪下去,也不是個辦法,都回家吧!該上學上學,該工作工作,不然將來怎麼辦?”
“我們沒有家,也沒有將來!”爲首那少年斜睨着他道,“你名氣很大,可是說話很犯嫌,用不着你教我們怎麼混,把蕾蓉平平安安帶回去是正經。”說完來到蕾蓉面前,低聲說了句“你好好的”,就帶着一幫流浪兒向遠處走去。
蕾蓉不禁眼眶一熱,上前邁了一步,肩頭卻被陳泰來的手扳住了:“讓他們走吧!”
望着流浪兒們在晨曦中漸去漸遠的背影,蕾蓉感到肩膀上,陳泰來的手越來越沉重……
陰冷潮溼的設備室。聽完蕾蓉的講述,黃靜風像被凍僵了一樣,久久的沉寂着。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像被解剖後的青蛙一般,顫抖了一下小腿,把順着嘴角流下的口涎往回唆囉了一下,然後問:“後來,那些流浪兒真的來蘇州找過你嗎?”
“嗯……”聽蕾蓉的聲音有些異樣,黃靜風擡起頭望着她。
“回到蘇州不久,我休息了一段時間。有一天我在陽臺上曬太陽,發現樓下有幾個當初一起流浪的小夥伴正往樓上看,我確信他們也看到我了,因爲他們的目光十分驚喜。我也欣喜若狂,跑下樓去找他們,可是他們已經不見了……他們再也沒有來找過我,我知道,他們希望我過上有家的日子,他們不想再讓他們不幸的生活和我有一絲牽連。”蕾蓉說着,眼睛裡一片水光。
“你爲什麼要幫我?”
“因爲我懷疑那本書是我自己丟在自習室了,如果你拿走看,那不算偷,充其量是借——我不喜歡看別人被冤枉。”
“謝謝你。”
“你好,我叫姚遠。”
“黃靜風。”
然後他們的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在所有的親人——包括高霞在內,全部死去之後,黃靜風已經很少再有什麼情感的悸動了,然而此時此刻,他忽然想起了姚遠,想起了大學時代的友情,冰冷的心稍微顫抖了一下,他又很快強迫它堅硬了起來:“可是,你卻背叛了他們!背叛了那些和你一起流浪的朋友們!”
“我沒有。”
“你就是背叛了!”黃靜風眼露兇光,“當高霞被人用車撞死的時候,你替他們遮擋罪行!當逐高公司販賣人體器官的時候,你卻加盟他們助紂爲虐,你以爲我不知道?我什麼都知道!”
“高霞的真實死因,我已經講過了。至於你說的逐高公司販賣人體器官什麼的,我不知道。”蕾蓉說,“那天你在會場上,給逐高公司總裁錢承斷死的時候,我就坐在你的前面,親耳聽到了你念的斷死咒語……”
“你當時也在?哦,對啊,他們要開始那個什麼該死的健康更新工程,當然得請你這個狗腿子出席。”黃靜風扭曲着臉孔道,“我念斷死咒語時,你是不是聽起來很熟悉?很恐懼?想起了你的師父吳虛子,想起了你曾經就是我們中的一員……”
“不,不是的。”蕾蓉平靜地說,“我當時只是很驚詫。”
“驚詫?你驚詫什麼?”
“我沒有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居然還有人會念斷死咒語,還以爲這種咒語真的能咒死人。”蕾蓉說,“我回到蘇州之後,開始和陳泰來先生系統的學習推理知識,很快就認識到,所謂的斷死術不過是運用中醫知識做出的一種推理,根本就沒有什麼了不起的……”
黃靜風一把抓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臉拉到自己面前:“住嘴!住嘴!”然後狠狠地把蕾蓉往後一推,蕾蓉的後腦“哐”地一聲撞到牆上,臉上頓時露出痛楚的神色。
黃靜風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看着她,像屠夫在看一隻待宰的羔羊。
殺了她,或者不?
她肯定以爲我馬上要殺了她,可我偏不,我不能讓她在這個世界的最後一瞬成功地爲自己斷死,我要在她想不到的時候再割斷她的喉嚨!
想到這裡,黃靜風蹲下身子,把她重新捆綁結實。
蕾蓉依舊異常冷靜,沒有做任何反抗,只是在黃靜風要拿破布塞住她的嘴巴之前,好像很隨意地問了一句:“那天在大德酒店萃華廳,我聽見你斷死的時候,身邊還有一個人在和你對話,他大概就是你的師父吧,他叫什麼名字?”
“他叫段石碑。”黃靜風覺得對一個必死的人沒必要隱瞞什麼,“他是一位了不起的斷死師。”
蕾蓉在大腦的記憶庫中迅速搜索了一遍,沒有找到這個名字,也許是一個化名,那麼這個叫“段石碑”的人會不會就是當年毒殺了吳虛子的師哥呢?如果是的話,應該提醒一下黃靜風,告訴他一旦被段石碑利用完畢,可能就有生命危險,但是還沒來得及說話,嘴巴就已經被堵上了。
黃靜風走出設備室,將鐵門鎖上,原本在蕾蓉面前一直獰厲的神情,突然變得頹廢起來。他晃晃悠悠地走到冰櫃最裡面一豎排,一屁股坐下,拉開標號爲“T-B-4”的冷凍屜,對着高霞的屍體想說什麼,但是嘴脣蠕動了半天,卻什麼話都沒有說出,記憶中這是他第一次面對高霞的屍體無話可說。
他閉上眼睛,腦子裡混沌得像一鍋煮沸的水,於是又睜開眼,望着天花板上那根長長的管燈,張開嘴,合上,再張開嘴,再合上,嗓子眼裡發出和燈管一樣的滋滋聲。在這白得發綠的刺眼光芒中,他開始想象每種死法的不同感覺:病死在牀上那綿綿無休的折磨,絞死的人脖子被勒斷一刻的痛苦,溺死者窒息時的掙扎,還有被刀刺穿肚腸時血如泉涌的恐怖,他都一一體驗着……越這麼遐想,他越覺得斷死真的不如親手殺人來得痛快。
這麼幻想着,不知道是夢還是醒,總之就一夜過去。
當晨光在窗櫺塗抹上一層白堊的時候,市公安局圍繞錢承命案召開了一整夜的專項會議,終於告一段落,責成相關警力全力追尋“首要犯罪嫌疑人”蕾蓉的下落。
散會前,劉思緲突然站起,呼籲領導們重視一下本市最近接連發生的流動人口失蹤案。
走出會議室,劉思緲接到了郭小芬打來的電話,問她有沒有蕾蓉下落的消息?劉思緲不能向她透露剛剛結束的會議內容,只能很遺憾地告訴她沒有,並說最近好像地面發生了嚴重沉積一樣,許多人都莫名其妙的失蹤:“我不清楚蕾蓉算不算其中之一,但我有一種直覺,這兩者之間應該存在着一定的聯繫。”
掛斷手機,郭小芬手拄着下巴思忖起來。昨晚熬夜寫稿子,沒有寫完,今天在家繼續寫,寫到中午,餓了,就來樓下這家肯德基點餐吃。吃到一半,忽然惦念起蕾蓉來,先給呼延雲和馬笑中打了電話,他倆都在想方設法尋找蕾蓉,但一無所獲,劉思緲那邊的消息也令人失望,這不禁令她深深嘆了一口氣。
她擡眼向窗外望去,透過寬闊的玻璃窗,她看到了一片被魚鱗狀的濃雲籠罩的天空,渾渾厚厚層層疊疊迷迷障障陰陰鬱鬱,一如她此刻的心。
儘管餐盤上的新奧爾良烤雞腿堡只啃了一半,儘管芙蓉鮮蔬湯還沒喝淨,她卻已經沒有食慾,站起身往外走了幾步,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個很低的聲音——
“時間?”
“八個小時以內。”
“地點?”
“隨便什麼地方。”
“方式?”
“過勞死!”
“五官?”
“黑色出庭大如指,眼窩凹陷目無神。”
“毛髮?”
“頭髮枯槁失其華,眉毛蹙皺雙睫耷。”
“軀幹?”
“頸痛時而仰天望,腰痠不已手亂捶。”
“肢體?”
“腿腳交錯時磕絆,甲根月牙淺若無。”
“行式?”
“哈欠連天淚眼朦,懨懨不樂擠睛明。”
“情境?”
“倒行逆施咎自取,多行不義必自斃。”
“斷死!”
“疲憊不堪心交瘁,夜半三更屍首橫!”
這是——斷死咒語?!
這兩天雖然忙着趕寫一篇大稿子,但閒暇之餘,郭小芬還是關注了一下微博上鋪天蓋地的斷死師訊息,其中被轉載最多的一條記述着逐高公司總裁錢承死亡經過的長微博,詳細地描寫了斷死過程,其中半文半白的斷死咒語給郭小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現在聽到這番對話,她不禁大吃一驚!
儘管微博上充斥着大量冒充斷死師的人,但他們胡編亂造的斷死咒語都沒有這段對話“規範”——這兩個人應該纔是“真身”,他們到底在給誰斷死?
中午,這家位置偏僻的肯德基餐廳裡,根本就沒有幾個客人,而且坐的位置零散,一眼望過去,大多臉朝着窗外。
腿腳交錯時磕絆。
這應該是在說站立行走的姿態,可是從剛纔到現在的一刻鐘左右,並沒有什麼人站起或走動啊。
剎那間,她打了個寒戰。
除了我以外。
眉毛蹙皺雙睫耷,頸痛時而仰天望,腰痠不已手亂捶,哈欠連天淚眼朦……這些不說的都是熬夜寫稿的我的表現嗎?
難道,我被斷死了?!
一種巨大的恐懼像冰錐一般刺中了她的心腔!她拔腿就衝出了肯德基,一口氣跑回家,把門反鎖,拿出手機,顫抖的手指竟然半天按不中鍵盤,很久才撥通了呼延雲的電話:“呼延,救救我!”
電話那邊,呼延雲問:“小郭,你怎麼了?”
“我,我被斷死了!”郭小芬幾乎是帶着哭腔,把經過大致地講了一遍,“你快點來,我很害怕,我非常害怕!”
“小郭,你應該知道那只是個惡作劇,不必大驚小怪。”呼延雲的聲音有點煩躁和疲憊。
“可是,那兩個人真的是斷死師,真的——”
“小郭!”呼延雲粗暴地打斷了她,“我正在尋找蕾蓉的下落,你幫不上忙也就算了,能別再給我添亂嗎?”
一瞬間,郭小芬感到全身像沉進了冰河之中,從皮膚到骨髓都寒透了……當我面臨危險的時候,當我最需要你的時候,原來你心裡根本就沒有我……
當晚九點半,市第一醫院太平間。那個有點耳背的老工友正等待着十點一到,黃靜風來交接班,突然發現黃靜風像幽靈一樣突然出現在了眼前,呆滯的目光和慘白的臉孔活像是被吸血鬼咬了一口。
老工友有點奇怪:“你咋這麼早就來了呢?”
黃靜風卻只吼出了兩個字:“你走!”
老工友有點害怕,趕緊出了太平間。
黃靜風把門關上,走到冰櫃的最裡面一排頹然坐下,渾身有氣無力的他,沒有拉開“T-B-4”冷凍屜,而是喃喃自語起來。
“高霞,今天是我成爲斷死師以來最煩躁的一天。中午,我接到了師父的電話,他讓我給一個人斷死,我就跟着他到了一家肯德基,他指着一個正在用午餐的女孩說,來,你給她斷死吧!那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和我無冤無仇的,我不知道爲什麼要斷死她,師父說她是個媒體記者,不但支持逐高公司的健康更新工程,甚至還提出:把各大醫院太平間裡的無主屍體清理一遍,從這些屍體上面切割有用的器官移植給有錢人,這就叫‘屍源經濟’……”
“我一聽就火冒三丈,馬上準備給那個女記者斷死,可是仔細一看她,又有點猶豫,因爲覺得她很面熟,似乎以前見過,但是在師父的催促之下,我還是給她實施了斷死,她聽見了我的咒語,嚇得馬上逃出了快餐店……望着她的背影,我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我問師父:假如我斷死她以後,她沒有死怎麼辦?我以爲師父會安慰我說斷死師也有失手或判斷錯誤的時候,誰知他竟然斬釘截鐵地對我說——一個真正的斷死師,寧可用殺戮證明詛咒的正確,也絕不能允許已經斷死的對象活下去!”
黃靜風把頭往冰櫃上一靠,又慢慢地將臉碾壓在冰冷的櫃門上,閉上了眼睛,一副疲憊已極的樣子:“高霞,你走了以後,我很孤單很孤單,我本來就是一個孤僻的人,遇到事情了就會鑽牛角尖,過去還有你寬慰我,現在,我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了斷死,只剩下了斷死……我是一個斷死師,我寧可用殺戮證明詛咒的正確,也絕不能允許已經斷死的對象活下去……對麼?”
你說,對麼?
他把枯槁的手像病狗一樣搭在“T-B-4”冷凍屜的拉手上,轟隆隆的拉開。
空的!
沒有屍體,甚至連蓋屍布也蕩然無存!只剩下一個空蕩蕩的屜板,飄出白森森的寒氣。
高霞呢?
高霞的屍體呢?!
他發瘋一樣把冰櫃的所有冷凍屜都拉開!整個太平間瞬間變成了集體宿舍,一具具屍體都安臥在自己的白色“牀鋪”上等待熄燈……黃靜風扯掉矇住它們臉孔的蓋屍布,尋找着高霞,然而那些鐵青的淤黑的慘白的墨綠的臉孔之中,沒有一個是高霞!它們或者半睜着眼、或者微張着嘴、或者吐着舌頭、或者神秘微笑,彷彿都親眼目睹了高霞的屍身推開冰櫃櫃門,自己跳下冷凍屜逃走的一幕,但是誰也不想告訴黃靜風真相。
直到確信高霞的屍體不在這太平間了,黃靜風纔打電話給老工友,狂暴的聲音令耳背的老工友一下子聽清楚了他的問題:“‘T-B-4’冷凍屜的女屍呢?!”
老工友想了想說:“下午,來了幾個人,說什麼健康更新工程需要器官移植,那具屍體不是無主嗎?就給拉走了。”
“啪!”
黃靜風把手機往地上一摔,粉身碎骨的外殼和元件爆炸一般飛濺開來。
健康更新工程!!!
憤怒有如火山爆發,直衝頭頂!他把牙齒咬得咯吱咯吱一片響,突然,他像踩到電門一樣全身顫抖起來,“撲通”一聲倒在地上,上肢和下肢開始劇烈的抽搐,彎曲,挺直,彎曲,挺直……像被不斷拉弓射箭的弓弦,他的喉嚨裡發出奇怪的咕嚕聲,喉結吞蛋似的鼓動,嘴角先是吐出白沫,接着噴出血沫。
很久很久,一切才沉寂下來。
蠕動了一下,黃靜風用手撐着地板,慢慢地爬了起來,半邊臉上沾滿了自己吐出的血沫。他的雙眼已經沒有了眼白和瞳孔的色差,只見一片血紅!
“撲!”
他狠狠地吐出一顆剛纔咬斷的牙齒,拔出腰間的尖刀,大步向設備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