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法醫不是虐屍狂

先打量頓屍所在,四至高低,所離某處若干。在溪澗之內,上去山腳或岸幾許?系何人地上?地名甚處?若屋內,系在何處及上下有無物色蓋簟?訖,方可舁屍出驗。

——《洗冤錄·卷之二(驗未埋瘞屍)》

楚天瑛望着門廳裡恐怖的情境和被這恐怖情境嚇壞了的人們,頭腦裡一片茫然,就好像你參加空手道比賽,向對方鞠了一躬之後,腦袋上卻捱了一木刀……自己來法醫研究所不是偵辦錢承死亡疑案麼?不是要勘查蕾蓉的涉案程度到底有多深麼?怎麼卻趕上了這麼一宗血淋淋的人體軀幹包裹案?!

大約有三十秒,甚至更長時間,他的大腦裡一片空白,眼前的一幕也像DVD機卡碟了似的久久定格着……

“好,請抓緊時間。”旁邊傳來一個女孩子掛電話之前的結束語。

楚天瑛竟然完全沒有聽到她剛纔打電話說了什麼,甚至都忘記了身邊有這麼個女孩子存在。他轉過頭,震驚的看到了愛新覺羅?凝那張在剎那間變得異常堅毅的面容:有點黑的臉蛋稍稍拉長,嘴角微微下撇,散發出一絲冷意,兩道柳葉眉傲慢地開敞,一雙單眼皮覆遮的眼睛熠熠生輝,彷彿是一位突然遭遇敵軍襲擊卻臨危不亂的將軍。

“這個是誰送來的?”她指着門廳地板上的那塊軀幹問。鴉雀無聲。

“這個是誰送來的?!”她又問了一遍,語氣嚴厲了許多。

“我……是我……”

一個顫抖的聲音,從牆角傳了出來,那是一個穿着灰色工作服、戴着橘紅色頭盔的快遞員,他帶着哭腔給自己辯駁着:“我……我真的不知道里面裝的是什麼。”

凝看了他一眼,對值班室的大叔道:“你先把這快遞員帶到值班室,一秒鐘也不要離開他,不許他打手機,不許他擅自行動,一切等調查清楚再說。”然後又昂起下巴問:“哪位是王文勇?”

王文勇冷不丁聽到自己的名字,嚇了一跳,慌忙舉起了手。

凝點了點頭:“高大倫是哪位?”

高大倫梗了梗僵硬的脖子:“我是。”

“久仰二位的大名了,請你們馬上對這截軀幹進行檢驗,搞清楚切割工具、切割時間和受害人基本情況,然後立刻向我報告。”

兩個人趕緊戴上乳膠手套,推來移動式取材臺,把那段軀幹放到上面,運到解剖室做檢驗去了。

劉曉紅早就嚇得半邊身體都酥了,這時才反應過來,覺得自己的權力好像被整體搬遷了,她剛想衝着那個看上去乳臭未乾的小毛丫頭吵鬧幾句,可是一看旁邊楚天瑛驚若聞雷的神情,不由得緊緊地閉上了嘴巴。

不知道爲什麼,凝的決斷似乎給嚇得坐倒在地上的唐小糖鼓了些勇氣,她慢慢地站了起來,看着從臺階上走下來的凝,臉上有點發熱,低聲說:“雖然早就有心理準備,但是剛纔打開那個匣子,還是一下子嚇着我了……”

凝一下子捕捉住了這句話的要害:“早就有心理準備?什麼意思?”

唐小糖說:“這已經是第三次有人投遞這種包裹給蕾蓉姐了,第一次投遞了顆頭骨,第二次投遞了一根尺骨,蕾蓉姐走之前,讓我們加小心,說沒準還有第三次,所以今天包裹來了,我一看是遞給她的,就親手打開,誰知道竟是這麼一段還流着血的軀幹……”

凝的眼睛一亮:“這個事情發生多久了?”

唐小糖掰着指頭算了一下說:“今天是3月11號吧,第一次接到那顆頭骨是……3月8號的事情。”

“你們報警了嗎?警方是怎麼處理的?”凝追問道。

“當然報警了,蕾蓉姐直接給市局刑事技術處劉思緲副處長打的電話呢,劉副處長前兩次都是親自來做的勘驗,不過好像沒做出什麼結論……”

聽到劉思緲的名字,凝不禁一愣,然後用餘光掃了臉漲得通紅的楚天瑛一眼,冷冷一笑道:“劉副處長是何等人物,一片紙灰都能挖出罪犯的蹤跡來,怎麼會做不出任何結論呢——頭骨和尺骨如今都在哪裡?”

“都在研究所的冷凍室裡存放着呢。”唐小糖說。

正在這時,玻璃大門突然被推開了,四個一看就是學生模樣的人走了進來,他們的身影宛如黑色的利爪在地板上伸展開來。

爲首一個健美而英俊的小夥子笑嘻嘻地對凝說:“怎麼樣,我們沒來晚吧?”

凝沒有搭理他,對着一個麪皮白淨的瘦削女孩說:“張燚,該帶的東西都帶來了嗎?”

張燚點點頭,把手中那個裝有刑事勘查工具的黑色皮箱往上提了一提。凝說:“好,你現在開始對地上那個匣子進行檢驗,搜索一切微量證據,裡裡外外都不要放過。”

她又給一個胖子下命令:“劉捷,犯罪嫌疑人是用快遞把罪證送到這裡來的,快遞員已經被控制住了,在值班室,你馬上審訊,重點是罪證的傳送過程和時間,要精細到分鐘。另外,快遞員本身也有可能是罪犯,你要準確判斷。”

劉捷眨巴着小眼睛剛剛轉身,凝又對第一個說話的健美男生道:“周宇宙,你圍繞這個研究所的外牆做外擴型搜索,35%的犯罪分子會在案發後回到犯罪現場,對於快遞而言,每個遞出者都想看看收到禮物的人臉上驚喜的表情,所以我們也許有機會面對面對他表示感謝——注意安全。”

周宇宙點了點頭,快步出了樓。

還剩下一個女孩。

這女孩留着齊耳的短髮,看上去很文靜,眉清目秀,戴着一副金絲眼鏡,只是嘴巴有點大,然而閉得卻很緊。

“潘亦欣,你還是做我的剖繪參略。”凝對她說,然後又把目光投向唐小糖:“小唐,你跟我們去會議室,把從3月8日第一次有人投遞頭骨至今的全部情況完整地和我們講述一遍——”

“等一下!”

劉曉紅實在忍受不住了,凝這樣排兵佈陣,完全視她如不存在,一種被層層扒光衣服般的羞辱感襲上心頭。她跳下幾層臺階,漲紅了長臉對凝大喊道:“你憑什麼給我的員工下命令,啊?這裡的主任是你還是我,啊?你到底是幹什麼的,啊?”

凝連正眼都沒看她,就往樓上走,經過楚天瑛時,隨口甩了一句:“你去給她說。”

楚天瑛像被火燙了一下,身子一顫,低聲說:“我怎麼和人家解釋?我們是來辦錢承死亡一案的,根本就不應該隨便接手這個投遞包裹的案子——”

“錢承那案子,再多的努力也不能讓死人活過來。可是這個投遞包裹的案子,也許是一起連續殺人案,如果不及早遏制,可能會有更多的活人死去,哪個輕哪個重,你分不清楚?”凝把眼一瞪。

一錘。

“即便是這樣,這個案子也應該打電話給警局,請他們派其他刑偵人員處理,而不是你們這些小孩子——”

“這些都是名茗館最優秀的成員,他們每一個的辦案能力都絲毫不亞於你。”

又是一錘。

自己就像個在竈臺上空燒的水壺,四壁已經紅脆不堪,卻在凝的一次次重擊下龜裂瓦解。

最後,努力一下,最後的努力!

楚天瑛咬了咬牙,惡狠狠地說:“我是你的實習指導老師,你必須——”

“楚老師。”凝冷冷一笑道,“當血淋淋的案子就在眼前發生的時候,一個刑偵人員不應該有絲毫的驚恐和慌張,而要像獵犬看到獵物一樣猛撲上去,死死咬住不放,哪怕獵物是一隻老虎——剛纔你那個肝膽俱裂、手足無措的樣子,怎麼教我?拿什麼教我?你要麼就老老實實配合我辦案,要麼就收拾行囊連夜回省廳去,或者隨便找個靶場放幾槍練練心理素質吧!”

說罷帶着潘亦欣和唐小糖走進了會議室。

完美絕倫,沒有一星半點的錯誤——警察到達犯罪現場以後,指揮長應該在最短的時間組建起一個刑偵戰術小組,包括法醫、現場勘查人員、外圍搜索人員、審訊員等等,這個團隊的全部重心就在於做好三項工作:搜索疑犯、提取證據和保護證據,儘管楚天瑛完全不知道那個“剖繪參略”是什麼職務,但從凝的整個安排來看,其有序和高效是顯而易見的,自召團隊,根本摒棄他人介入的霸氣,更可見名茗館名不虛傳……尤其令楚天瑛觸目驚心的是,面對突發事件,凝表現出的冷靜和沉着,比起自己的30秒思維空白,簡直判若雲泥,但是——

但是楚天瑛就是渾身發冷。

爲什麼會這樣?他不知道,他沒有感冒沒有發燒現在是陽春三月也並沒有鬧什麼倒春寒,可是他冷得每個毛孔都從裡往外冒寒氣,他想也許我不是冷而是畏懼,剛纔地板上那一截淌着血的軀幹把我嚇到了,可是曾經多次涉身犯罪現場的我,不是見過比這血腥恐怖得多的場景麼?爲什麼這一次的驚嚇竟是如此的嚴重而且綿綿不絕?到底是什麼嚇到了我?是那截軀幹?是愛新覺羅?凝?還是……還是我對自己命運的一種不祥的預感?

楚天瑛呆呆地佇立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張燚和劉捷完成了工作,上樓去向凝彙報時,經過他的身邊,他才茫然地跟着他們走進了會議室——彷彿他纔是唯一的實習生。

明亮的會議室裡,錢承命案的資料都已經被堆到了牆角的一張茶几上,活像被逐出家門的小媳婦。橢圓形的會議桌上擺了一大堆楚天瑛先前沒有見過的資料。凝正在ipad上用雪白纖細的食指划動着一張百度地圖,那個叫潘亦欣的女孩靜靜地在黑色thinkpad上勾勒着一個表格,坐在她們對面的唐小糖似乎剛剛講完了話。

張燚說:“對包裝軀幹的匣子檢驗完成:匣子是珍珠板材料製成,電話諮詢市局材料科,說這是極普通的禮品包裝匣,各個小商品市場都有,很難查到來源。匣子結合部用透明膠條密封,所以密閉程度很好,內外無指紋,殘存血液均系軀幹流出,匣子的外層用快遞公司專用紙盒包裝,包裝得很嚴實,裡面沒有提取到其他微量證據。”

劉捷道:“快遞員說,該快件是下午一點半在蓮玉街樂樂熊西餅屋門口收到的,因爲今天有沙塵,送件人用紗巾裹着臉,戴着一雙手套。快遞員問他是什麼,他說是送給朋友的生日禮物,快遞員還以爲是剛剛從西餅屋取出的蛋糕呢。”

這時,高大倫和王文勇也走了進來,彙報對軀幹的檢驗結果:軀幹系從臍部被切斷,斷面切割整齊,創口較銳,骨面鋸痕明顯,應該是高速度電鋸切割而成,腹腔內的臟器已經被掏空,肚臍下面的一道刀痕顯示這是做過剖腹產的女性屍體,從骨性標誌看死者的年齡在35到40歲之間,從屍體腐敗程度推斷,死亡時間應該不超過48小時,“另外,對體液中的化學離子濃度檢測表明,這截屍段似乎在冷櫃裡保存過。”王文勇說。

一直埋頭製表的潘亦欣仰了一下脖子,將筆記本電腦的顯示屏示意凝看。

凝看了一遍以後,將電腦“刷”地180°旋轉,顯示屏正對着唐小糖:“你看一下,有錯沒有?”

於是,這樣一張表格映入了唐小糖的眼簾:

時間

3月8日下午3點

3月9日上午9點半

3月11日下午1點半

地點

西豐路新華書店門口

平實路公用電話亭

蓮玉街樂樂熊西餅屋門口

犯罪嫌疑人描繪

留大鬍子,戴手套

留大鬍子,戴手套

送件人用紗巾裹臉,戴手套

犯罪行爲

投遞裝有屍骨的包裝盒

投遞裝有屍骨的包裝盒

投遞裝有屍骨的包裝盒

物證概況

女性頭骨一顆,用普通五層瓦楞紙盒包裝,只在外層留有快遞員指紋

男性尺骨一根,外層用牛皮紙袋包裝,紙袋內外均沒有提取到指紋,最外層用快遞公司專用紙盒包裝,只有快遞員指紋

珍珠板材料匣子內,裝有人體軀幹一截。匣子結合部用透明膠條密封,內外無指紋,最外層用快遞公司專用紙盒包裝,沒有提取到其他微量證據

法醫分析

頭骨經過裸骨處理

表面有大量切割、剮蹭痕跡

無殘留DNA證據,死者年齡在25歲左右,死亡時間不長。

尺骨經過裸骨處理,無殘留DNA證據,尺骨肘關節處有退化性關節炎贅疣,死者的年齡大約在40歲左右,死亡時間不明。

系高速度電鋸從臍部切斷,腹腔內臟器已被掏空,肚臍下刀痕顯示爲做過剖腹產的女性屍體,死者年齡在35到40歲之間,死亡時間不超過48小時。

“沒有錯誤。”唐小糖說。

凝衝着潘亦欣點了點頭,潘亦欣將一根數據線接在ipad2和會議桌上的投影儀之間。

張燚把會議室的燈關掉,人們在黑暗中坐下。凝“啪”的扳動投影儀的開關,一道藍幽幽的光柱投射在白色幕布上,呈現在所有人面前的是一張本市城區圖。

“開始弧矢七分析吧。”凝說。

“定位點會不會太少了一些?”張燚說,“符合基本信度的常規分析也至少需要五個同一類型的行爲或案件,現在只有三個啊……”

“相對短暫的時間內連續殺害三人以上就可界定爲sericl(連環殺人),難道我們要再等兩個人體殘骸送上門來,湊齊五個再分析?”凝有點不滿,“不能再等了,現在就開始!”她邊說邊打開了一個軟件,瞬間,無數縱橫座標軸在那張本市城區圖上覆下了一張巨大的、網眼細密的漁網。然後她對潘亦欣說:“把圖表上的數據用藍牙傳輸到我的電腦上吧——”

“等一下。”坐在角落裡一頭霧水的楚天瑛忍不住說話了:“你們到底是要分析什麼?什麼是弧矢七?”

名茗館成員們齊刷刷的轉過臉來,驚訝地望着他,彷彿他在蘋果專賣店門口排隊卻在問喬布斯是誰。

凝的面孔在電腦顯示屏的光芒中繃緊了數秒,才放鬆了一點:“楚老師,對於缺乏動機、純粹以嗜血爲樂的連續變態殺人案,我國警方的傳統偵破方法是什麼?”

楚天瑛愣了一愣,慢慢地說:“根據犯罪現場的勘查情況,確定犯罪嫌疑人的基本特徵,然後根據特徵展開大規模摸排工作——”

“摸排工作?”凝一聲冷笑,“就說眼下這起屍骸投遞案吧,你怎麼勘查犯罪現場?你怎麼分析犯罪嫌疑人特徵?你打算排查多少人?”

屍骸是投遞過來的,不要說案發現場,連分屍現場都無法鎖定,現場勘查根本就無從談起——更何況屍骸早已被罪犯精心處理過,DNA比對結果要明天才能出來,以我國警方DNA數據庫那點可憐巴巴的庫存,壓根兒就別指望查出屍源……要說摸排犯罪嫌疑人,恐怕本市常住的2000萬人口都是排查對象。

見楚天瑛沉默不語,會議室裡突然傳來凝的聲音:“楚老師,您是不是跟蕾蓉、劉思緲一樣,覺得這案子根本就偵破不了?”

聲音甜美,而愈顯惡毒。

楚天瑛把頭一昂:“那麼,你有什麼辦法嗎?”

玉臂橫陳,掌心向上,纖手一滑,請潘亦欣代言。

“1977到1978年間,洛杉磯地區的桑加百利山上發現數具女屍,屍體慘不忍睹,表明她們生前遭遇到性攻擊和殘忍的折磨,之後被扼殺拋屍,這就是犯罪史上臭名昭著的‘山坡扼殺案’。”潘亦欣說,“警方根據屍體上的擦痕、拋屍現場的殘留物,準確地認定被害人一定是在犯罪人的家中遇害的。於是警方開始調查每個被害人被誘騙的地點,以及她們的屍體被拋棄的地點,然後計算兩者之間的距離,然後根據維恩圖表分析,在地圖上劃定出一個個罪犯的活動圓圈,圓周代表罪犯的移動範圍,半徑代表罪犯的移動距離,再將這些圓圈的重合區域進行向量分解,最終劃定了一個環繞3平方英里的區域——圓心恰恰是一個汽車裝潢店。店主安格魯?布諾是一個看上去十分老實本分的人,倒是他的堂弟肯尼斯?班池在接受盤問時顯得很慌亂,當警方準備對他進一步調查時,他卻忽然離開了洛杉磯。直到1979年1月,搬到華盛頓的班池因殺害兩名婦女被捕,才供出是他和堂兄布諾一起製造了‘山坡扼殺案’,布諾是主謀,殺人地點正是布諾的汽車裝潢店。”

潘亦欣面無表情,吐字清晰,聲音冷峻,宛如用一把尖刀在冰上鐫刻着什麼……這鐫刻冷酷無情,也許是刻出桑加百利山上遍野散佈着白骨和殘骸的場景,這令楚天瑛毛骨悚然。

“1979年7月25日,亞特蘭大警方發現了一具失蹤13歲男孩的屍體。搜索現場時,在這具屍體的50英尺外發現了另外一具被肢解的屍體。同年11月,又發現了兩個被害的黑人男孩。隨後,1980年3月12日,一個11歲黑人男孩失蹤;5月5日,一個12歲黑人女孩在上學途中失蹤,五天後屍體被人發現,此後又陸續有孩子被謀殺……警方對此一籌莫展,萬般無奈之下,亞特蘭大市長於1980年9月16日請求白宮給予援助。”潘亦欣在陳述這些日期時的熟悉程度,簡直就像描述自己獵殺後院野貓一般準確而無情,“白宮請來切特德?特蘭警官作爲自己的助手。德特蘭在亞特蘭大地圖上標註了每一個被害人的家庭住址、被害人被最後看見的地點以及拋屍地點,他注意到這些地點聚集分佈在12條亞特蘭大的主要街道,當將這些街道聯結起來之後,其中心是帕涅羅帕路一戶住宅,住宅的主人名叫韋恩?威廉斯。儘管當時的警方認爲犯罪地理模式是不存在的,並嘲笑德特蘭的工作毫無價值,但是還是加強了對韋恩?威廉斯的監控,1981年5月22號凌晨,韋恩威?廉斯在傑克遜路大橋上向河裡拋屍時被捕。”

“還有發生在俄羅斯的‘羅斯托夫森林恐怖事件’,從1978年到1990年整整12年之間,羅斯托夫紀念堂地區的森林地帶先後發現了53名青少年及幼童的屍體,屍體均遭到鞭打或其他慘無人道的虐待——”

“打住!”楚天瑛幾乎要掩住自己的耳朵了,他實在受不了有人用如此平靜的口吻講述連續變態殺人案,就像用剔骨的聲音演奏出小夜曲似的,他看了看那個叫潘亦欣的女孩,他懷疑她到底有沒有感情。

“怎麼?楚老師聽不下去了?”凝問道。

“不是,我搞不懂你讓她給我講這些有什麼用處?”楚天瑛說。

凝一笑,又向潘亦欣做了個手勢,請她解釋。

於是,潘亦欣繼續用背書一樣的語氣說:“犯罪心理學研究證明,大部分犯罪分子在實施犯罪活動時都會遵循‘就近原則’,也就是心理學中的‘最小努力原則’——當面對多個效果相似的預定目標時,人們多是選擇付出最少努力就可以獲取的最近目標。對於任何個體而言,選對了方向和路線,行動就會輕而易舉,否則就會難如登天,犯罪者更是如此,他們基本會在相對靠近自家的區域或者自己熟悉的地域內實施犯罪,距離近,時間上就有優勢,可以使捕獵的成功率更高,而且便於逃跑、擺脫追蹤、掩蓋藏身地。有如下一組統計學研究數字,90%的兇殺案件發生在距離作案人住處不到2.5公里的範圍以內,94%的強姦案發生在犯罪人主要活動空間的0.9公里以內,64%的縱火犯的作案目標大多在離家1.6公里範圍內——”

“夠了。”凝一揮手,打斷了潘亦欣,然後笑着問楚天瑛:“楚老師聽明白了嗎?”

楚天瑛瞪着眼睛,一言不發。他基本上聽明白了潘亦欣的介紹,只是這知識實在太新銳、太奇特了,就像給清末的弓箭手講述自動步槍的使用方法,他簡直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凝誤解了,把這位擁有豐富經驗的刑偵處長真的當成了白癡:“無論任何一種犯罪,都不會缺少犯罪地點,比如兇殺現場、拋屍地點、藏匿兇器處……當然還包括裝有屍骸的包裹遞出地和目的地……而一個系列案件,往往會呈現幾個、十幾個甚至幾十個地點,再配合時間點,犯罪人活動的時空分佈圖就像坐在IMAX影院裡看電影一樣栩栩如生地凸現在我們面前,上面的作案時空點看似具有隨機性、偶發性和移動性,然而,我們一旦準確地串併案件,將其作爲一個‘整體圖’,就能看出犯罪人無意中呈現的犯罪目標取向特點、犯罪活動的範圍、路線的走向及其相關的行爲規律,最終幫我們鎖定他的藏身地——這就是犯罪地理剖繪學。”

“犯罪地理剖繪學。”楚天瑛情不自禁地念了一遍。

“犯罪地理剖繪學,屬於行爲科學的一個分支,在這個學術領域,國內的領軍人物是名茗館前任館主林香茗……”凝冷笑了一聲,“只可惜,自從林香茗因爲芝麻大的破事兒被捕以後,行爲科學在警隊中的普及工作就完全停頓下來了,這真是因小失大的愚蠢行爲——”

全市的警察都知道劉思緲心中只有林香茗一個人,而楚天瑛又發狂一樣暗戀着劉思緲,現在凝這樣講話,等於是在無限拔高林香茗,楚天瑛哪裡還按捺得住,呼啦一下子站了起來,憤怒地說:“林香茗那是芝麻大的案子嗎?那可是——”

“楚老師不要激動,坐下,坐下嘛。”凝嫣然一笑,向下壓了壓手掌,“我覺得過去的事假如妨礙到未來的事,那前者永遠都是芝麻大的事。”

不知是一種什麼神奇的力量,居然壓抑得楚天瑛慢慢坐下了,但他還是憤憤地說:“就憑你在地圖上勾畫幾下,就能找到犯罪嫌疑人?那今後乾脆讓國家測繪局兼職做刑警得了!”

凝聳了聳柳葉肩:“也好,那咱們就眼見爲實吧,小潘,圖表上的數據傳輸到我的電腦上了嗎?”

潘亦欣點了點頭。

凝在ipad的屏幕上輕輕點擊了幾下,投影儀直射的幕布上,先是三個星星一樣的光點在本市城區圖上閃爍起來,然後那張地圖迅速收縮空間,一直到僅僅囊括了三個光點的區域內才停了下來,街道、商場、飯店、住宅區等等也都相應的放大,變得愈發清晰。然後那三個光點像使用過膨大劑一樣脹成一個個圓形或橢圓形的光斑,接下來,地圖上像被迪廳的鐳射燈掃射一般,打出了無數條不停地顫抖和變幻的變形線,最終,三條壓過光斑的直線漸漸清晰起來,並以每個光斑的中心爲結合點,連接成了一個不等邊三角形。

“這就是‘弧矢七’,由加拿大溫哥華地區的環境犯罪學研究有限公司研發,是國際刑警學會認可的用於鎖定犯罪嫌疑人地理位置的軟件系統。使用者只要將犯罪地點以街道地址的方式輸入,該系統就可以依據相應的運算法則進行分析,最終輸出犯罪嫌疑人的可能居住地址。”凝解釋道,“我們把屍骸包裹的快遞送出地址輸入,就形成那三個光點,根據統計學得出的罪證移動平均值,電腦以每個光點爲圓心,分別劃出了一個半徑爲2.5公里的圓圈,就是那三個光斑。接下來電腦開始做‘忽略性掃描’,就是你們剛纔看到的變形線,那是系統在迴避開公園、公建、停車場等嫌疑人不大可能居住地點,最後,確定了這個不等邊三角形。”

說着,她拿起一支激光筆,筆尖射出的紅點在幕布的圖示上划動:“這個不等邊三角形是怎樣構建起來的呢?它依據這樣一些定理:系列犯罪行爲的第一次一定是在家附近,所以罪犯的住所應該在以西豐路新華書店爲圓心的半徑2.5公里範圍以內;由於罪犯每次都化妝、注意不在投遞物上留下指紋,所以這是一個頭腦聰慧的有組織力罪犯,他的第二次投遞會刻意避開住宅,選擇相對較遠而又在心理層面上熟悉的地方,這個地方可能是他的工作單位,就是在平實路的公用電話亭爲圓心的半徑2.5公里範圍以內;第三次投遞,就是我們剛剛收到的那截軀幹,十分殘忍,暴露出兇嫌的變態趣味,他要在血腥的投遞中品味成功的樂趣,所以他的心態十分放鬆,看,他這一次選擇‘發貨地’的蓮玉街樂樂熊西餅屋恰好位於街心公園附近,我敢斷定他把那個裝有屍骸的包裹交給快遞員之後,去街心公園喂鴿子去了呢……這三條線把三個圓心聯結起來,這個區域就是罪犯日常生活的主要活動空間,我再說得明確一點:‘弧矢七’的犯罪地理剖繪表明,這個系列包裹投遞案的實施者應該是一個家住西豐路附近,工作地點在平實路附近,而喜歡到蓮玉街一帶休閒娛樂的人。楚老師,你只要按照這三個標準去排查,相信可以大大節省警力——”

凝的聲音戛然止住!她被嚇住了。

不知什麼時候,王文勇站了起來,他的臉在投影儀射出的光芒中像被磷火燒着一般,眼珠瞪得玻璃體佈滿裂紋,彷彿是被無限膨脹的震驚脹裂!他驚恐萬狀地指着幕布上的圖示:“這……這……”

連楚天瑛都被嚇到了:“王文勇,你怎麼了?”

王文勇的胳膊和手指觸電一樣顫抖着:“老……老高,你看見了嗎?你看見了嗎?”

高大倫扶了扶眼鏡,看着那張犯罪地理剖繪圖,看了半天,依舊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看啥啊?”

王文勇大步走上前去,用指頭嗵嗵嗵地戳着幕布上的三個圓心:“你看這兒,西豐路新華書店!還有這兒,平實路的公用電話亭!還有這個蓮玉街的樂樂熊西餅屋!你還是什麼都看不出來?想不起來?!”

高大倫瞪着那張幕布,眼睛都瞪出水兒了,最後還是搖了搖頭。

王文勇氣得把那幕布快要戳出窟窿來:“西豐路新華書店!旁邊這兒是什麼?江南夢小區!這是罪犯住的地方——難道你忘記了嗎?去年冬天我們還到江南夢小區去過,去蕾蓉家給她過生日!平實路,平實路!這是罪犯的工作地點,咱們這個研究中心就在平實路上!還有蓮玉街,那條街上的萬達廣場不是蕾蓉經常去逛嗎?!”

屋子裡的空氣都凝結了,連愛新覺羅凝?都驚駭得喘不上氣來:按照“弧矢七”給出的結論,恐怖包裹的投遞者竟是蕾蓉!

“胡逑扯!”高大倫怒吼一聲,衝上前去“呼啦啦”一把扯下了幕布!會議室裡騰起一片灰塵,在投影儀的光柱中彷彿坍塌了什麼似的。

死一樣的寂靜……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楚天瑛再一次被搞得頭暈目眩之時,又是凝先他一步掌控了局面:“劉捷,你和潘亦欣去找一下唐小糖,調查一下每次快遞收取包裹的時候,蕾蓉都在哪裡。”

劉捷和潘亦欣立刻站起身往外走,王文勇也跟了上去。

凝厲聲喝道:“王文勇,你站住!”

王文勇愣住了,回過頭嚅囁道:“我……我想跟他們一起了解情況。”

凝冷冷一笑:“你哪兒都不能去。”然後對劉捷說:“你讓周宇宙回來,讓他把這個研究中心的電話線切斷,所有的人都集中到一個房間裡,暫時監管,手機統統收繳,不許上網,不許離開研究中心半步——”

“要是有人非要離開呢?”劉捷低聲問。

“抓!”凝從牙縫裡惡狠狠地吐出一個字,轉過臉微笑着問楚天瑛:“楚老師,我這樣處置,合適嗎?”

楚天瑛今晚完全不在狀態,感覺自己就是一個提線木偶,被凝牽着走,但略一思索,不能不承認,凝的處置相當果斷明快。無論蕾蓉是不是犯罪嫌疑人,既然犯罪地理剖繪圖將犯罪嫌疑人的目標指向了她,那麼她的這些舊同事必須隔離審查,爲了避免消息走漏,切斷與外界的一切通訊聯絡也是必須的。

於是他說:“就這樣辦吧,另外,我調市刑警大隊的人過來協助調查……”說着拿出了手機。

凝一把將他的手機奪過。

“你!”楚天瑛有點被激怒了。

凝微笑着豎起右手的兩根手指,在楚天瑛的面前輕輕地搖了搖,魅惑的目光彷彿看透了他的五臟六腑,然後擡起頭對張燚說:“給我調警官大學刑偵專業的特訓班過來!”

楚天瑛整個脊背一片冰涼:原來她連我都不信任。

十五分鐘以後,身穿學員服但個個荷槍實彈的警官大學刑偵專業特訓班學生,已經將這座小樓裡裡外外箍得鐵桶一般。

這個班由本市各個分局選派的26歲以下優秀刑警組成,在警官大學接受爲期三個月的高級培訓,並非普通大學生,而是實實在在的編制內警員。儘管他們早已在刑偵一線摸爬滾打多年,但對名茗館都仰慕已久,加上名茗館的“隱權力”之大也非外人所能想象,所以甘願受凝的驅策。

特訓班班長郭煒按照凝的命令,佈置好研究所內外的警力,然後走進會議室,正趕上幾個人在爭吵。

“抓!這還有什麼客氣話好說,啊?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何況一個蕾蓉,啊?我大義滅親,我贊同把她抓起來!”劉曉紅一副捨生取義的激昂模樣。

楚天瑛拍案而起:“你胡扯些什麼!蕾蓉在警界是何等的威望,是你說抓就抓的嗎?!更何況,你憑什麼抓她?她犯了哪條王法了?”

“她殺了人,切割了屍體,又把骨頭、屍塊什麼的快遞給自己,讓所有人都看到,這不是嚴重的變態殺人案嗎?啊?她還不該抓嗎?”劉曉紅高聲叫嚷道。

剛纔劉捷和潘亦欣一起查詢了研究所的考勤記錄——蕾蓉雖然是主任,但是也自覺地執行着考勤紀律——在快遞員接收包裹的時間段裡,蕾蓉一律沒有上班,問唐小糖她當時在哪裡,唐小糖生氣地說“我有什麼權力查問主任的時間安排”?由此倒是確認了一件事,那就是蕾蓉每每在“犯罪時間”裡去向不明,這極大地增加了她的可疑程度。

“你說蕾蓉變態殺人,我不認同。”一直沉默不語的凝突然說話了,“我倒覺得,她這幾次投遞都別有一番深意。”

楚天瑛聽不大明白:“什麼深意?”

“你看過阿加莎?克里斯蒂的《ABC謀殺案》吧,有時,一系列假犯罪只是爲了掩飾最後的真罪行。”凝慢條斯理地說:“我們可以設想一下,蕾蓉第一次投遞的時間是3月8日下午3點,如果我沒有記錯,那天全國各大都市報都在重要版面位置刊登了《著名法醫揚言:穆紅勇之死純屬‘自找’!》一稿,這對蕾蓉是非常不利的,在輿論越來越能左右當局決策的今天,她很有可能會受到撤職查辦,爲了保住位置,她接連投遞了兩塊人骨給自己,當然要讓研究中心的所有同事看到,甚至要把劉思緲拉扯進來,製造出一種‘本市正在發生連續變態殺人案’的假象,爲了破獲這種重大案件,上級領導當然不敢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撤她,這樣她就可以順利的執行自己的計劃——”

“計劃?”楚天瑛琢磨了一下,猛地擡起頭來,“你是說殺害錢承?”

“對啊,剛纔咱們看的新聞發佈會現場視頻,當錢承倒下去的一瞬間,蕾蓉那麼快地衝上去,爲什麼?”

這一次,劉曉紅的反應倒很快:“爲了能掌握屍檢的主動權!”

“沒錯。”凝點了點頭:“蕾蓉的計劃本來是殺死錢承後,馬上離開會場,她是國內一流的法醫,她製造的殺人方法,雖然會留下痕跡,但恐怕其他法醫很難發現,按照警方的工作習慣,最終會將錢承的屍體送到研究中心來,請蕾蓉做終極屍檢,到那時蕾蓉只要消除殺人痕跡,然後對外說是做了個‘陰性解剖’,查不出死因,那麼錢承之死必然會不了了之——但這一切計劃卻被打亂了,因爲目睹馬笑中殺人沒有舉報而被撤職,蕾蓉失去了從容抽身的機會,她必須在錢承倒下的第一時間,上去消除殺人痕跡,以確保萬無一失。”

“那她爲什麼還要投遞第三個包裹?”楚天瑛問。

凝毫不猶豫地說:“她的目的,就是從各個角度給警方施壓:錢承命案沒有破,連續殺人案又出現新的、更加慘烈的情況,這就迫使警方‘不得不’儘快將她請回研究所,一來她可以恢復權力和地位,二來畢竟夜長夢多,早一點給錢承驗屍,才能更加徹底地消除殺人的痕跡。”她突然若有所悟地用手指敲了敲桌子,自言自語道:“也就是說,蕾蓉殺死錢承後,雖然衝上去假裝屍檢,卻並沒有處理得乾淨徹底……”

“等一下,你們是不是忽略了一個問題。”劉曉紅說,“蕾蓉投遞的那些恐怖的人骨和軀幹都是哪裡來的?你還說她僅僅是爲了殺錢承而造的假象,我看她就是一個變態殺人狂!”

凝鄙夷地看了她一眼,說出了一句呼延雲對蕾蓉講過的類似的話——“並不是每個屍骸後面都有一個受害者。”

“啊?”這可讓一屋子的人真的一頭霧水了。

“屍骸就是屍骸,屍骸代表着死人,但這個人是怎麼死的,可就說不定了。”凝對王文勇說,“你們研究所地下一層是冷凍庫吧?裡面存放着各種待檢的屍體吧?蕾蓉要是想做頓人肉叉燒包,材料都是現成的吧?”

“這不可能!”

高大倫突然說話了,他乾癟的嘴脣倔強地向上翹着:“你不要小看我們研究中心,我們這裡是有制度的。屍體運進來,每具都要拍照、記錄屍況,存檔,任何人想從冷凍庫裡將屍體調出做屍檢,都要經過包括蕾蓉在內的兩人以上簽字,所以根本沒有你說的那種可能!”他突然激動起來:“而且,我們法醫不是虐屍狂,損害屍體違背法醫最起碼的職業道德,我們不會做那樣的事的!如果你不信,可以到冷凍庫去查驗,看看有沒有屍體被切了腦袋或截取了軀幹!”

不知道爲什麼,這個長得像兵馬俑一樣土裡土氣的人,讓凝有點敬畏,也許是他臉上凸出的顴骨格外的剛硬吧,凝沒有接他的話。

高大倫倒來了勁,憤怒地指着凝的鼻子說:“你們從傍晚折騰到現在,弄一個誰也看不明白的幻燈來,居然指認蕾蓉是快遞那些屍骨的人,還說是她殺害了錢承,簡直胡說八道!你說蕾蓉是爲了保住職位和殺人不被發現才這麼幹,放屁!你知道蕾蓉是什麼樣的人嗎?你讓她爲了救人讓出職位,她毫不猶豫,可你給她一個億讓她殺條狗,她都不會!平白冤枉好人,還有沒有天理了?陷害人也是要坐牢的,你這個小姑娘應該把心思放正些!”

這麼擺出一副臭臉來訓斥愛新覺羅?凝,連楚天瑛都嚇了一跳,然而凝竟不生氣,看了高大倫一眼說:“你剛纔提到蕾蓉幹這一系列事情的動機,其實我聽過一個傳說,足以證明蕾蓉就是本案的真兇,只是這傳說過於離奇和驚悚,還是不和你說罷……”

高大倫正要繼續爭,郭煒上前對凝說:“下一步該怎麼辦,你早點拿個主意的好。”

此時此刻,凝的心中也是起伏不定,她相信“弧矢七”的分析結果,覺得應該馬上緝捕蕾蓉,但是心理分析在國內還當不了法庭證據,何況蕾蓉在警界的名氣實在太大,一旦弄錯了會給自己帶來天大的麻煩,她有勇氣指認蕾蓉,卻沒有膽量承擔後果……看着地上那塊被高大倫扯掉的幕布,她一遍又一遍想着自己的分析有沒有錯誤。

這時,劉曉紅指着桌子上那一堆手機說:“我……我能打個電話嗎?”

剛纔,凝已經命令把研究所裡所有人的手機都收繳上來,堆在桌子上,連自己的也放在裡面,這是爲了防止任何人給蕾蓉通風報信。現在劉曉紅要打電話做什麼?凝想了一想,點點頭說:“打吧,就在這裡打。”

劉曉紅拿起手機就打,給自己的老公彙報了一下今晚的事情經過,然後掛上電話。沒過三分鐘,手機響了,劉曉紅一接聽,直接遞給楚天瑛。

楚天瑛一愣,不知道爲什麼要讓自己接,把手機放在耳邊,話筒裡立刻傳來一個聲音:“我叫胡佳,四處內檢二科副科長,編號10830417,那個蕾蓉是我們重點調查對象,你可以先行抓捕,我馬上和上級彙報,出了任何事情由我來承擔。”

四處威名赫赫,饒是楚天瑛也要縮一縮脖子,可他還是要努力爭取一下:“胡科長,我覺得抓捕蕾蓉的證據不足——”

“咔嚓”一聲,那邊的電話已經掛上了。

看着楚天瑛閉上雙眼的絕望表情,凝的嘴角浮現出一絲冷笑,然後對郭煒斬釘截鐵地說:“奉上級指示,立刻逮捕蕾蓉!”

郭煒帶領的小隊,在半個小時以後趕到蕾蓉家的樓下,黑黢黢的夜色宛如潑了墨一般,看看手錶,已經快到十一點了。有人提出是不是要按照習慣,在樓下佈置一道崗,以便蕾蓉逃跑時抓捕,郭煒道:“我先把話說清楚,今天咱們來,不是抓人,是請客,明白嗎?蕾蓉是國內大名鼎鼎的法醫,咱們是請她回去協助調查,所以,都給我放恭敬點兒。”

不過,郭煒還是讓那個警員在樓下盯住蕾蓉家的後窗。

一行人登上二樓,樓道里的感應燈亮了。他們敲了幾下門,沒有人迴應,郭煒猶豫了片刻,果斷地說:“用萬能鑰匙,把門打開!”

門開了,黑洞洞的房間,撲面而來的是一股獨居女子特有的香氣,然而郭煒也明顯感覺到,這是一所空宅子。

難道蕾蓉沒有回家?

警員們把各個房間都打開看了一看,包括可以藏人的角落、衣櫃、牀下,都空空如也。郭煒來到陽臺,發現推拉窗是從裡面反扣的,打開扣鎖,探出頭去問了問在下面蹲守的警員,那警員說沒有看到任何人出來。

也就是說,蕾蓉確實是沒有回家。她去了哪裡?

按照凝的指示,兩個警員戴上手套,把屋子裡做了一遍“無痕搜索”,這種搜索是警方內部掌握的一門沿襲了幾十年的技術,搜索十分細緻,然而又像微風拂過一般不留下任何痕跡。

但沒有發現任何與案情有關的證物。

郭煒嘆了口氣:“咱們先撤吧,留下兩個人在外面守着,等蕾蓉回來再請她過去就行了。”說罷拔腿就往外走,經過客廳時,小茶几上一隻小瓷碗吸引住了他的目光。

更準確的說,是小瓷碗裡還剩下半碗的、沒有喝乾淨的牛奶。

郭煒端起碗,看了看,伸出右手食指探進去,然後把沾着牛奶的手指伸進嘴裡,用舌頭舔了一下。

溫的!

他像一隻嗅到了特殊味道的警犬,猛地擡起頭,兩道尖利的目光立刻將整個房間仔細地掃描了一番:房間裡的一切井然有序,呈現出女主人愛好整潔、一絲不苟的生活習慣,但是有個地方明顯反常:擺放整齊的鞋架旁邊,一雙拖鞋一隻底朝上,另一隻甩在門後的牆角,這分明是因爲匆匆離開,情急之下顧不得收拾造成的!

“壞了!”他不由得叫了出來,“蕾蓉逃跑了!”

出租車在市第一醫院門口停下,蕾蓉下了車,看着茫茫的夜色,不禁狠狠地咬了一下嘴脣,她想用疼痛來分辨自己是行走在現實還是幻夢中。

今晚,本來難得的閒逸。以往總是忙碌到很晚才下班的她,突然清閒下來,卻感到百無聊賴,想着錢承的死,以及唐小糖提醒自己小心劉曉紅陷害,有些心神不定。唐小糖說讓她保持手機開機,以便隨時聯繫,她想能有什麼了不得的突發事件,索性把手機關了,上網看了看剛剛更新的美劇《雙面法醫》。睡覺前她有個習慣,就是上牀前要喝一杯熱牛奶,這樣又能安眠又能潤膚。等她把牛奶沏好了,不知心裡哪條蟲蟲作祟,竟把手機打開了,很快就收到了一條短信,發短信的號碼完全陌生,短信上只有四個字——

“快走,往南。”蕾蓉大吃一驚!

她不知道發短信的人是誰,也不知道他到底提醒自己提防誰,因爲連日來遭遇的種種,讓她既看不清敵人,也搞不清有多少敵人,宛如走在大霧裡,冷不丁就會被一支冷箭射中……但短信的意思很明白,讓她儘快逃走,而且發短信的人指出的路向無疑是正確的:往南。就是讓她回到無錫或蘇州去,那裡是溪香舍的大本營,以溪香舍的強大實力,不管是誰,也休想傷害自己分毫!

情勢,真的嚴峻到這個地步了嗎?

啜了幾口牛奶,蕾蓉下定了決心:走!而且要快!發短信的人既然能說出“往南”二字,無疑是瞭解她的,而且也知道哪裡對她最安全。

她收拾了一下,就匆匆下了樓,本來想馬上離開,又覺得這麼走太窩囊了,至少也要看一看是不是真的有人要害她,以及害她的到底是哪一股力量吧!於是她在小區的花園裡找了個隱蔽而又視角很好的位置,靜靜地看着自己家的樓門,當看到大批警員涌進樓道的時候,她全身的血都涼了。

這麼說,竟是自己一直爲之默默奉獻的公安事業,掉轉頭來反噬自己!她差點想走上前去投案,堂堂正正地接受調查。可是一想到胡佳對自己的構陷,以及馬笑中現在身陷囹圄,她又悄悄地離開了小區。

她想,離開本市前應該辦兩件事,一是和呼延雲打個招呼,拜託他營救馬笑中,二是去看一下姥姥……誰知道這一別會不會成永訣呢。她想給呼延雲打個電話,看看他在不在醫院,這樣兩件事情可以合成一件辦,但是考慮到自己逃走後,按照警方的工作習慣,第一要做的必定是監控她的手機,所以她不但不敢打電話,還把手機卡取出,掰壞後丟進路邊的垃圾桶裡,然後打車來到了市第一醫院。

昨天她託付在醫院院辦工作的老同學給姥姥找個牀位,老同學很給力,已經將姥姥從急診大廳遷到了住院部二樓的病房裡,這時早就過了探視時間,但是隻要有陪牀的家屬在,打個招呼就還能進去,恰好,呼延雲的大舅正在樓道里抽菸,看見蕾蓉,就把她迎了進去。

“姥姥的情況怎麼樣?”蕾蓉問道。

大舅的雙眼紅通通的,不知是哭的還是熬的:“今天上午突然拉血,醫生說得輸血,不然人扛不住,可是輸血之後,她渾身起了好多蕁麻疹一樣的疙瘩,瘙癢得不行,醫生又不敢隨便給用抗過敏的藥,折騰了一晚上纔剛剛睡下——老太太這次可遭老罪了。”

蕾蓉怔怔地站了一會兒,問道:“呼延不在嗎?”

“他和他媽昨天陪牀整整一夜,今天接着在醫院待了大半天,我怕他們這樣下去也會熬出病來,讓他們先回家睡一覺,明天再過來。”

蕾蓉點點頭:“那我先去看看姥姥吧。”

大舅一指左邊的病房:“進去吧,在最裡面那個牀上,輕點兒,千萬別再吵醒她。”

蕾蓉慢慢地走進了病房。早已熄燈的房間裡黑黢黢的,約略能看出並排擺放着四張病牀,一股酸奶和消毒水摻在一起的奇怪味道充入鼻孔。她摸索着來到姥姥的病牀前,藉着一注月光,她看到姥姥那張脫了相的臉蛋上,腮幫子已經深深地凹陷了下去,也許是輸血後過敏的瘙癢難忍吧,她那皮包骨頭的右手還停在左手手背上,保持着搔抓的樣子……病痛的折磨讓她在睡夢中也皺緊了眉毛,呼吸聲像在“喲,喲”的呻吟,聽在耳中,揪心一樣疼。

姥姥,蓉蓉要走了,你還能像許多年前那樣,站在衚衕口,悄悄地目送我離去嗎……

蕾蓉捂住嘴,大顆大顆的淚珠滾下面頰,爲了不發出哭聲,她把悲傷使勁吞嚥着,肩膀顫抖得像在寒風之中。

忽然,一雙手輕輕地攬住了她的肩膀。

她轉過身,淚光中,依稀可見的是郭小芬那美麗而憂傷的面容。

兩個人靜靜地待了一會兒,才走出了病房。

在樓道里,蕾蓉擦乾了淚水,又恢復成往日端莊沉靜的模樣:“小郭,你怎麼來了?”

“最近出了好多的事情,我心裡很亂,想找呼延聊聊,聽說他姥姥病了,他陪她在這裡住院,就趕了過來,誰知他不在,倒是碰上了你。”郭小芬苦笑了一下說,“姐姐你還好吧,我看這幾天的報紙上,連篇累牘的淨是攻擊你的文章,說你涉嫌殺人被停職審查、還指使人毆打記者什麼的,今天上午,逐高集團總裁錢承猝死,有些報紙說你也在場,說你成了‘富豪保健醫生’……”

對錢承的死,蕾蓉不想說什麼:“老馬有什麼消息麼?”

郭小芬搖了搖頭:“我託市局的朋友打聽,只知道他被四處審查了,再也沒有一點音信。”

看着她神情黯然的樣子,蕾蓉說:“小郭,你最近遇到了什麼事?感覺特別憔悴。”

郭小芬用雪白的牙齒輕輕撕咬着下嘴脣的一塊皮,很久,才慢慢地說:“我男朋友來了……”

“哦?”蕾蓉望着她,不知道該接什麼話好。

“我們是大學同學,談戀愛好多年了,前兩年我想嫁給他,可是他非說要創業什麼的,跑到上海去了,跟着別人炒股,賠了個精光,爲此我們不知道吵了多少架,每一次爭吵就像往感情的酒罈裡兌水,到如今,我對結婚的事情已經沒什麼感覺了,他前兩天突然回來,逼我和他結婚,我拒絕了,兩個人鬧得很不愉快。我不知道這樣下去該怎麼辦……”

“不要過分苛求一個男人。”蕾蓉勸她道,“爲了更美好的生活,他奮鬥了,他努力了,縱使遇到坎坷和失敗,你也應該多給他一些支持和鼓勵。”

“我沒有苛求他,我從來沒要求他多掙錢、發大財,是他自己想要的太多,才讓我們之間的溝壑越來越大,越來越深。”郭小芬痛苦地說,“男人總說他們所作所爲的一切是爲了女人,可是他們從來也沒有問過女人到底想要什麼……”

一個查房的護士走了過來,蕾蓉拉着郭小芬走出病區,來到寬敞的樓層陽臺上,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呼吸着依舊浮塵的空氣,兩個人都感到難以言說的苦澀。

“你還愛他嗎?”蕾蓉低聲問。

郭小芬沉默了片刻,慢慢地說:“要說一點感情都沒有,是不可能的,但是要說愛,我找不回從前的感覺……他跟我說,讓我結婚後跟他一起回他家,一個地級市,我一聽心裡就發慌,那麼我這些年的打拼就成了竹籃打水一場空了?也許是我太敏感了,太在乎自己了,這些年我們《法制時報》來來去去了多少家在外地的記者、編輯啊,他們櫛風沐雨地採寫稿子,點燈熬油地編輯版面,可依舊買不起車,買不起房,談了戀愛的也難免分手,最後只能黯然地離開這座城市……一個人活着,最可怕的是什麼?是站在這裡,就能看到十年後的自己:依然沒有穩定的工作,依然沒有自己的房子,依然沒有任何保障,辛辛苦苦地掙錢只夠勉強餬口,所有的理想和愛情都在日復一日的忙碌中蕩然無存……”

聽着郭小芬的喃喃自語,蕾蓉不由得辛酸起來,她想起高大倫來,那個對法醫事業一片癡情的漢子,兢兢業業,一絲不苟,可是他掙的那點工資,也就將將夠租房子和吃飯,由於他沒有編制,評獎和提幹根本沒有他的份兒,這麼下去,再過十年,甚至二十年,他還不是要回到小縣城去做一個默默無聞的法醫……

想到這裡,蕾蓉一聲長嘆。

“姐姐,你是個法醫,你聽說過用簡單的口訣就判斷一個人的死亡嗎?”郭小芬突然問道。

蕾蓉不禁哆嗦了一下。

郭小芬說:“微博上都傳開了,說有人在錢承倒下的前一刻,聽到兩個人用口訣特別準確地預測了他的死亡,你當時在現場,不知道這件事嗎?”

蕾蓉僵硬地搖了搖頭。

“還有人跟帖呢,說前兩天地鐵裡發生了一起嬰兒死亡的事故,事故發生前,也聽到兩個人預測說嬰兒會被人羣踩踏而死,精準絕倫!”郭小芬完全沒有發現蕾蓉慘白的臉色,兀自扶着陽臺圍欄說道,“我還想呢,假如真的有這麼個斷死奇術該多好,算一算我和我男朋友的感情是不是真的無可挽回……讓我不要再在這半死不活的狀態中飽受煎熬。”

就在這時,蕾蓉發現,下面的院子裡,三個身穿便衣的人向住院部的樓門走來,路燈的照射下,爲首一人分明就是四處的謝警官!

他們這麼快就追到這裡來了?!

蕾蓉馬上把郭小芬拉回樓道,對她說:“小郭,我有點急事,要馬上離開,你見到呼延雲,一定告訴他,說我回江南去了,他知道什麼意思。”

郭小芬還沒弄明白什麼意思,就見蕾蓉鑽進安全出口的步行梯通道,匆匆的下樓去了。

蕾蓉下到一層,聽那三個人上了電梯,電梯門關上之後,她三步並作兩步地出了住院樓,飛快地在醫院院區裡奔走着。

子夜時分,醫院的每條路都空空如也,但這空曠格外瘮人,彷彿是留給夜間遊魂的專用通道,她總覺得腳腕上被什麼抓着似的發沉,總能看到半空中懸浮着一些灰白色的東西……做了這麼多年的法醫,她什麼恐怖的屍體都見過,所以並不怕任何鬼魂,她真正着急的是儘快擺脫四處的抓捕,爲此有點慌不擇路,直到撞上一堵圍牆,她才發現自己已經徹底迷了路,但是能感覺出,這道牆的外面應該就是街道了。

眼下要儘快找到出去的門。

她往右看了一眼,只見不遠處開着一道小門,旁邊低矮的平房上壓着一蓬鬆枝,路燈照耀下,在暗夜中放射出陰森森的綠色。

“這小門可走不得,面朝西南,在奇門遁甲中屬於死門,旁邊就是太平間,除了死人、家屬和工作人員之外,從這個門往外走會傷元陽的……”

多年前姥姥的叮嚀,突然迴響在耳畔。

什麼死門!要再不趕緊出去,被四處的人抓住,那我才真是死定了!

這麼想着,蕾蓉大步走過去,只見一個瘦高的年輕人正關上鐵門,準備用一串黃銅鐵鏈給鐵門上鎖。

“對不起。”她說,“我是探視病人的家屬,走迷路了,能麻煩你打開門,讓我出去嗎?”

年輕人轉過身來,煞白的臉像一具流乾了血似的屍體,他看了蕾蓉一眼,點點頭,然後把鐵門打開了一道縫隙。

蕾蓉立刻向那道縫隙擠了過去,她覺得縫隙有點窄,窄得像……像不願意讓自己通過似的。在一瞬間,她想起了清潔工曾對她說的,咒死出租車司機穆紅勇的小夥子“長了一張煞白煞白的臉”,還有地鐵裡的嬰兒踩踏事件發生後,她請工作人員協助調出監控視頻時,那個時尚女孩指認出的年輕人:個子比較高,臉白得一絲血色都沒有……

她知道自己錯了,可一切都太晚了——

“呼”的一聲!

一股兇狠的風衝她的後腦狠狠砸下,不到半秒的劇痛之後,她徹底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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