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春回, 花落花開,又是初春。御花園已是一片百花爭豔,春.意盎然。
金鑾殿外, 安親王蕭驄、金吾將軍戚長寧、兵馬大將軍繆慎然、右相谷彥詢、左相夏侯倡、大理寺卿卓韃、內務府總管範江尾隨在一抹明黃身影的後方, 一行人正往御花園走去。
這幾人正是皇帝在朝中的心腹親信。衆人本有要事待退朝後商議, 卻不料百官退下後, 皇上忽地站起身來, 說了一句“朕好久沒到御花園走走了”,便徑自踏出了金鑾殿。
範江急急忙忙跟了上去,留下的戚長寧等人面面相覷。蕭驄嘟囔了一句“御花園有啥好走的”, 卻一撩衣襬,大步跟了出去, 餘人相視苦笑, 亦連忙尾隨其後。
皇上終於有了一些興致, 竟自己開口道想去御花園走走。誰都知道,自從皇后離宮之後, 皇上便再沒有在衆人面前說過任何一句與朝中政務無關的話,哪怕是一句“朕好久沒到御花園走走了。”
已經……三年了。
三年的時光說長不長,卻足以令斗轉星移,物是人非。皇宮還是三年前那般的金碧輝煌,春天的御花園仍是三年前那般的花團錦簇, 但年年歲歲花相似, 歲歲年年人不同, 有許多人、許多事, 已經不一樣了。
正如安親王蕭驄。三年過去, 蕭驄自是長大了不少,不再是當年那個頑劣的十三皇子了, 褪去了一身的稚氣,已是一個俊秀少年。蕭晸晉封他爲安親王,他如今已是蕭晸爲數不多的親信之一。
又如右相谷彥詢。一年前,蕭晸已將位至吏部尚書的谷彥詢擢升爲右相。三年前的西涼一仗,全靠谷彥詢一計反間,令西涼軍副帥殺了主帥承睿王爺,已呈敗勢的大胤軍才得以力挽狂瀾,並一舉殲滅西涼大軍,直搗黃龍。如今,西涼已是大胤屬國。
再如……後宮。三年來,正宮主位空懸,蕭晸亦不再納新妃,更令範江罷止了內務府徵選秀女之務。爲了此事,傅太后震怒,母子幾乎反目,蕭晸卻始終無動於衷。儲秀宮更維持着皇后當日離去時的模樣,除了雲桐已嫁戚長寧爲妻,所有的宮女內侍,一個都不少。空蕩蕩的宮殿,卻生生給人一種錯覺,就像他們不過是在等着出門一小會兒馬上便會回來的皇后娘娘。
只是,郎瓔珞卻像消失了一般,竟是沒有半點的音訊,甚至……生死未卜。
蕭晸從未提起過郎瓔珞,但誰都知道,他從未放下。衆人多多少少已開始放棄尋到郎瓔珞的希望,然而這三年之中,雲楓仍奉着蕭晸的命令,在大胤各處尋找着郎瓔珞的下落。
誰都不會忘了,三年前,當蕭晸隨着大軍凱旋而歸,踏進皇宮卻看見雲桐跪在養心殿前時的臉色。
彼時他滿身風霜,冷峻的臉龐“唰“的一霎變得慘白。
毋須雲桐開口,蕭晸顯然已隱隱料到宮中發生了何事。
他的嗓音低沉微啞,一字一頓地問:“她怎麼了?”
雲桐渾身顫抖着,重重地磕着頭,磕得滿額鮮血,哽咽道:“屬下無能,讓皇后娘娘逃走了。請皇上降罪!”
“她逃走了?”
雲桐哽咽着將事情的經過一五一十道來。
蕭晸靜靜地聽着,雙眼的神采彷彿也被漸漸抽光,毫無血色的嘴角卻一點一點微微勾起。他居然笑了。
目睹那一幕,衆人無不膽顫心驚。
那一瞬,他們都以爲,皇上瘋了!
“皇上……”當時,不知是誰囁嚅着低呼了一聲,蕭晸才恍惚回過神來。幽邃如無底深淵的雙眸緩緩掃過身旁衆人,他像是在對衆人解釋,又像是在對自己說道:“她選擇離開,而不是死。你們記得嗎,她本是恨不得殺了朕,再自盡的……”他喃喃道:“她……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他彎下腰,親自將雲桐扶了起來,“雲桐,你的額破了。”
雲桐早已泣不成聲,“皇上……你罰雲桐……你處罰雲桐吧……”
蕭晸將雲桐交到一旁的雲楓手上,甚至還記得道:“傳太醫幫她看看。”
不過,這也許他只是下意識的說法,他似乎忘了,雲桐自己便是大夫,還是天底下最好的大夫。他很平靜,沒有遷怒,沒有責罰,也沒有到儲秀宮去看一眼,便徑自走進養心殿中,條理分明地處理着政務,專注地看着出征這段時日以來積累着的奏章。
他平靜得叫人害怕。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儲秀宮遺失的首飾、甚至是出逃當日郎瓔珞穿過的宮婢衣衫,所有她帶出皇宮的東西,都被隱衛盡數尋了回來。
然而,隱衛就是沒有尋回郎瓔珞的人。
直至三年後的今日。
戚長寧忽地想起,郎瓔珞離去的日子,正是今日。
谷彥詢等人此時也都想到了。看着前方蕭晸的神色越是平靜淡然,目光越是波瀾不驚地環視着御花園,彷彿真的在賞花,衆人心中越發的惴惴不安。
蕭驄最是沉不住氣,走得一陣,連連給範江使眼色。範江苦着臉,無聲道,怎麼又是我?
蕭驄瞪了他一眼,亦無聲道,不是你難道是我?
範江只好硬着頭皮,快步走到蕭晸身邊,低聲叫道:“皇上。”
“範江,這池子裡,你讓人在裡面種些白蓮。”蕭晸站在池邊,望着碧綠清澈的池水道。
“啊?”範江一呆,半晌才反應過來,“哦,是、是,奴才遵旨。”
範江苦笑着看了衆人一眼,又聽得蕭晸道:“那山茶開得不錯,叫什麼?”
衆人循着蕭晸的目光望去,那團團簇簇的山茶花盞極大,鮮紅中帶着點點白斑,甚是好看。範江卻被難住了,他怎識得御花園那麼多的花呀草呀?
谷彥詢的聲音淡淡從後方傳來,“皇上,這是花佛鼎。”
蕭晸點了點頭,“嗯。範江,這花讓人在儲秀宮種上一些。”
“儲……秀宮?”範江這回是真的徹底呆住了。
蕭晸斜睨他一眼。
“奴、奴才遵旨!”
蕭晸擡腳又往前走,彷彿不曾察覺身後衆人詭異的神色。
蕭驄皺着眉頭,看着蕭晸繼續悠然自得似的逛着御花園,終於忍不住脫口道:“皇兄,左穆峰密謀造反的事你不管,管這御花園的花花草草做什麼?”
蕭晸腳步一頓。
適才在金鑾殿,衆人不便當衆商議的,便是這事。
當年的西涼之行前,左穆峰的野心早已毫不避諱的告諸天下。他同父異母的兄弟左穆河一敗,他便猝然發難,殺掉了擁護原蒼梧王左穆河的官員,奪了藩王之位,並連夜給蕭晸送來了一封信。
一封臣服的信。
左穆峰自然曉得他區區的數萬兵馬不可能敵得過大胤百萬大軍,所以,他置之死地而後生,設伏將蕭晸派至蒼梧郡收復藩王屬地的軍隊盡數俘虜。
他要用這一萬精兵的性命與他的臣服,換蕭晸的一個承諾。
他的要求很簡單,他只是想像他的父親老蒼梧王一樣,平平安安的坐在藩王的位置上,直到老死。
蕭晸答應了他。於是,這三年來,兩方各自相安。
但是誰都知道,左穆峰豈是安分守己之輩?三年的蟄伏,只不過是讓他養精蓄銳。有反心的人總會反,只是或遲或早的區別而已。
衆人在今日上朝之前,都接到了隱衛的消息,左穆峰近來正頻繁地秘密從各地採購糧草。誰都清楚這代表了什麼。
左穆峰已經休養生息夠了,他馬上就要開始行動了!
可偏偏,蕭晸與他有約定在,他不犯河水,蕭晸便無法治他!
蕭晸沉默良久,終於緩緩開口,“你們憑什麼認爲左穆峰會在這時候反?”
蕭驄道:“他都已經在招兵買馬了,不反難道買着好玩麼?”
“若你們是他,你們認爲這一戰,會有勝算麼?”
衆人均是一怔。經蕭晸這麼一說,他們才覺得左穆峰此舉大是於理不合。先前一聽左穆峰終於要造反,驚急之餘,竟忘了他區區一個藩王,再怎麼招兵買馬,與朝廷的兵力相比依然是懸殊至極的。而以左穆峰的陰險狡詐,他絕無可能行此險招。
谷彥詢沉吟半晌,道:“皇上的意思是,左穆峰此舉很有可能是障眼法,他暗地裡另有行動?”
“不是可能,是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