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二年, 春,大胤皇宮。
草木芳菲,花葉扶疏, 上京的初春仍是薄有寒意。儲秀宮門前, 一個白衣女子悄然而立, 隨手攏了攏身上的氅子, 擡眼望着滿園迎春初綻的奼紫嫣紅, 秀美的眉眼微有憂色。
也不知過了多久,靜謐的儲秀宮終於傳出輕靈的腳步聲。女子轉身回頭,只見一名宮婢打扮的少女捧着食盒, 垂頭喪氣地從內殿步出。她擡頭一見那白衣女子,當即欠身一福, “雲姑娘。”
白衣女子正是雲桐。她微笑點頭, 目光卻盯着那宮婢手中尚未動過的食盒, 輕聲問道:“飲霜,皇后娘娘她又……”
飲霜點了點頭, 幽幽地長嘆一聲,憂慮道:“娘娘好不容易終於睡下了。不過,娘娘還是一句話也不說,也不肯吃東西……奴婢見娘娘瘦得就快脫了形了,若再這般下去, 只怕身子撐不住!雲姑娘, 你說這該如何是好?要不……咱們求皇上回來看看娘娘吧?”
雲桐一怔, 旋即搖了搖頭, “不行。眼下大胤與西涼的戰事正緊, 皇上御駕親征,正是鼓舞士氣的時候, 咱們萬萬不能在此時驚擾了皇上。”
再說……娘娘與皇上此時的關係就如緊繃的弦,禁不住輕輕一扯!旁人不知,雲桐卻是清楚,皇上會選擇留在玉門關督戰,其中有大半的原因是他不知該如何面對娘娘!娘娘如今還願意隨她回到皇宮,已是萬幸了!若換作是從前,娘娘只怕會與皇上刀劍相向!
雲桐每每想起蕭晸與郎瓔珞這對帝后之間的恩怨情仇,總會忍不住心生膽顫之感。
她猶記得那一日,郎瓔珞趁她與繆慎然等人不備,奪走了她先前易容成宗政紅葉所用的□□和承睿王令牌離開破廟,當時,郎瓔珞是多麼的憂心如焚,心繫蕭晸。郎瓔珞前腳一走,繆慎然便立即追去,但云桐一直在破廟中等到天色漸暗,仍沒等到二人回來。
她終於按耐不住,與戚長寧一同趕往承睿王府,見到的畫面,卻是蕭晸抱着昏厥過去的郎瓔珞緩緩從王府大門步出。
彼時,郎瓔珞的臉色蒼白,滿額皆是虛汗,而蕭晸的面如寒霜,臉色亦是蒼青衰敗,神情冰冷凌厲,雙眸卻隱隱含着無盡的蒼涼。
當時的雲桐尚不知這短短的半日,蕭晸與郎瓔珞之間究竟發生了何事,竟讓兩人變得如此憔悴。她只看到夜色中,明亮的火光映在蕭晸的臉上,光影斑駁,層層疊疊,他輕輕頷首,微啞着嗓子對她與戚長寧道:“長寧,雲桐,見到你們平安,朕便放心了。”
安頓下來以後,雲桐替郎瓔珞診了脈。蠱毒確實已清,然而郎瓔珞的脈象仍是異常細弱,彷彿隨時便會斷了脈息,但郎瓔珞分明並無任何傷病在身,至多便是受了驚嚇又勞累過度,有些脫力罷了。
雲桐不由得耿耿於懷,卻百思不得其解。思忖着蕭晸已有許多煩心之事縈繞在心,將此事告之不外乎只是徒增煩惱而已,她便隱瞞未說,只暗自苦思着診治郎瓔珞古怪脈息之法。
蕭晸身上也受了不輕的傷,衆人勸他歇息,卻被他一一逐出房外。他不眠不休地親自照看着昏睡的郎瓔珞,似是鶼鰈情深,雲桐卻總覺他的眉宇間有一種異樣的決絕……抑或說,那是一種絕望,她看不懂的絕望。
直到她將將煎好的湯藥端到二人房門外,不經意聽見了二人的對話。
蕭晸的嗓音很低很沉,緩緩的,微微顫抖的,像是用盡了一身的力氣般,問道:“瓔珞,你是不是……記起來了?”
雲桐聽不明白,什麼叫“記起來了”?郎瓔珞曾忘記了什麼嗎?
過了許久,她才聽見郎瓔珞冰冷清凌的嗓音,淡淡的不含半點感情,“是。”
那一字並不如何響亮,卻無端令人生出驚震之感。
她聽見蕭晸急促的呼吸聲,良久之後,他似是笑了,笑得淒厲而淒涼,“朕果真不如他!你的心裡只有他!只有他!”
郎瓔珞的聲音很平靜,“是。所以,我親手殺了他,你心中很快活是吧?”
“是!朕很快活!朕這輩子都沒有那麼快活過!他死了,朕就快活了!你,殺得好!殺得好!”蕭晸終於失態地咆哮着、狂笑着,聽起來竟是狀若瘋魔。
雲桐心下是說不出的驚顫,正不知該如何是好,忽聽得一聲清脆至極的耳光聲——
令人不寒而慄的笑聲戛然而止。卻換作了郎瓔珞歇斯底里的低吼:“滾!我不想見到你!給我滾!你若不想我也親手殺了你,便永遠別出現在我面前!滾!滾啊!”
一陣雜亂的聲響,乒乒乓乓,卻是瓷器落地摔碎的聲音。蕭晸冷冷地擲下一句:“如你所願!”沉重的腳步聲便往房門方向靠近。雲桐一驚,幾乎握不住手中的瓷碗,她咬了咬牙,飛快地往逃開,身後的房門卻在這時 “砰”的一聲被人粗暴踢開。
凌厲逼人的視線盯在她的身後,雲桐只得手足無措地轉身。
當她見到蕭晸紅得就快滴出血來的眼眸時,她驚住了。蕭晸冷冷地盯着她,那一瞬,他明明看着的人是她,但她竟覺得,他的眼中凝着的人並不是她。她從未見過這樣的他,那樣猙獰狠戾,就像一頭受了傷的野獸,可是又那樣絕望茫然,就像失去了最珍貴的寶物的孩子。
蕭晸什麼也沒說,靜靜地掉頭離去,只留下雲桐尚自在房門外發怔。
很奇怪,若是在以前,她見到蕭晸這副模樣,她心中會傷、會痛,甚至會嫉妒,然而此時此刻,她只覺遺憾,爲蕭晸與郎瓔珞的糾結感到遺憾,爲殘酷的現實感到不勝唏噓,若是會傷會痛,也是爲了那二人心疼。
那種感覺就彷彿,她一直以來對蕭晸懷抱着的異樣情愫在她受困西涼的這段漫漫時光中、在她還未來得及察覺到的時候……消失了。
或許,能夠消失得那樣容易、那樣徹底的感情並不是愛,而不過是自古以來誰也逃不過的……求而不得吧?
曾在書上看到過,佛說,這世上最珍貴的,是“得不到”和“已失去”。
從前如此惦念着那個人,其實只不過她心中清楚知道,她永遠也得不到。
卻沒想到竟在這樣的光景下大徹大悟。
若不是還站在郎瓔珞的房門外,雲桐也許會笑。
她想,她是真的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