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時分下了一場小雪, 郎瓔珞朦朧中冷得醒來,下意識摸了摸身旁,卻只有空無一人的被褥, 與她的手一般冰涼。她一怔, 心中也是那般的空空涼涼, 想起睡前飲霜小心翼翼地囁嚅道:“娘娘……皇上今夜翻了瀟湘宮的牌子……”她當時狀似平靜, 只漠漠應了聲, 便是連自己也以爲她撐過了,想通了,不再傷了, 此時的她卻可悲的發現,她的枕下早已溼冷一片, 眼角薄有淚痕。
夜裡這樣冷, 她從前卻未曾覺得。原來, 他的懷抱那樣暖和,可是, 此刻他抱着的卻是另一個人。
忽然,一雙手撥開了紗帳,伸過來,仔仔細細地替她拉上了被子。她心中感動,“飲霜, 你快回去歇着吧, 我沒事, 你真的不必守着我。”
耳邊是淺淺的呼吸聲, 卻無人迴應, 郎瓔珞一凜,擁着被子坐起身來, 睜眼瞧去,黑暗中,隱約有模糊的身影立在牀邊,高大挺拔。她猶自不能確定是夢是真,遲疑出聲:“蕭晸?”
“嗯。”他的迴應低沉而苦澀。
郎瓔珞不料他竟深夜前來,一時心亂如麻。他不語,她亦無言,便只是沉默以對。
但是,他倆要這樣僵持到何時?他既不說話,那便由她開口好了,“你來做什麼?”他卻亦在這時開了口:“是不是我吵醒你了?”
兩人俱是一怔,又同時斂了聲息。郎瓔珞咬着脣,怎麼告訴他,沒有他,她根本睡不好?
蕭晸微微苦笑道:“我來看看你。你睡吧,我……走了。”
哦,他果然只是來看看她。可笑她還天真的以爲他深夜而來是想向她解釋的。郎瓔珞自嘲地笑了笑,她也許該問他的,可是若他願說,何需她問?脫口而出的終究無關緊要的一句:“她知道你過來麼?”
他頓住腳步,默然良久,才低聲道:“她睡下了。”
嗯,“她”不知道。也是,他怎麼會讓“她”知道,惹“她”傷心呢?“她”該是他捧在手裡小心呵護的人。看他把“她”藏得多好,郎瓔珞今天才終於明白,將一個人收藏好、妥善安放、細心保存,那樣纔是真的愛吧?而她,只因爲天下皆道皇帝深愛皇后,便站在了所有的風口浪尖上,甚至已然命不久矣……
若是真愛,蕭晸,你怎麼捨得?
蕭晸,既然你的所愛另有其人,當初,你便不該許我那樣美好的承諾。既然你當初騙了我,那你今天便不該用沉默將一切戳破。女人有時候很好騙的,尤其是一個愛你的女人,哪怕你告訴我,這一切只是爲了皇位,爲了江山,你並不愛那個女子……只要你這麼說,我便信了,然而,就是這樣簡單的幾句話,你也不肯哄哄我麼?
郎瓔珞不知道,她該感激他終究沒有選擇繼續欺騙她,還是該悲哀他連個謊言也不願意給她?也許她該哭鬧尋死一番的,但她知道,就算她逼着他回到他身邊,那也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何必?
她心中忽而生了一絲厭倦,“你回瀟湘宮吧。菀妃娘娘身子不便,萬一娘娘醒來找不着你可不好。”
“瓔珞……”他喚了聲她的名字,卻終是什麼也沒說,只輕輕地嘆了口氣,“我走了。你好好歇息。”
她垂下眼簾,聽着他漸漸走遠的腳步聲,只覺得徹骨的寒意鋪天蓋地地將她給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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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中嘴碎的宮人暗地裡都在說,皇上又一次厭倦了皇后,又一次盛寵菀妃。又一次,呵,原來這一切早已有跡可尋,只是郎瓔珞並不知曉。蠱毒分明已解,她卻仍是記不起從前之事,甚至剛醒來時心底殘存的那一絲恨,亦在這些時日中被消磨殆盡。
她不恨蕭晸,他愛與不愛,她如何能勉強?或許她心底還是愛他的,但對於他這個人,她心中更多的是心如死灰的倦意。
那一夜之後,他依然嚴令禁止旁人踏足儲秀宮,她亦依然待在儲秀宮中足不出戶,彷彿還是剛回宮的那段日子,不一樣的是,她再也沒有見到過他一面。當時是如何的如膠似漆,現在便是如何的形同陌路。
郎瓔珞以爲他和她這輩子就這樣了吧,幸而她的一輩子不會太長,縱使會傷,應該也不會太久太難捱。可是她忘了,只要她還是他的皇后,他們終究免不了狹路相逢的一天。
而那一天,轉眼到來。
因爲,大胤唯一的異姓藩王進京了。
藩王姓左,當年隨□□皇帝平定天下,因戰功顯赫,亦對□□皇帝有救命之恩,破例封王,封地在蒼梧郡。蒼梧郡與南疆接壤,左王世代鎮守南疆邊關,聲名赫赫,南疆諸小國懾於蒼梧王威名,對大胤俯首稱臣,連年進貢。只是大胤律法規定,不得皇命,藩王不得擅離封地,更不得領兵進京,故這許多年來,蒼梧王偏安一隅,甚少動靜,許多人更是早已忘了,大胤還有這麼一位擁兵鎮南的藩王。是以,更是無人料到,蒼梧王竟會如此突然地上書,自請入京。
皇上欣然應允蒼梧王所求,不出數日,蒼梧王便帶了十數名隨從輕裝策騎而來。
皇上遂設宴爲蒼梧王接風,令百官作陪。
這宴倒別出心裁,竟是設在皇家圍獵的白山圍場。白日狩獵競技,夜裡把酒同歡。
自那日宮宴以後,郎瓔珞越發不喜熱鬧,只以自己不懂騎射爲由婉拒參加。蕭晸卻仍是命人給她送來一套弓箭。恍惚中,似乎有誰曾將她圈在懷裡,握着她的手,教她如何搭箭、如何拉弓,她怔怔地拿起弓箭,“咻”的一聲,羽箭飛出,一旁的飲霜旋即又驚又喜地叫道:“娘娘好箭法!”
她回過神來,只見羽箭正中遠處樹身。
她卻怎麼也記不起,站在她身後之人,是誰……
當郎瓔珞從馬車上下來時,她有絲後悔。其實她早該想到了的,菀妃性子活潑好動,尤其喜愛狩獵,蕭晸將接風宴設在白山圍場,誰能說不是爲了博佳人一笑?
蕭晸正扶着孟菀菀,從她一旁的馬車下來。
圍場衆人一瞬跪了一地。
蕭晸令起,微冷的眸光緩緩掃過衆人。視線交投那一瞬,郎瓔珞飛快地移開了目光。她沒有看見蕭晸的神情,倒是猝急不防地對上了孟菀菀的雙眼。孟菀菀微微一怔,朝她欠身一福,意態謙謙,不見絲毫得寵的驕縱跋扈。
她匆匆回了一禮,正待避開二人,又有一人一騎倏忽間飛馳而至。
一身藏青勁裝的年輕男子翻身下馬,大步走到蕭晸面前,跪下叩首:“臣左穆河,參見皇上,皇后娘娘,菀妃娘娘。”
“愛卿免禮,快平身。”蕭晸親自將男子扶了起來,只見他長身玉立,氣度不凡,容貌俊朗,眉宇間隱有狂傲不羈之氣,笑意狷狂。與一身玄黑獵裝的蕭晸相對而立,竟是毫不遜色。
郎瓔珞方知,此人正是今日狩獵夜宴的主角,蒼梧藩王,左穆河。
蒼梧王一到,所有赴宴之人便算是到齊了。那邊廂,蕭晸與左穆河君臣相見,言談甚歡,這邊廂,郎瓔珞身後的人羣中,有道稚嫩的嗓音細聲細氣地叫了一聲:“皇后嫂嫂!”
郎瓔珞一怔,回過頭去,只見一個漂亮嬌憨的孩子藏在飲霜身後,只探出半個腦袋,烏黑的眼珠子骨碌碌望着她,不是那淘氣的十三皇子是誰?她微覺奇怪,這孩子最喜歡的菀嫂嫂不是就在那裡麼,他不擠破腦袋湊上去,倒鬼鬼祟祟躲在這兒?
“十三弟?你躲在這裡做什麼?”
“噓!”十三皇子瞪了她一眼,又偷偷瞥了瞥蕭晸,才低聲道:“皇兄不讓我參加此次狩獵,我是偷偷溜進來的。”
郎瓔珞失笑,“你這孩子……萬一讓你皇兄發現該如何是好?”
“所以我才找皇后嫂嫂幫我啊!”十三皇子諂媚地嘿嘿笑了笑,“皇后嫂嫂,我聽宮裡的人說了,反正皇兄現下已不理你了,十三跟着你玩兒,皇兄應該不會發現的……”
飲霜聞言,氣得俏臉都紅了,“是哪個人到處亂嚼舌根子?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郎瓔珞心中隱隱一痛,她只作不在意,側頭想了想,圍場多猛獸,箭矢不長眼,與其讓這孩子隨處亂跑,倒不如將他留在身邊親自照看妥當,遂點了點頭,“要我帶着你也行,但你得先答應我,牢牢跟在我的身邊,不能自個兒隨處亂跑。”
十三皇子想也不想便爽快地答應了,“成!看皇后嫂嫂的模樣,一定是不懂騎射的吧?沒關係,你想要什麼獵物,十三替你獵來便是!只要皇后嫂嫂借十三弓箭一用……”
敢情這小屁孩子是衝着她的弓箭來的?郎瓔珞頓時哭笑不得,“好,你先藏好,別讓你皇兄瞧見了。”
十三皇子笑嘻嘻地眨了眨眼,便又將腦袋縮回飲霜身後。他自不會告訴皇后嫂嫂,是他求皇兄讓他同行而不得之後,小范子私下裡指點他溜進圍場,找皇后嫂嫂借弓箭的……
郎瓔珞示意飲霜照看好十三皇子,才又轉頭回去。圍場雖有皇族、百官、羽林軍、衆人的隨從奴僕數百人密密麻麻站了一地,卻靜得可聞風拂林葉之聲。蕭晸那邊,孟菀菀淺笑嫣然,輕聲說了句什麼,只見左穆河縱聲大笑道:“……好!菀妃娘娘既開了口,師兄便要拿下這個彩頭,賀皇上與娘娘的大喜!”
孟菀菀笑道:“多謝師兄。”
被十三皇子一打岔,郎瓔珞便沒聽見他們先前說了些什麼,但彩頭麼,估摸是與待會兒的狩獵有關……只是,師兄?菀妃與蒼梧王竟還有一層師兄妹關係?
蕭晸亦是嘴角微勾,“愛卿有心了。”目光一睇身後的範江,範江便踏上前一步,朗聲道:“皇上有旨,今日白山狩獵,一爲蒼梧王接風,二爲慶賀菀妃娘娘有喜,特辦狩獵比賽與衆人同樂,各位主子、大人均可參賽,以一個時辰爲限,收穫最豐者,皇上重重有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