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而下的大雪終於在昨夜止住, 皚皚白雪積了厚厚的一層,整座皇宮銀裝素裹,遠近宮殿的琉璃瓦上皆盡鋪了一層輕白, 映着冬日暖陽, 雪光瑩瑩。因着今日太后設宴, 進宮赴宴的皇親國戚一撥一撥而來, 宮裡便也較平素熱鬧許多。步輦出得儲秀宮, 方轉入御花園,便能聽得遠處隱隱有說話聲傳來,卻是往來穿梭忙碌的宮人、侍衛。
明黃的步輦在一片雪白中極是惹眼, 又有內務府副總管範江隨行,宮人侍衛自然不敢衝撞, 遠遠地見着, 便已先行垂首下跪見禮, 只有幾個膽子極大的,才偷偷擡眼望了望步輦中那正蒙盛寵卻終日閉門不出的皇后娘娘。
不瞧還好, 擡眼偷瞧皇后之人卻個個被眼前的景象驚得目瞪口呆。那明黃步輦本是穩穩當當的走在御花園中的青石板道上,豈知,斜橫裡驟然一個小小的黑影疾飛而出,來勢洶洶,不偏不倚地砸向了擡着步輦的一名內侍, 一聲不大不小的悶響, 那內侍被狠狠地砸個正着, 雙眼一翻, 徑自摔倒在地, 直挺挺地昏了過去。
只聽得步輦中清凌的嗓音低低驚呼了一聲,卻是步輦失了平衡, 往一邊倒下。皇后的大宮女只來得及驚叫一聲“娘娘!”好在一旁的範總管眼明手快,終是在步輦跌落前,一把搶住。衆人頓時暗叫好險,若皇后娘娘真的被摔落,有個什麼損傷,以皇上的脾氣,這在場的人只怕個個難逃責罰。
範江使了個眼色令其餘三名內侍放下步輦,便連忙向郎瓔珞告罪:“奴才該死,驚着了娘娘。娘娘可有受傷?”
郎瓔珞臉色微白,卻已鎮靜了下來,搖了搖頭,“沒事。你快看看那內侍傷得如何?”說着,她亦往倒地的內侍望去,他的額角腫起了一大塊,顯是砸得不輕。那飛來橫禍之物卻原來是隻五彩斑斕的鞠球。
範江讓人救醒那內侍,又彎下.身拾起那隻鞠球,此時,不遠的叢叢花坳後方,一個響亮而稚氣的嗓音忽地傳來,“快給本皇子找找鞠球飛到哪裡去了?”
話音方落,便有數名年紀極輕的小內侍急急忙忙從一處花坳後面轉出來,卻在見到鞠球被範江拿在手裡時,個個頓時下了大跳,旋即哭喪了臉色,囁嚅道:“範總管,這隻鞠球……是、是……”
範江皺了皺眉,最終只是嘆了口氣,“是十三殿下吧?”
那幾個小內侍忙不迭點點頭,又驚又恐地偷瞥着步輦中之人,不住簌簌發抖。飲霜這時已扶了郎瓔珞出來,小內侍們見得步輦中居然不是皇上,而是一位面目陌生的娘娘,旋即換上了一副逃過一劫的模樣,連忙磕頭道:“奴才參見娘娘!適才一個不慎,衝撞了娘娘,求娘娘饒命!求娘娘饒命!”
郎瓔珞除了被驚了一驚,倒也沒什麼閃失,正要開口讓他們起來,那中氣十足的稚嫩嗓音又傳了過來,“我說,找個東西而已,你們幾個磨蹭什麼呢?”
郎瓔珞循聲望去,只見一個不足十歲,個頭不高,身着墨綠錦袍,模樣粉雕玉琢,漂亮得不得了的小少年趾高氣昂地從花坳後走了出來,左顧右盼一番,便瞧見了範江手中的鞠球,沒好氣地嘟嚷道:“不是在這兒麼?”
小少年一走近,一衆宮女內侍便嘩嘩的跪了一地,“見過十三殿下。”
“起來起來。”小少年不耐煩地砸了咂嘴,正要從範江手中取回鞠球,卻在與範江打了照面後“咦”了一聲,“小范子,怎麼是你?”說着,便睜着一雙烏溜溜的眸子往範江身後瞅了瞅,才吁了一口氣,自顧自喃喃道:“還好還好,皇兄不在。”又忽然擡眼猛地盯着郎瓔珞的臉半晌,狐疑道:“小范子,我皇兄莫不是嫌你囉嗦,把你隨便賞給人了?”
範江哭笑不得,“十三殿下,這位是皇后娘娘。”
小少年大吃一驚,“什麼?她就是皇兄藏了起來,寶貝得不得了的那人?”那一雙黑眸子更加肆無忌憚地上上下下打量着郎瓔珞,頗是不以爲然道:“看起來也沒什麼了不起的麼……長得沒菀嫂嫂好看,貌似也沒菀嫂嫂好玩……”
範江一聽,頓時連想死的心都有了。這小祖宗口沒遮攔,這話是能當着郎瓔珞的面說的麼?
十三皇子母妃早逝,故甚得先皇憐愛,親自帶在身邊教養,直至先皇病重纔在宮外建了府邸出宮居住,而新皇登基,十三皇子又是新皇最親近的兄弟,故宮中上上下下對這小皇子甚是敬畏,也漸漸養成了十三皇子我行我素,天不怕地不怕的作風。
“十三殿下!”深怕這小祖宗繼續說出什麼驚世駭俗的話來,範江連忙打斷了他,趁着他一怔,忙對郎瓔珞道:“娘娘,這位是十三皇子。”
蕭晸原來還有個那麼小的弟弟?倒是沒聽他提起過,郎瓔珞看着十三皇子,眉目間果然依稀與蕭晸有幾分相似。不知道蕭晸幼時是不是也長得這副粉雕玉琢的模樣?她心中一陣柔軟,對十三皇子大不敬的話也沒放在心上,衝着他微笑道:“你是蕭晸的弟弟麼?你叫什麼名字?”
十三皇子越發狐疑地盯着她,“你真的是我皇兄的皇后?你怎會不知本皇子的名字?”
範江忽然插嘴道:“娘娘這是在和殿下頑笑呢!”郎瓔珞一怔,記起了蕭晸曾囑咐過她勿在旁人面前透露自己失憶之事,便也順着範江的話點點頭,忙轉了個話題道:“十三弟是來赴宴的麼?怎麼不在鸞華宮,卻跑到御花園裡來了?”
十三皇子扁了扁嘴,“鸞華宮無聊死啦!皇兄遲遲不來,滿桌子的吃食光能看不能吃,菀嫂嫂也不在,太后又不喜歡我,我留在那裡做什麼?”
範江道:“殿下是偷溜出來的?萬一被太后娘娘發現如何是好,殿下還是快回去吧。”
“不回去!發現便發現了,大不了被責罵一頓,總好過被悶死。”十三皇子皺着鼻子哼哼兩聲,突然想起了什麼,拍手道:“對了小范子,你一定知道菀嫂嫂住在哪兒,快跟我說,我找她玩去!”
範江一臉爲難,“這……貌似不妥……”
蕭晸素來獨來獨往,先皇的皇子公主中,唯有這十三皇子與蕭晸較爲親近,卻是得歸功於菀妃。年前,菀妃還是東宮的菀寶林之時,蕭晸曾攜她一道出席皇家狩獵,那次恰巧十三皇子也隨先皇同去,菀妃有幾分孩子心性,與十三皇子極爲投契,又是教他武功,又是陪他玩耍的,十三皇子從此便也喜歡上了這位菀嫂嫂,不時到東宮串門,時日一長,連帶與蕭晸也熟絡起來。倒是那時候郎瓔珞與蕭晸隔閡極深,深居梅園足不出戶,竟是與十三皇子素未謀面。
郎瓔珞柔聲道:“十三弟,要不這樣,你與我一道過去,你悶了我便陪你說說話,咱們一起等着你皇兄過來,好不好?”
十三皇子歪着頭,似是拿不定主意要去找菀嫂嫂玩好,還是和這個初次見面的皇后嫂嫂回鸞華宮好。郎瓔珞又道:“太后設宴,你的菀嫂嫂自然也要赴宴的,你在那兒等着她過來,不也甚好?”
郎瓔珞面上溫柔微笑,心中卻有一絲難言的酸楚。菀嫂嫂……他的弟弟如此親暱地喊着嫂嫂的人,必然是他很喜愛的女子吧?先前躲在儲秀宮中,與他朝夕相對,她可以不去想這宮牆之內其實還住着他的一衆妃嬪,但此時出了儲秀宮,一想到她馬上就要面對的人,她的心不由得沉重起來。
十三皇子終於還是勉爲其難地點了點頭,“好吧。”
鸞華宮一片歡聲笑語,遠遠聽來,氣氛倒也其樂融融。郎瓔珞與十三皇子一踏進鸞華宮,便有內侍唱喏:“皇后娘娘駕到!十三殿下到!”
大殿一瞬靜了下來,無數道目光紛紛投在了郎瓔珞的身上。過道兩旁列了席座,坐滿了皇親國戚,女眷尤多,人人羅裳珠翠,如花似玉,一時之間也分不清誰是公主、誰是嬪妃。郎瓔珞只覺雙腿發軟,卻只能硬着頭皮走上前去,朝居中而坐的雍容女子福了一福,“臣妾見過太后娘娘,願娘娘鳳體順和,福壽天齊。”
傅太后的目光微冷,漠漠道:“皇后有禮,賜座。”
待衆人亦朝郎瓔珞見禮後,傅太后身旁的女官便引了郎瓔珞在太后右手邊的席座坐了。二人之間空着一個位置,雕龍椅背,明黃坐墊,想來是留給蕭晸的。
郎瓔珞謝過太后坐下,心下微緊——太后顯然很不喜歡她!
只見傅太后轉而看着同行的十三皇子,淡淡道:“十三,誰讓你四處亂跑的?”
適才飛揚跋扈的十三皇子此刻便如蔫下來了一般,垂下頭,規規矩矩地道:“兒臣掛念皇兄,見皇兄遲遲不來,便想去找皇兄,路上遇見皇后娘娘,娘娘說皇兄隨後便到,兒臣便隨娘娘回來了……兒臣知錯,下次不敢亂跑了。”
傅太后漫不經心地啜了一口茶,應道:“嗯。你回座吧。”
“是。”十三皇子偷偷擡眼瞥了瞥郎瓔珞,又瞥了瞥近在她的咫尺的太后,終是垂頭喪氣地退回原來離得太后遠遠的座位。
郎瓔珞見那孩子一副懨懨的模樣,不禁失笑,又想着太后冷漠的態度,正自惴惴不安,冷不防傅太后突然開口道:“前些日子聽聞皇后中了毒,不知皇后這會兒身子可好些了?”
郎瓔珞忙回道:“有勞太后娘娘掛懷。毒已解去,臣妾身子大好了。”
下首一眉眼嬌媚欲滴的紫衣女子當即掩嘴笑道:“皇上召告天下爲皇后姐姐求藥,又百般愛護憐惜,不得旁人驚擾了姐姐休養,連上鸞華宮請安也免了,姐姐哪能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