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忘憂源(二十)

朦朦朧朧間,脣瓣微癢,似乎細細密密的吻溫柔的落下。郎瓔珞一瞬睡意全部褪去,只覺得耳根發熱,一顆心怦怦亂跳,睜開雙眼,竟已是滿室黑暗,唯有半掩着的窗漏盡一絲月光,映得她身旁男子的雙眸彷彿也蒙山了一層淡淡的光華。

蕭晸見她醒來,便止了動作,只是深深地凝着她。

雖說是她與蕭晸本就是夫妻,她也已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但郎瓔珞到底丟了記憶,一時還不慣與他人同榻而臥,哪怕蕭晸什麼也沒做,只是抱着她和衣而臥,趁她睡着偷偷地吻了她而已。她面紅耳赤,卻也慶幸此時黑燈瞎火的,什麼也看不見,正自羞赧不已,只得胡亂地找了個話頭,“大半夜不睡,還睜着眼瞪人,你想嚇死我麼?”

蕭晸聞言,竟反倒板着一張臉,語氣不善: “你也知道這會兒是大半夜了。說,你這三天是不是都沒合過眼?”

郎瓔珞又好氣又好笑,輕輕打了他肩膀一下,微微嗔道:“你這麼兇做什麼?誰讓你睡了整整三天都不醒!我得看着你,哪敢睡?”

蕭晸哪耐得她這般輕嗔薄怒?他的神色終究繃不住,心疼一下子全露了出來,緊緊地將她攬進懷裡,下巴輕輕抵在她的發頂,輕聲道:“你的身子哪經得起這般折騰。你就沒想過,待得我醒了,你自己卻倒下了麼?你這傻丫頭……”

原來他因着這事生氣。郎瓔珞吐了吐舌頭,心中卻是高興的,便也不客氣,尋了個舒服的姿勢,窩在他的懷裡閉目小憩。她也確實累極了,上午姚大夫過來替她診脈換藥時,她迷迷糊糊的竟兀自睡着了,連姚大夫和姚青什麼時候離開的都不知道……

想起姚青傷心得那一張嬌豔的小臉血色全無的模樣,她心中微嘆,忽然又記起了一事,頓時氣上心頭,坐直了身子,伸出拳頭又朝蕭晸肩上再擂了一拳,氣道:“我想起來了,我都還沒問你呢!我不眠不休照顧你,你倒好,居然就握着人家姑娘的手睡了一整晚!看我不打你,還敢兇我!”

蕭晸一怔,斥道:“胡說!我哪有?”

“還說沒有!一醒來就美人在懷,人都還睡在你的牀榻邊上了,你還敢抵賴!啊,我知道了,你睡得迷迷糊糊,把這兒當你的皇宮了對不對?你是皇帝,想必你的後宮一定是佳麗三千,美人環繞……”原是三分氣惱,七分頑笑,但郎瓔珞越說,竟越覺失落。是呀,不過是到了這村子幾天,他便惹了一身桃花債,日後若是回到皇宮,他更是堂堂的一國之君,必然會有更多更多的女子喜歡他、接近他、對他大獻殷勤……甚至,與她分享一個他。

郎瓔珞輕輕苦笑。當初想走的時候,她還曾慶幸他的後宮有很多的妃嬪,有了她們,他會把她忘記的。可這會兒,想到他也會像吻她一樣去親吻別的女人,她便覺得滿心苦澀,一千一萬個不願。

“姚姑娘當時只是給我端藥,我喝了藥就睡了,話也沒多說……”蕭晸的胸膛微微震動,低低的笑聲從她頭頂傳來,“你吃醋了?”

郎瓔珞心中難受,推了推他,沒好氣道:“誰要吃你的醋!”

蕭晸又將她圈得更緊了一些,在她耳邊低喃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

郎瓔珞心頭微微一顫,呆呆地望着他,既是歡喜又是惆悵。直至後來,哪怕跌宕洶涌的風波一件又一件接踵而至,這一段平淡似水山中日月卻不曾被湮沒。她始終牢牢地記住了他此時低沉的嗓音堅定地說出的這一句話,記住了,他也曾給過她一生一世一個人的承諾。

末了,她輕輕靠在他的胸膛,想了想,低聲道:“蕭晸,我喜歡這裡,我們多住幾天再走好不好?”

也許只有在這忘憂源,他們才能真正忘了俗世的煩憂,相濡以沫,相偎相依。誰也無法預料,回到原來的地方之後,他們會變得如何,是不是還能像現在一樣,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正因爲她忘盡了一切,所以,她更想在空白的腦子裡留下一些回憶,只有他和她兩人的回憶……哪怕,只有幾天。

蕭晸沉默良久,卻道:“不行,你的病還沒好,須得早日出谷求醫。”

郎瓔珞一怔,旋即點了點頭, “嗯,那咱們天亮後便去找顏公子,讓他帶咱們出去吧。”她沒有再堅持,她知道,他有他的計較,她也不想死,她想好好的活着,這樣才能一直陪在他身邊。

可是,說不失望,那是騙人的。

“你若是喜歡這裡,我以後再帶你過來住上幾天,好不好?”

“好。”

“睡吧。”

蕭晸替她蓋好了被子,郎瓔珞閉上雙眼,枕着他的胳膊,卻已全無睡意。她僵着身子躺了不知多久,終於還是忍不住輾轉反側。蕭晸立即覺察,溫暖的大掌撫上她的眉額,嗓音有絲緊張,“怎麼,做噩夢了?”

郎瓔珞睜眼,搖了搖頭道:“不是,是我睡不着。蕭晸,咱們明天就要走了,你陪我去村子裡走一走,四處看一看好麼?”

蕭晸一怔,“現在?”

郎瓔珞點點頭。

“好。”

夜已深,萬籟俱寂,村子裡的點點星火早已全部熄滅,一弧彎月高懸上空,灑下銀輝滿地。蕭晸問她想去哪裡,郎瓔珞便想起她曾聽姚青說起,忘憂源有個瀑布,景色最是美麗,她暗自記在了心上,想着有機會便要去看一看。

瀑布便在那條流淌過村子的小溪的盡頭。冬夜寒冷,蕭晸的懷抱卻異常溫暖,他擁她在懷,在月色下沿着溪邊緩緩而行。耳邊是細細的蟲鳴混着潺潺的水聲,越往前走,水聲越響,隔着層層茂密的冬樹,嘩嘩水聲有如奔雷,隱隱有一股清涼之氣撲面而來。

郎瓔珞正待上前,蕭晸卻突然止住了她,神色微凝,湊到她耳邊輕聲道:“前面有人。”

有人?除了他們,還會有誰在這夜深人靜之時,也來到了這裡來?

郎瓔珞滿腹狐疑,蕭晸卻已攬着她,展開輕功,悄無聲息地躍上了一旁的一株大樹,藏身在枝葉之間。堂堂皇帝抱着她爬樹,郎瓔珞只覺好笑,卻惦着前方有人,不敢笑出聲來,只掩着嘴直樂。蕭晸淡淡瞥了她一眼,原是繃住的目光便變得柔和,伸手颳了刮她的鼻尖,示意她往下看。

蕭晸倒是極會挑地方,枝椏斜橫間,竟可看見一匹銀練倒瀉於巨石之間,於清冷的月光下,激揣翻騰,砸在一灣深潭之中,碧玉四碎,珠璣四濺,捲起大片輕煙薄雲,朦朧間早已分不清何爲水,何爲霧。

景緻果然絕美壯麗。只是,郎瓔珞此時已無暇欣賞,只是緊緊地盯着另一處。

潭邊,一雙身影靜若木雕石塑。二人背對着郎瓔珞與蕭晸,瞧不見面目,但是那身形與衣飾,分明眼熟至極。

卻是顏詢與蘇月娘。

雖早已猜到二人之間必有糾葛,郎瓔珞卻沒料到竟會在此時此地見到他倆,不由得微微一詫。只見蘇月娘雙手抱膝坐在潭邊一塊大石之上,微仰着頭,凝視那一片銀白飛流,竟似沒有發現身後不遠處負手而立的顏詢。顏詢沒有驚動她,一如蘇月娘怔怔地望着瀑布般,他亦怔怔望着蘇月娘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麼。

終於,顏詢挪動了腳步,緩緩朝蘇月娘走去。水聲轟轟間,他的聲音隱隱傳了過來,是一聲輕似嘆息的低喚。

“月娘。”

蘇月娘聞聲,渾身一震,仰起的頭迅速低了下來,深深埋在肘間,始終沒有回頭。

顏詢走到她的身後,伸出手,似乎想要碰一碰她。明明還有一步之遙,他的手便能觸上她的肩,可是,他卻生生停了下來,僵在了半空中,然後慢慢地垂落。

他輕輕一笑,那一聲笑卻似有無盡的自嘲與苦澀,“我明天便要走了,也許……永遠也不回忘憂源了。”

蘇月娘沒有吭聲,也無法吭聲,她的背脊卻微微一顫。

“月娘,跟我一起走,你嫁給我,我們成親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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