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的時間,有多長?
於郎瓔珞來說,一瞬是來勢凌厲的黑羽短箭疾飛而至,繼而她眼前泓光瀲灩,秋水長劍劃過一道白虹,金戈相碰,一支支的短箭如狂風掃落葉般紛紛跌落,卻在長劍劃地之時,又有一支短箭倏忽間後發而至,直取她的面門。
憶起適才隱衛慘烈的死狀,她心下大駭,怔愣在地,閃避已是不及,只能閉目待死。雙眼闔上之前,身前卻籠過一抹高大挺拔的玄色身影,耳邊落下沉峻的一聲“莫怕”,伴隨着話語響起的輕嗤之聲將她驚得猛然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是蕭晸幽邃的墨眸,深濃似夜色,卻揉進了一絲沉怒、一絲狠辣,還有一絲不該出現在此時的溫柔,在她的眼前,近得呼吸可聞。
心忽地一顫,她倉惶移開目光,卻也發現了蕭晸肩頭插着的一支黑羽短箭。傷口沁出一灘暗紅,她一驚低呼,下意識扶上了他的肩,扣在她腰間的大手卻陡地一緊,勒得她幾乎要喘不過氣來,她微微一惱,握拳改而往前方的胸膛狠狠一擂,那傢伙倒是不痛不癢,居然還肆意大笑起來,還持着長劍的手一翻,溫熱的手背輕輕撫過她的微涼的臉頰。
奇怪的是,她心底竟便隱隱生出一絲安心,聽得耳邊陸續有短箭飛過的“咻咻”之聲,她卻已不懼,任由他攬着她騰挪縱躍,揮劍掃落綿密射來的短箭,而她只是將頭埋進他的脖頸之間,微微閉上了眼……
那樣一連串的事情接連發生,彷彿已過了很長的時間,其實,也不過只是在那電光火石的一瞬。
也是在這一瞬,身旁的百姓已從巨大的驚駭中回過神來,爭相逃竄走避,極度的混亂之中,人羣恍如洶涌的潮水滾滾而來,一轉眼便將他倆與戚長寧、雲桐還有一衆隱衛各自衝散了去,漸行漸遠。
黑羽短箭依然不斷地從四面八方射來,雖是衝着他們而來,但是他們的身邊不住有百姓中箭倒地。蕭晸忽然湊近她耳邊,問道:“瓔珞,我要將刺客都引過來追我們了……你會怪我麼?”
郎瓔珞睜眼擡頭,心中竟清楚地知曉蕭晸此刻心中所顧慮的事,點了點頭道:“嗯,不能連累百姓。”
蕭晸的雙眼霍然亮了起來,蘊滿光華,竟隱隱也是傾城之色。
她懂他!蕭晸剎那欣喜若狂,忍不住在她的額印上輕輕一吻,旋即提氣展開輕功,掠過百姓,往人稀之處疾奔而去。
況道文狠戾的嗓音這時遠遠傳來,“那人便是大胤皇帝,殺了他,主上重重有賞!”
“什麼?是皇上?”
“那不是況大人麼?他要殺皇上?”
隨着況道文那孤注一擲的呼喝聲在百姓之中掀起了驚濤駭浪,隱匿在圍觀百姓之間的第二批刺客也終於現身!
況道文確然是精謀擅算的,如今他的身份敗露,他已沒有任何顧忌,更沒有任何退路!今日,若蕭晸不死,死的,便會是他!是以,況道文竟擱下了他原來目標的錦袍男子一行人,而是轉而命人圍攻蕭晸!這第二批刺客,便是他所說的——還沒完!
第二批刺客分明在況道文叫出聲以前便對蕭晸等人痛下殺手,想來是已得到命令,死守客棧之外,不放過任何一個從客棧裡逃出之人,無論那人是誰,是他們的目標錦袍男子一行,還是無辜的百姓。蕭晸卻不由得疑惑,其一,錦袍男子一行不是已經逃出客棧了?爲何那批客棧外的刺客看起來卻似沒見到逃出客棧的他們?他們四人遁至了何處?
其二,那批刺客究竟是什麼身份?爲何殺了他這個“大胤皇帝”,他們的主上會重重有賞?
轉念一想,蕭晸微微冷笑。
第二個疑問,答案呼之欲出。
急奔之間,狂風驟雨般激射而來的短箭挾帶着嗖嗖的勁風響徹耳邊。郎瓔珞擡眼望去,追在她與蕭晸二人身後的追兵竟是如影隨形,步步緊逼。刺客已分作兩批。遠處,戚長寧與一衆隱衛被纏住,激烈廝殺,一時竟無法脫身前來相救。利箭一波多似一波,蕭晸雖將她護得毫髮無傷,但他自己的身上卻已連中數箭。
她咬了咬牙,道:“放開我,你一個人逃,更利索一些。”
蕭晸卻沉了眉眼,冷然拒絕:“放開你,任由你被他們殺死麼?”
郎瓔珞彎了嘴角,涼薄一笑,“我又不是大胤皇帝,他們殺我作甚?倒是你帶着我,我還會被無辜牽連呢!”
蕭晸冷哼一聲,沒有搭話,卻只將她抱得更緊。其實,他倆心裡都明白,她那一番話不過是自欺欺人。刺客早已看見了他護她而逃,甚至不惜用自己的身子爲她擋下短箭,又豈會放過她?她那樣說,不過是想激起他的怒氣,讓他能心安理得地扔下她,獨自逃走。
不知從何時開始,郎瓔珞竟已不再心心念念着殺死蕭晸復仇的念頭。或許,是在他毫不猶豫地隻身引開刺客,不讓百姓受累的時候?那時,郎瓔珞只是想,蕭晸寧願自己陷入危險之中,也不願以百姓爲擋箭牌,這樣的他……也許真的會是一個好皇帝。小時候常聽爺爺說,個人恩怨再大,亦大不過百姓福祉。大胤百姓需要一個好皇帝,所以,他不能死。
爺爺,他殺了您,我今日卻想救他的命,您會不會責怪我呢?
她閉了閉眼,輕輕地,卻極爲堅定地道:“蕭晸,放手吧!再這樣下去,我們誰也活不了。”
“不會死。”蕭晸只吐出了三個字,冷峻的嗓音劃過斬釘截鐵的決絕。
郎瓔珞心中大震,久久不能自已。待得她回過神來,兩人竟已出了大街,奔至城郊,轉入一片鬱郁森森的山林之中。
藉着夜色與密林的掩護,蕭晸終於將身後的刺客甩掉了大半。郎瓔珞想,這片山林似乎極大而且深幽,只要他們再兜幾個圈子將剩餘的刺客全部甩脫,他們便可以全身而退。
正如他所說的,不會死。他和她,都能活。
思忖間,她忽然感覺到蕭晸猛然停下了腳步。
耳邊卻依然迴盪着霍霍的風聲,她只覺得那樣空洞而淒厲的聲音,竟像是……風拍打在山谷中的迴音。
她循着蕭晸的目光望去,雖是漆黑一片,卻也能勉強辨出,二人的面前是一大片的空曠。
前路已斷,腳邊,是深不見底的懸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