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涼亭有兩匹馬,騎着趕路方便,爲師也沒有其它什麼可以送你的,這件小玩意你留着做個紀念吧,”說着,太上真人從身後變戲法似的掏出一隻灰不溜秋的夜壺遞給我:“不是很好看,還算有點用,遇到危險或者想見我的時候,在把手上敲三下,我就會從壺嘴裡出來見你。”
“危險?”沙本善摸着涼颼颼的壺身,“我都這麼厲害了,還有誰能傷到我?”
太上真人說:“一物降一物,能傷你的未必是比你強的。此去一路,荊榛遍地,魑魅橫行,你們將遇到許多意想不到的艱難險阻,好自爲之。”
說着,太上真人一揮衣袖,眼前憑空出現一個邊緣泛着乳白色微光的孔洞,虛空屏障已開。
“只要你記住這些年爲師教給你的東西,你就可以像你父親沙大俠一樣,縱橫四海,名揚天下,”太上真人又摸着沙本善的腦袋叮囑了一番,才道,“去罷。”
沙本善百感交集,撲通跪下:“一日爲師,終生爲父……”
太上真人揮揮手打斷他:“你即將開啓屬於你的時代了,以你現在的能力和身份,不應該說這麼俗的套話,務實一點。”
沙本善想了想,問了個很務實的問題:“師父,這夜壺可不可以真的當夜壺用?”
太上真人幽幽地答道:“可以是可以,但不準一邊敲把手一邊對着壺嘴尿尿。”
半年前,荒蛋島爆發了百年不遇的大饑荒,整個金雲州餓死了七百多萬人。可走在路上見不到一具屍體,因爲快餓死的還有七百多萬人,能吃的東西都被吃光之後就沒有什麼是不能吃的了。他們沒有別的選擇,選擇權只屬於極少數有權、有錢或有姿色的人。
活着的人不知道自己明天還能否活着,也不知道這場大饑荒還要持續多久,更不知道最終究竟會餓死多少人——這一點連後世的人都不會知道,他們能知道的只有史書上某個不起眼的角落裡那一小串被打了折扣、改頭換面的冷冰冰的數字。
跨出虛空屏障的那個瞬間,沙本善被嚇了一跳,匆忙回頭找太上真人和居然大師,卻已不見他們蹤影。記憶中,太上真人無數次跟他說過,智虛國是最繁華的國家,一派繁華景象,天藍水淨,風和日麗,良田萬頃,牛羊成羣,街巷熙攘熱鬧,百姓安居樂業。而此刻呈現在沙本善眼前的卻是一片荒蕪,目之所及,花草盡絕,人煙俱滅,昏暗陰鬱的穹頂下遍地焦枯,死氣沉沉的村鎮裡滿目瘡痍,彷彿霎那間從天堂墜入了地獄。
“怎麼會這樣?!”沙本善如同被噩夢驚醒一般惶恐。
“本來就是這樣的啊。”凌金的回答讓他更加困惑。
“胡說!我剛纔看到的明明……”沙本善側身向後一指,猛然間恍然大悟,沒錯,一定是這虛空屏障!
凌金也想到了其中的原因,不禁感嘆:“好厲害的障眼法!”
這些年太上真人一直在用深厚的法力爲弟子們構築起外面世界的一片幻景,直到他們有能力且不得不去面對這個真實的世界。
沙本善一轉念,莫非山上這一切也是師父變出來的?那綿綿的青山、翠綠的竹林,那碧藍的天、清澈的湖,那隻金蟾,那些人……都是不存在的?疑竇叢生的他不禁感到脊背和心頭同時一涼,但馬上被理智拉了回來——景可以虛構,可感受不能。
望着眼前的一片荒涼,沙本善忽然體會到師父的用心,也明白了自己的使命。正是這樣的天下,才更需要他去努力,一如師父所言,“定天下,濟蒼生,開創美麗新世界”。如詩如幻的美麗新世界並不會因爲夢境的破碎而消亡,它始終靜立在腦海中某個角落,彷彿一座執着閃耀永不熄滅的燈塔,穿破迷霧,照亮黑夜,指引我們抵達祥和安寧的彼岸。
不過在達到美好彼岸之前,得先找到馬。
沙本善拉着凌金的手,沿着一段草木叢雜、怪石錯落的山坡走到山腳,前方不遠處,一座油漆剝落殆盡還缺了三個角的涼亭前拴着兩匹馬,一黑一白,高大壯碩,鞍韉齊全。他倆耳鬢廝磨,鬃毛飄逸,各用一隻水汪汪的大眼珠似笑非笑地看着二人。
沙本善和凌金騎上馬,穿過乾涸的河牀和廢棄的村莊,走進一片廣袤的荒原。舉目四望,植被稀疏,杳無人煙,屎黃色和屎黑色的丘陵綿延不絕,伏在地上像一隻只半死不活的癩皮狗,遠處星星點點散落着支離破碎的車架和白骨。
此情此景令沙本善心中不免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原以爲一進智虛國就會遇到某個大奸大惡之徒橫刀立馬,與他大戰三百回合,殺個天昏地暗,然後沙本善一戰成名。沒想到卻只是和凌金漫無目的地前進在這陰森詭異的天地間,聽着馬蹄踏在毫無生機的地面上傳來的空洞聲響,任由乾燥的風裹着黃沙和死亡的味道拍打着臉頰,沙本善開始有點懷念清虛觀的清淨安逸和三師兄的青椒肉絲了。
不過有凌金在就不會那麼無聊,在沙本善這個沒見過世面的菜鳥面前,凌金算得上是那種開口就是“想當年”閉口就是“別提了”的老江湖。
“想當年,這地方確實很美。到處是一望無際的水澤良田,河渠縱橫如織,湖蕩星羅棋佈,碧荷藍天,滿目蒼翠,白天綠波粼粼,魚帆點點,一到晚上,浮光耀銀,蛙聲如潮,那景色,嘖嘖,別提了。”她如數家珍,侃侃而談。
沙本善心嚮往之:“哪個當年?”
凌金想了想:“二三十年前。”
“你現在纔多大?”
“嗯……這兒的人都這麼說。”
“這兒哪有人?”
“額……說書的都……你餓不?我餓了,有啥吃的?”
沙本善便把包袱挪到身前準備找食物,忽然被嚇了一跳。包袱裡鑽出一隻灰不溜秋的胖松鼠!它人立而起,肚腹垂地,一臉呆萌,小爪子勾在胸前,大尾巴弓在身後,黑豆般的小眼睛與我對視,既不害怕,也不害羞。
沙本善看着小松鼠,開玩笑地對凌金說:“師父真貼心,備的乾糧都這麼鮮活。”
沒想到它聽懂了,嚇得耳朵一豎,哧溜一下跳到凌金懷裡去了,把凌金逗得哈哈大笑:“這麼可愛,當寵物纔對,江湖之旅就不寂寞了。”
於是沙本善繼續搜索乾糧,從包袱裡翻出幾件衣服、一張地圖和一些盤纏,沒有什麼能吃的,還找到一本發黃的小書,封面上寫着“遊仙窟”三個字。
沙本善心想,師父真是奇怪,明明說書有“屁用”,卻還給我包袱裡塞這沒用的玩意。
他撥弄了幾頁,有好多不認識的字,難得認出的那幾個字也沒看懂是什麼意思,不及琢磨,就被那些香豔的插圖撩得面紅耳赤,忙將它塞回包裡。
凌金湊過來問:啥寶貝?
沙本善說:樂府詩集。
凌金說:哦,我見過,醉煙坊裡的清倌人都學那個。
沙本善問:清倌人是什麼?
凌金說:這你都不知道,就是隻賣藝不賣身的。
沙本善馬上岔開話題:哎呀,師父忘記放乾糧了。
說着,沙本善從懷裡拿出血骷髏,在腦殼上敲了三下,只見一股青煙迅速從骷髏嘴飄出,在空中散成一朵蓮花的模樣。
太上真人赫然出現在蓮花中央,席地而坐,背後是清虛觀的大殿,四師兄和五師兄正在掃地,炊煙從殿後嫋嫋升起,那是三師兄在做飯,沙本善彷彿又回到了童年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