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一月,皇長子滿月,外加恭容華晉位恭淑媛的冊封禮,辦得格外隆重,滿月宴上皇上賜名尤之昱,從之從日部。昱,明日也,也算不錯。大夥聚在一處開宴,一個小孩子哪裡懂這些,恭淑媛作爲皇長子母妃,自然風頭無兩。
可沒過五月,皇長子夭折,恭淑媛悽慘的哭聲劃過天際,皇上傷心之餘下旨厚葬,沒有給皇長子任何追封,可憐這個皇子,這個曾經給自己母妃帶來無限風光和快樂,讓後宮女子隱隱擔憂的孩子早早離開了人世,連皇家玉牒都沒有上,自然無法序齒,也算不得名正言順的皇長子。
慶朝規定,皇子滿月宴上賜名,週歲宴上入皇家玉牒,而公主生下賜名,滿月宴上入皇家玉牒,唯有上了皇家玉牒纔會序齒。
恭淑媛自從孩子離世便日夜哭泣,起初皇上常常去淑意殿看望她,後來皇上日漸厭煩她的哭泣,漸漸不再踏足淑意殿,唯惠妃幾人常常陪伴開導她,淑意殿也徹底隱沒下來,再沒了滿月宴時的風光。
淑意殿裡,裝飾深沉,沒有一點紅色,有的只是大片大片的黑色和白色,讓人壓不過氣來,宮人們都不敢喘大氣,走路急而靜,沒有一點動靜,杜旭薇因傷心而被皇后免了請安,日日在殿中哭泣,穿着素衣,更沒心思打理懿祥宮事宜,都是宮裡的掌事嬤嬤打理的,實在不像樣子,宮人們也愈發懶怠,常常尋個由頭偷懶不做事,躲在宮人房不出來。
沈嘉玥連日來一有空便來淑意殿陪着杜旭薇,今兒見外頭天氣不錯,想着拉她出來散散心,故而搭着錦織的手,往淑意殿走,可是懿祥宮裡沒有一個宮人,入淑意殿都沒人傳令,實在可惱,蹙着眉頭,急步往東偏殿而去,站在東偏殿外隱隱傳出幾句話,嚇得半死,破門而入,站在那兒看着兩個面上驚慌的女子,不說話。
杜旭薇見沈嘉玥破門進來,不由驚慌,想了想,又恢復如常,揮退了身邊的藍雙和沈嘉玥身後的錦織,關閉殿門,問道:“姐姐,怎的來了?”
沈嘉玥心思轉過千遍,愣是想不通眼前自以爲很熟悉的姐妹竟是這樣的狠毒,究竟是自己識人不清,還是她變了,變成了這樣,不由得笑了,笑的分外冷,沒有半絲暖意,“我瞧着天氣不錯,想拉你出來散散心,”瞥了她一眼,又看向別處,這東偏殿自己也來過很多次,佈置的極爲雅緻,可如今卻冷的像冰窖,“不瞞你說,方纔的話我可都聽見了,你說說吧,怎麼回事?”
說起這事,杜旭薇眼睛溼潤,又一瞬一滴清淚滴下來,滴在被子上,化開去。
沈嘉玥陪着她也不是一日兩日了,這樣的情景已經不陌生了,從前看到總會可憐她,開導她,安慰她,甚至去告訴她往後還會再有孩子的,可如今只覺得分外諷刺,無半點憐惜之情。實在忍不住說:“妹妹,有何可哭的?既然你都下得了手,現在爲何還要裝模作樣?”看着她眼神漸漸的冷了,“我竟沒有想到妹妹有這樣的本事,竟然能掐死自己的孩子,姐姐我實在佩服,”眼眶微微泛紅,“後宮多少女人沒有孩子?你怎麼可以這樣?這樣小的孩子你也下得去手?”
“姐姐啊,你以爲我願意這樣嗎?那是我懷胎七月,早產生下來的孩子啊,我不心疼嗎?”杜旭薇越說越激動,擡手想要擦乾淚水,可是淚水還是不斷涌出來,怎麼擦都擦不完,沙啞的喉嚨,一字一句道:“我掐死自己的孩子,可是…可是…我的心比誰都疼啊,我知道我沒有本事護住孩子的,那還不如讓他早早離開人世,免得跟我這種沒有用的母妃在一起受苦,姐姐,你以爲我成了九嬪之一便有本事了麼?”
沈嘉玥淡淡一句,“唐代則天大聖皇后武則天親手掐死自己襁褓中的女兒陷害王皇后,我還以爲這種事絕對不會出現自己身邊的,看來是我低估了這個後宮。”頓一頓,道:“幸好你沒有陷害後宮任何一個妃嬪,”細想了想,挑了挑眉,“不,恐怕你摔下樓,早產這事,就是計劃好的吧?”
杜旭薇沒有吱聲,算是默認了,立馬掀開被子,跌跌撞撞跑到沈嘉玥面前,哭着哀求她,別告訴任何人,把這件事咽在肚子裡,因爲她太瞭解沈嘉玥的性子了,她猜到這件事會被說出去,所以她只能請求她,別告訴任何人。
沈嘉玥的裙角被杜旭薇扯着,沈嘉玥一動不動,垂下眼簾,問:“起來,告訴我爲什麼?爲什麼要這樣做?”
杜旭薇聽她這樣說,有了些希望,連忙鬆開手,顫顫巍巍起身,又鄭重的跪下,滿臉淚水,哽咽道:“姐姐看見了我懷孕的時候一個個像烏雞眼似得盯着,更不用說又來診出是位皇子的時候,光皇后娘娘那個臉色,還有每個妃嬪陰陽怪氣的腔調,甚至是箐姐姐面對我時總是很不自在,這些我都知道,我看的出來。更何況他是長子,卻是庶子,庶長子是很尷尬的存在,姐姐不會不知道?姐姐我們一起經歷過先帝時期的奪嫡,那樣的慘烈,我不想我的孩子也經歷這些,只要他活着,先不說皇后娘娘,就是後宮妃嬪都會想盡辦法弄死他的,”嘆一聲,“我一個人根本護不住他,我根本就不是一個稱職的母妃,何苦讓他跟我一塊受罪呢。”頓一頓,道:“我知道我狠毒,我懦弱,我不配做母妃,要怪的話,只怪他生不逢時好了。”
“你……”沈嘉玥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說她了,一口氣堵在喉嚨裡,差點喘不過氣來,好半晌才道:“你瘋了,那是你的親生骨肉啊,你怎麼……這樣?我實在不懂你的心思,”黯聲道:“若是我有親生孩子的話,我即便傾盡所有,也要護他周全,”輕嗤道:“我知道各宮都虎視眈眈,但我不能理解你的心思,掐死孩子其實是最最錯誤的法子,而你用了,你以爲讓孩子離開人世,你便有安穩人生了麼?你該明白這是後宮,爾虞我詐,機關算盡,不擇手段,”看了她一眼,“這裡根本就不會有安穩的日子,可即便有,你過着安穩的日子,卻是用自己孩子的命換來的,你真的過的下去麼?你不怕你的孩子午夜時來索命嗎?”
話畢,沈嘉玥轉身欲離開,杜旭薇連忙拉住她的裙角,哭着哀求,沈嘉玥於心不忍,點點頭後離開東偏殿,搭着錦織的手,走在寂靜的宮道上。
沈嘉玥一路上魂不守舍的,望着遠處硃紅色的宮牆,哀嘆一聲,想都沒想,說:“錦織啊,你說這後宮像什麼?”
錦織由如菊親自調教,知道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也是很忠心的人,經過一段時間的考察後,沈嘉玥完全放下心來,對她委以重任,有什麼話也像從前對如菊那樣說。
錦織含笑回:“奴婢不敢說。”
“直接說,本宮恕你無罪。”
錦織環顧四周,索性宮道上沒有一個人,可也謹慎的壓低聲,“奴婢以爲後宮像,像一個染缸。”
是啊,後宮真像一個大染缸,從前一個個都小心謹慎、看似心思單純的妃嬪,如今一個個都成了吃人的老虎,天天不爲別的,只爲自己的利益。
沈嘉玥嘆一聲,“是啊,一個染缸,”話音未落,瞧見一些慌慌張張的宮人出來,甚覺奇怪,“那兒是承乾宮吧?本宮記得那兒的聽雪堂住着貞嬪。”
錦織身爲惠妃身邊得力的宮人,自是知道這些的,恭敬道:“正是承乾宮,是貞嬪主住的地方,”奇怪,“莫非出了什麼事兒?”
沈嘉玥對承乾宮有一種莫名的抗拒感,只因裡面住着的是柳婉歌,那個曾經威脅她讓她撫養宜巧的女人,那個曾經對她落井下石的女人,怎麼都提不起好感來。
“能有什麼事兒?快些走吧。”沈嘉玥只想快快離開,豈料裡面傳來怒斥之音,連忙攔下一個宮人問:“這承乾宮宮人是怎麼了?”
那名宮人哆哆嗦嗦道:“貞…貞嬪主…把宜巧公主……打…打死了,皇上和皇后娘娘正在裡面責問貞嬪主。”
沈嘉玥心下一驚,黯聲道:“知道了。”又急急趕回宮中,趙箐箐和孫若芸一早在門口等着她了,此事早已傳遍六宮。
三人站在宮門口面面相覷,沈嘉玥急忙道:“宜巧公主的事究竟是怎麼回事?”
趙箐箐面色蒼白,眼神空泛,輕聲道:“近日不是慎昭儀生病嗎?把宜巧送回貞嬪那兒了,聽說貞嬪好強,天天逼着宜巧做學問,學刺繡,練舞什麼的,若一旦學不好,便打罵她,你說宜巧纔多大的孩子,能受得了麼?宜巧反抗,她便打的更狠了,一怒之下把她打死了。”
孫若芸狠狠道:“真不知道是不是親生的?這麼狠辣。”
狠辣?是啊,前有杜旭薇掐死皇子,後有柳婉歌打死公主,一樁樁一件件哪個不是狠辣的?對自己的孩子都能如此,何況是對別人,只有比這更狠的,絕對不會比這輕的,這後宮還像後宮麼?沈嘉玥兀自一笑,看來錦織形容的很貼切,一個大染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