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七章

轉眼秋去冬來,寒意漸至。

掐指算來,回到雲京已有小半年了。

幾個月來,日子過得倒也平淡安靜。

每天早上,去毓慶宮給宏煜講些功課,下午回家小睡一會兒,吃過晚飯再進宮,在宮裡過夜。

其實宏煜這孩子悟性很高,根本不用我怎麼教,很多時候是我們各自捧一本書,坐在毓慶宮書房的兩個對角,安靜地閱讀。或者是我在院子裡練劍,他站在廊下就這麼看着。我要教他,他卻不肯學。

窗外是蒼灰色的天空,太陽躲在雲朵後面,被勾勒出毛絨絨的金邊。

“冬天的第一場雪,很快就要來了。”我捧着手爐,輕輕嘆了一句。

角落裡傳來浩楓沉靜的聲音,不緊不慢,不溫不火:“都快一個時辰了,你打算把客人晾多久?”

每當有外人在,或者是需要的場合,她永遠是宋府最好的女主人。美麗、優雅、成熟、婉約,具備一切女性美好的特點。

然而,只要只有我們兩人,她就會變身爲一種晝伏夜出的動物,即便是白天,也是更多的待在黑暗裡,一如她的職業給人帶來的感覺。

相比之下,我更喜歡這樣的她,而她,也清楚地知道這一點。

我坐在窗口有限的微光中,看着眼前的那張大紅名帖。我知道,她在暗裡一定比我安全、比我堅強。

名帖是襄藍的。

雲京城裡,我有兩個宿敵。

一個是四朝元老、當朝首相、年逾古稀的姚素蕪姚閣老。十年前他的芳齡二八的九姨太紅杏出牆,恰逢我的學生、當今太子宋宏煜迷上了胡亂作詩,一句“一枝紅杏出牆來”正中姚閣老痛處。於是他憤然辭了國子監客師一職,從此未踏足毓慶宮半步。

至今那些未曾有幸聆聽姚閣老授課的王公子弟還把這筆賬算在我頭上。

另一個則是大宣開國以來最年輕的宰輔,年僅三十便坐上內閣次相之位,朔徵皇帝最寵信的臣子——襄藍。

這一老一少又是師徒,襄藍是姚素蕪一手提拔的得意門生。

這師徒二人,一個他恨我,一個我恨他。

可除了十年前在凌臥房門口的驚鴻一瞥之外,我甚至從未正式見過他們。

我本以爲,自己和他們是不會這麼快有交集的。

我直直地看着眼前這張名貼。

鮮紅色,是隻有翰林以上品級的官員才能使用的;紙,出自最好的歙州澄心堂。正面是他的名字,鍾紹京的靈飛經體,小楷,大氣而端莊。反面是鶴體書寫的不卑不亢的“拜謁”二字,字體秀雅妍媚。

一般名刺正面的名字,寫得愈大表示愈爲謙虛,反之則是剛愎狂傲的表現。反面則通常有着“專誠拜謁,不作別用”或是“請安謝步”之類小心翼翼的字眼。而襄藍的名字寫得大小適中,濃纖合度,反面則點到爲止,沒有任何的拖泥帶水。

既不倨傲又不諂媚,和光同塵,一如朝中對他的評價。

都說字如其人,我幾乎已經可以預見到,自己將要面臨的,是怎樣一個高深莫測的對手。

我看了看外面,天色更加陰沉了,於是對浩楓道:“更衣吧。”

我到客廳的時候,襄藍已經在那裡從未時坐到了申時。可是他坐在那裡的樣子,好像剛剛纔坐下來,又好像已經坐了整整一個甲子輪迴。沒有疲憊,沒有焦急,乾乾淨淨,恬靜雅緻,清麗淡然。

我擺出最明媚的微笑,說着最老套的寒暄走了進去。

“宋某俗務纏身,未知貴客駕臨,讓襄相久候了。”

我看着他,一身水色的緙絲錦袍,領口和袖口用藏青絲線滾了邊,脖子上圍着一圈白色貂皮,襯得他的臉更是潔白如玉。

“宋大人事忙,候這一會兒,無礙的。”行雲流水般的語聲,彷彿最細的金色砂粒落到上好的古瓷薄碗裡,發出細小而輕碎的聲音。

不知爲什麼,眼前的這個男人,竟然給了我一種神奇的聯想。我覺得他就好像初冬飄落的第一片雪花,是那麼的輕柔純淨,那麼的晶瑩剔透。

這就是我假想了這麼多年的對手。我忽然覺得,自己在他面前就好像一隻醜陋的未成年的鴨子,是多麼的不堪一擊。

“再說,”他朱脣輕啓,嘴角是似笑非笑的神情,“貴府有如此好茶招待,便是再多等幾個時辰,也是值得的。”

我看着他不說話。

他接着說:“這是福建進貢的大紅袍吧。去年襄某也曾有幸得賜一瓶。”

這是□□裸的示威了。

“那是皇上體恤。”我抿了一口茶,說道。

我本出身鐘鳴鼎食之家,自小便有專門的先生教我禮儀用度。後來遭遇變故流落街頭,被凌帶回家,接着花了幾年心思處處模仿凌。在舉止談吐上,是有着十成的自信的。

襄藍的一雙和風細雨般的眼睛毫不避諱地在我臉上來來回回,我感受到他的目光,佯裝不知,只是垂着眼睛抿茶。

半晌,只聽他輕嘆一聲道:“宋大人不愧是皇上心尖上的人,竟生得如此漂亮,不枉皇上對您念念不忘這許多年。”

他的語氣聽來竟帶着幾分真誠。我心裡冷笑,半酸不酸地回了一句:“彼此彼此。”

襄藍又嘆了一下,並沒有回答,仍是盯着我瞧。他看我的眼神,我無法分辨那是善意還是敵意,他好像在看我,又好像透過我,在看我的身後。

我的身後是什麼呢?什麼也沒有。除了牆上掛着的一副字。

“誰言今古事難窮,大抵榮枯總成空,算得生前隨分過,爭如雲外指溟鴻?”(注1)

詩是我十四歲那年作的,字是李肖臣寫的。

那天他娘叫他回去吃飯之後,他悟了,說自己的字在雲京城裡已經炒到五百兩銀子一幅,無數王公貴胄文人墨客爭着要,那是有價無市,他不稀罕給那些人寫,還有什麼比這更好的賀禮。說着便送來了這幅字,不顧我的反對,自說自話地讓人換了上去。

其實他的字並不難看,甚至可以說很好看,凌贊過李肖臣的字“筆墨雍容、安靜簡穆”。如今掛在我家這幅,看似隨意狂狷,細細品味可以看到裡面的蒼勁的功力,沒有十幾年的苦練是寫不出的,至少我寫不出這樣的字。我只是不喜歡那首詩,充滿了十四歲少年鋒芒畢露的棱角,以及和年齡不堪相符的悲愴。不知爲何,李肖臣卻特別喜歡。

我一邊喝茶,一邊在想,改天還是讓小八把字換下來,掛原來那幅王羲之的真跡回去。王羲之的字畢竟比李肖臣的值錢多了。

襄藍垂了一下眼睛,沒有笑,也沒有不笑。我無法從他的表情判斷他的情緒。

他說:“太子殿下近來功課精進,對政事的見解也愈發成熟,六部九卿無不讚譽有加。這些全賴宋大人教導有方。”

“太子殿下天資聰穎,又勤奮好學。宋某隻是從旁稍加提點,談不上什麼功勞。”

我摸不清他的意思,只好見招拆招。說的也是實話,如果說宏煜完全不用我教,那我便是尸位素餐,如果全攬了功勞,又是居功自傲,不把太子放在眼裡了。

他又垂了一下眼睛,閃動的睫毛下忽然多了一絲狡黠和精明,與他超然脫塵的相貌不甚相符。

他說:“聽聞最近宋大人讓太子殿下查閱吏部的人事舊檔。”

我一凜,隱約明白了他這次來的真義。

我的確在讓宏煜查吏部舊檔,這本是很平常的事。按大宣慣例,太子年滿十六週歲便可監國,過了年關,宏煜就滿十五了。現在開始讓他漸漸熟悉一些官員的升遷變動,也是太子學習政事中十分重要的一個環節。

這些都是小事,本輪不到他這個內閣次相特地登門談及的。

想了想,便說:“讓太子熟悉人事升遷,以便將來輔政監國能得心應手。”頓了一下,又道,“未知襄相有何見教?”

“可是您讓太子殿下查的,是二十年前的舊檔。”

他低頭喝着茶,甚至沒有看我一眼。而他的意思再明白不過——就算要太子學習人事,一般只要查看近三五年,最多十年就夠了,根本用不着查到二十年前那麼遠。

我暗叫一聲不好,他這麼清楚我教給宏煜的日常功課,一定在我們身邊安插了眼線。他見微知著,這麼小的一件事就能給他看出蹊蹺來——我讓宏燁查二十年前的舊檔,的確有着私人的目的——那以後的行動,就要困難很多了。

面上依舊不動聲色地說:“以史爲鏡,可以知興替。跟大宣三百年基業比起來,二十年實在是微不足道的日子。再說,二十年前,正是姚素蕪姚閣老宣麻拜相成爲首輔的時候,二十年來姚閣老將朝中人員晉升貶遷處理得井井有條。讓太子學習姚閣老的處事,正是莫大的幫助。”

我把姚素蕪端出來,他是襄藍的老師,襄藍自然不敢說他處事有問題,也不敢說讓宏煜學他是不對的。

襄藍卻忽然笑了,他不笑的時候看起來風輕雲淡,笑起來卻居然有幾分撩人的媚態。

“姚相不敢教太子殿下,不想殿下卻將姚相視爲楷模。襄某回去定要轉告老師,請他放下心中的畏懼。改日能讓太子能堂而皇之地跟隨老師學習。”

他聽出了我的胡謅,我自然也聽出了他的諷刺。

我笑着附和。他卻突然止住了笑,直勾勾地望着我,嘴裡說道:“說到二十年前……十八年前雲京官場出了一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不知宋大人是否有所耳聞。”

我不說話。

“十八年前,太醫院院正陳文拓以安胎爲名,妄圖毒害寶苑公主,幸而試藥之時被發現,喪命的只是寶苑公主的貼身侍婢翠荷。先皇震怒之下,派御林軍連夜包圍陳府,力在捉拿幕後真兇。而禁衛軍到達之時,陳府已經人去樓空。陳文拓帶領一家老小早已逃出雲京。”

“幸而天網恢恢,陳家在逃到宣德附近時,遭到沿途流寇襲擊,陳家上下十四口全部死於流寇刀下,命喪黃泉。御林軍趕到時,發現財物已被洗劫一空,自然也就找不到幕後指使者的任何線索。這件事情就這麼不了了之了。”

他說這些的時候,視線沒有離開過我的眼睛,眼神犀利,彷彿要把我看穿一般。

我好整以暇地喝着茶,好像在聽一個遙遠的故事,背上卻已冷汗涔涔。

“說起來,陳太醫有個小兒子,當年只有四歲,如果活到現在,應該跟宋大人……嗯,未曾請教宋大人貴庚?”

我放下茶盞:“不才虛度光陰二十二載。”

“那就是一樣年紀了。”他故意把尾音拖得很長,好像在等我接話。

我笑得很謙虛。

他嘆了一口氣,接着道:“聽說那陳小公子天資聰穎,四歲便通讀四書。又長得明眸皓齒,十分討人喜愛……”他停頓了一下,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可惜,他是死得最慘的。聽說,腸子肚子流了一地,小胳臂小腿掉得七零八落的……”

“真是可惜了。”我也嘆了一聲。

襄藍不說話,我也不說話。我們就這樣沉默着,彷彿沉浸在那個遙遠的故事裡,各自心懷鬼胎。

……

沒有人說話。

襄藍好整以暇地抿着茶,一小口一小口地抿,不發出一絲聲音。

安靜,讓人害怕的安靜。

“叮……叮……”,是窗外清水滴落在計時盤裡的聲音。

我有些坐不住了。

“大人,是時候用飯了。晚上您還要入宮議政的。”

我回頭,看到浩楓婷婷嫋嫋地走了出來,向襄藍行了一個禮。

襄藍起身還禮,說了些天色不早不再叨擾之類的場面話。小八拿了他的裘皮披風給他披上,我和浩楓送他到正門口。

上轎之前,他突然回身,依舊是那幅似笑非笑的彷彿不存在一樣的表情。他看了我一會兒,嘴脣掀動,好像說了一句什麼,卻沒有發出聲音。我想問,他卻已經上轎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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