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又是雲京了。喧鬧的, 熙攘的,人來人往,燈火通明, 叫人迷戀的塵世。
我站在璐山上, 看着腳下繁華似錦的城市, 即便是在最深沉的冬日的暗夜裡, 也明亮得如同白晝。
這是一個多麼神奇的地方啊, 明明已經存在了千年,卻仍然有着孩童般最豐富、最變化多端的表情。它可以在晚上是歌舞昇平的人間天堂,而到了白天, 就變成無數人你爭我奪,無數金戈鐵馬來回奔涌, 無數生命灰飛煙滅的荒草叢生的修羅場!
收到京城的消息之後, 我和樊虞帶着一小隊隨從日夜奔襲地回京。一路上人不解甲馬不卸鞍。大軍行進不快, 已交給樊閬了。
亥時到的璐山,雲京城九門已閉。我們只好在山上紮營, 等待天一亮進城。
我站在山上看着腳下的雲京城,心裡想的卻是襄藍。
想不到那天在酒樓的一席話,竟成了我們的死別。
我到現在還不敢相信他已經死了。
這一路上,我總是在想,襄藍他已經走了, 離開了雲京城, 淡出了我們的人生。他既然走出去了, 你說他活着, 或者他死了, 又有什麼區別呢?
要是不讓我知道他死了,我想我這輩子也不會再見他, 既然是再也不會見面的人,活着和死了的分別,是不是真的這麼重要呢?
看到夕陽總是會令人愴然,即便一百個不打緊明天它還是會照樣升起來,可誰又能保證明天升起來的那個太陽就是今天淡出的這個呢?誰能保證明天的世界和今天一樣?誰能保證下一個瞬間淡出的會不會是自己呢?
最可怕的不是墜落,墜落起碼還有聲音。最可怕的是淡出,就像襄藍那樣,毫無預兆、毫無保留的,永永遠遠的淡出。
我忽然感到害怕,我不敢回雲京。現在居高臨下俯望這座城市的時候,我也許還可以強裝鎮定。可一想到明天我又要回到那中間去,一想到凌的病容和憂鬱的眼睛,好像在責怪我把襄藍推向那萬劫不復的深淵,想到李肖臣在我身後亮出令人心悸的利刀,想到姚素蕪、汪彝、史慍那滿朝文武,他們會怎樣彈劾我?還是說他們早就給我寫好了罪狀,就等着我回去伏法?
我不敢去想。
襄藍死了,他現在在另一個世界。那裡會有什麼呢?是無限光明?還是一片虛無?
而這個世界又有什麼呢?
我不知道。
這個世界就是一張大網,這網太高,太厚,太險惡。它能網住律法,能網住人性,網住生命,卻網不住你一個小小的襄藍。
而我站在這裡,在網裡掙扎沉浮,擁有的,只是又靜又黑、龐大無涯的夜晚。在這樣的夜空籠罩下,我史無前例的渺小和無助。我是活着嗎?在無所不包的夜晚的監視下,生或者死,還有什麼區別呢?
就像靜靜匍匐在那裡的雲京城,那裡是一派歡聲笑語,我甚至可以遠遠聽到來自城東煙花柳巷的靡靡絲竹之音。那裡的人沒人知道襄藍的死,他的死同他們沒有任何關係,他們全都在笑,在尋歡作樂。可是我呢?我又比他們好到哪裡去?我只不過沒有笑,也沒有哭,我只是在這裡滿腦袋糨糊地胡思亂想。
是啊,不管是認識他的人還是不認識他的人,他的死對他們沒有絲毫影響。這多可怕!而他們總有一天也是會死去的,每個人都會死去,每個人的死都沒有任何意義,其他人仍然快樂地生活着,直到他們死去。
這多可怕,多可怕!
好冷……
一件裘狐披風輕輕蓋到身上,我知道來人是誰,並沒有回頭,只是像抓着救命稻草般緊緊抓住身上的披風,希冀着它可以給我帶來一絲溫暖。
“在看什麼?”樊虞立到我身邊,子夜的寒風中,他的身體像標槍一樣筆直。
“要回去了,有點緊張。”我的聲音很輕,幾乎輕不可聞。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在披風下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一如既往的溫暖,我竟然有些捨不得放開。
“琉,”他握得很緊,“如果你不想回去,我可以帶你走。”
我思緒混亂,一時沒明白他的意思。
“走?去哪?”
他看了我一眼,彷彿在下什麼重大的決定。然後深吸一口氣,壯烈而堅決地說:“海闊天空,浪跡江湖。”
我眼前一亮,突然全明白了,可是卻吃吃笑了。
“你不要笑,我是認真的。”他很嚴肅。
“那麼,未王,我也是認真的,”我收起了笑容。
“死了這條心吧。”
“爲什麼?”他不屈不饒,“你現在回去,就是羊入虎口。皇上知道是你陷害的襄藍,滿朝文武都認定了這次也是你派人殺的他。你還回去做什麼?”
我甩了他的手:“我要是不回去,那襄藍就真成我殺的了!這麼簡單的道理還用得着我教你嗎?樊未王,你平時的精明到哪裡去了?”
他咬着嘴脣不吭聲,兩道青羽般的秀眉緊緊擰在一起。
“逃?能逃到哪裡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說,能逃到哪裡去?到頭來還不是把你自己給搭進去?況且我根本沒想過要走,我不會走,我哪裡也不去。我沒殺襄藍,欲加之罪,他們能把我怎麼樣?”
“你敢說曾軼誠的案子,跟你沒有一點關係?”樊虞冷冷道。
我僵住。
“未王,我再說一遍,”我咬着牙,一字一句說得異常艱難,“我沒有殺襄藍。”
“我知道這事不是你乾的。我相信你,這些日子我天天看着你,你根本沒這個gong夫去幹這事。可是他們相不相信?皇上信不信?你的話可信度有幾成?我的話可信度又有幾成?宋琉,你冰雪聰明,應該明白我的意思。你知不知道皇上給了我一道密旨,他要我詳細彙報你監軍這段日子每天所做的事,鉅細無遺,他就是想知道你有沒有這個機會去佈署,去謀殺。”
有什麼東西從心頭碾過去,發出巨大的聲響,隆隆地在耳邊轟鳴。
“琉,跟我走吧,你回去就是送死,我不能眼睜睜看着你死。我會照顧你,我會對你好,除了官位之外,皇叔能給你的一切我也可以給你。朝野並不適合你,你需要的是在一個平凡的地方和一個平凡的人一起,過平凡的日子。”
樊虞,你把我當作什麼人了?
我沉着臉,嚴肅道:“未王,你聽着。第一,你還是個孩子,我不會跟你走。第二,我適不適合朝野,這不是你說了算的。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凌他不會讓我死。還有,你根本就不是一個平凡的人,用不着屈尊降貴來討好我。”
“哼,襄藍和姚老什麼勢力?他就是怕你有個萬一,才把你送出來避風頭……”
什麼?!
我猛地擡頭。他卻像發現說錯了話,略顯尷尬地別過臉。
但是這半句,我聽見了。
只要有這半句,就足夠了……
樊虞仍是彆着臉,低低道:“我不是孩子了。論品級,我還比你高一級。”
“可是論輩分,你該叫我一聲舅舅。”我不想再繼續爭論下去,和一個十九歲的少年爭他是不是大人這件事,實在是毫無意義。
何況,我已經知道了我最想知道的事情,聽到了我最想聽的話。
“行了,未王,和我睡過的人可能比你見過的還多,你還敢說自己是大人,還敢說願意對我好嗎?”
他忽然哽住,表情裡有一些明顯的傷痛。我是故意的,可說的也是事實。
愣了半晌,樊虞才呆呆地問:“皇叔他不在乎嗎?”
“呵,所以說你是小孩子。”
他倔強地道:“我也不在乎。”
我暗自發笑,在乎不在乎,不是嘴上說說的,卻並沒有點穿。
又過了一會兒,只聽他幽幽道:“你又想賭一次自己和襄藍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嗎?”
我冷漠地道:“我不會拿自己和一個死人比。”
“呵,是啊,”樊虞突然笑了,笑得很古怪,“他人都死了,還能跟你比什麼呢。”
“你明白了就好。”
“那今晚是我多嘴了?”
“沒事,你說過些什麼,我早已忘了。”
“宋琉,”樊虞忽然叫我的名字,眼神複雜地看着我,“你是不是嫌我幼稚,嫌我多事?”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就接着說:“從小就是這樣。你明知那些糕點有問題,不是阻止我吃,而是自己搶了吃,你是怕我不肯聽話,越不讓我吃我越是要吃。如今也是,發現軍裡混進了殺手要對你不利,你不告訴我,寧願獨自冒險去解決,差點陪上一條命。發現高麗人有不軌,你也不告訴我,自己執了私刑,又差點被拿來祭旗。從小我就被當成大人一樣對待,我十歲熟讀兵法,十二歲跟父親上戰場指揮三軍,十四歲開府建牙,沒人敢把我當孩子。就只有你,偏偏信不過我,怕我壞你的事,只有你當我是孩子。你是覺得我根本配不上你,是嗎?”
他亮晶晶的眸子盯着我,閃動着比滿天繁星更耀眼的清亮光彩。
我看見他眼睛裡面無表情的自己。
“是。”我毫不猶豫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