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民益情緒鎮定得很,對那些看熱鬧的同事們視如不見,聽說衛主任陪同胡海哲去民意處視察,自己轉頭就去忙先前被打斷的工作。
這一整個白天,兩撥人沒有見面,唐民益尋思着晚上是不是安排一頓常規餐,尤大虎的電話就打過來了。
這位財務中心主任在電話裡唯唯諾諾,半天說不清事情,還被太太一把搶去電話,罵老公的聲音透過聽筒都傳了過來,“你結巴什麼呢?不就是請小唐吃個飯?瞧你那副沒出息的樣子!”
吼完了老公,她對唐民益說話的聲音溫柔似水,“小唐啊,聽說你跟老胡不對盤?呵呵,我跟老胡是老同學,也是多少年的朋友了,不如今晚就由我來做東,請你和宏宏來跟老胡吃頓飯?冤家宜解不宜結嘛,你懂的。對了,席上沒有外人,就是你們父子倆、我們一家、老胡、老衛、還有小馮一家。”
喲,這還真是個過硬的關係。剛剛放學回家的唐青宏也聽到了這個電話,做着手勢讓爸爸答應。
唐民益表示同意攜子吃飯,問清地方就把電話掛了,這時已經是下午五點四十,晚餐定在六點半開席,地方還有點遠,在郊區一個什麼野味館。
唐青宏爲之嘖嘖有聲,“野味館,還修得那麼遠,臨湖的這些人真會享受啊。爸,都有哪些人要去,我給你分析分析這頓飯。”
唐民益無奈地彈了一下他的鼻子,把在座的人選一說,他馬上就賊笑起來,“又有那個小馮?胡海哲……我有印象,他可是個夠大的人物,怎麼突然想起到臨湖來?是衝着你來的,還是衝着別的什麼人……該不是小馮吧?”
確實,按常理說,胡海哲那個地位身份,輪不到馮柏語去陪座吃飯。就算尤媽媽是胡海哲多年老同學老朋友……想到這裡,他腦子靈光一閃,“爸,馮柏語的媽媽跟尤媽媽是老同學!那胡海哲跟她也是老同學?嘿嘿,今晚這頓飯有吃頭!”
唐民益也彎起嘴角,“這麼晚纔打電話約我們吃飯,之前肯定在做胡主任的工作,估計勸了很久,他才肯跟我一起吃飯。”
唐青宏跟爸爸一唱一和,“尤媽媽的面子還真不小呀,居然能請得動他不說,還能做你和他之間的說客,這關係可不一般。”
所謂老同學老朋友,也不可能面子這麼大。唯一的可能就是,胡海哲欠着尤媽媽很大的人情,搞不好是幫他多年照顧自己的女人和兒子……
當然,這句話他沒敢在爸爸面前說,怕爸爸又說他人小鬼大,心裡想着那些什麼不該小孩子關心的事了。
下午六點半,兩父子準時到達那個野味館,外面看裝修挺簡陋,就跟普通民居似的。門口的服務員很機靈,笑呵呵地問他們是不是大小唐先生,得到答案後就把他們領了進去。
走進去才知別有洞天,這個外表只是普通民居的小餐館,裡面裝修得金碧輝煌,一股子土豪氣息。
唐民益有點吃驚,雖然知道臨湖很不像話,但沒有想到會這麼不像話。唐青宏則早有預料,上輩子他見過的銷金窟多了去,千奇百怪無孔不入,他對口腹之慾又比較看重,類似的場所他去過很多種。
民居的後面是個大院子,包房多而且每間房門口掛着不同的牌子,服務員帶着他們一直向後走,到了最隱秘靠裡的一間,門上的牌子寫着“帝王居”。好大的口氣,好瘋狂的排場,門一打開,裡面的桌椅牆紙金光一片,處處是耀眼的明黃色,最先到的主人尤氏一家站起身迎了過來。
唐青宏冷眼瞧着那些桌椅上套着的繡龍錦緞,心裡頭快要笑掉大牙……這是唱戲呢還是唱戲呢,吃個飯至於搞得跟拍古裝劇似的嘛。
唐民益雖然心底反感,臉上倒是一點不露,跟尤家幾人先握手打招呼。
尤大虎四十多歲,身材矮胖,在他面前戰戰兢兢地不住陪笑。尤媽媽狠狠瞪了自己丈夫一眼,用屁股頂開他搶着去握唐民益的手,臉上那熱情洋溢的笑容就像看到了親人,“哎呀小唐,你到得真準時,太給面子嘍。”
打完招呼她就把兒子介紹給唐民益,吩咐兒子老老實實多向小唐叔學習,小唐叔出身不凡、年輕有爲,教出來的兒子也是特別聰明懂事,簡直是人間楷模呀。
這一番馬屁拍得震天響,讓唐青宏聽得直打寒戰,拉着爸爸的袖子微微皺起眉頭。可躲也躲不過去,尤媽媽下一步就拉住了他,“宏宏,幾天不見,你氣色越來越好了!看來咱們臨湖的水土就是養人呀!”
他勉強笑笑,算是敷衍過去了,這時門又被人推開,馮柏語和一箇中年女人走了進來。那個女人年紀雖然有點大了,但眉目秀麗,現在看着都挺漂亮,只是表情裡帶着一點憂鬱,少女時肯定美翻了。
馮柏語也就眼睛長得有點像她,眼睛以下就差得多了。這女人肯定是馮媽媽,尤媽媽一看到她就拋下了唐青宏過去拉她,“來了?快過去坐,老胡他們晚幾分鐘就到。”
一聽到“老胡”兩個字,馮柏語立刻別開了頭,撇着嘴望向牆壁,馮媽媽臉上那層憂鬱更深了,還小聲埋怨了尤媽媽一句,“你讓他來幹什麼?我以爲就是跟你們吃飯呢。”
尤媽媽大剌剌地說:“都是老同學了,這不是好幾年沒見了嗎?一起吃個飯聯絡下感情嘛。”
大家彼此介紹坐下以後,唐青宏留心觀察馮家兩母子,發現只要尤媽媽一提到胡海哲,這兩個人的反應都有點大,看來還真是恩怨不淺呢。
一起等了大概十幾分鍾,胡海哲終於帶着衛主任到了,這位姍姍來遲的主角外表斯文儒雅,雖然人到中年卻並未發福,也算是風度翩翩。
席上的人全都站起來跟他打招呼,唯有馮柏語硬邦邦地坐着,不起身也不看向他,那副態度冷淡中帶着囂張。
馮媽媽臉上露出尷尬而痛苦的表情,還是拉着自己的兒子一把,在兒子耳邊低聲說了句什麼,馮柏語纔不情不願地順勢站起來。可胡海哲這個十分記仇的“大人物”卻一點計較的意思都沒有,還笑得如沐春風,看着馮柏語的眼神很是包容,甚至帶上一點慈愛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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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海哲對尤媽媽還算熱情,在她的積極和殷勤之下,也跟唐民益和尤大虎握了手,對馮媽媽卻是淡淡地只說了一句“好久不見”,就上前兩步主動去握馮柏語的手。
唐青宏注意到胡海哲對馮媽媽這個老同學的刻意避嫌,也注意馮柏語躲了一下胡海哲,但胡海哲仍然捉住他的手牢牢握緊,看向他的眼神也愈發專注,“小馮,今天我去民意處轉的時候,覺得你確實很有能力啊,好好幹,假以時日肯定大有出息!”
馮柏語緊抿着嘴脣擡起頭來,那表情可稱不上喜悅,兩人間冷場了幾秒,他纔在媽媽期盼的注視下略帶勉強地回答胡海哲,“嗯,我會努力的。”
只等到他說了這一句,胡海哲臉上就浮起欣慰的笑容,又拍了拍他的手,“好,年輕人就是要有志氣,看到你這麼上進,我……你媽媽一定很欣慰呀。”
馮媽媽這便把話接過去了,“是啊,柏語,胡伯伯這麼關心你,你不要辜負他的期望,工作上要多加努力,盡心盡力,知道嗎?”
馮柏語對他母親倒是很孝順,點點頭回一句“知道”,就扶着她坐下了。
胡海哲心情大好,笑着擡起手對席上衆人說道:“都站着幹什麼?大家坐啊。這都快七點鐘了,餓壞了吧?真是不好意思啊,趕緊上菜吧!”
尤媽媽趕緊按鈴呼叫服務員上菜,一道道熱菜冷盤就連續開始上了。
說是野味館,這上的菜還真都是野味,不光素的幾樣市面上少見,幾個葷菜更是難得一遇,甚至有點無法無天。
那些東西唐青宏上輩子自然都是吃過的,但他不想跟爸爸介紹,就算回去了他也不會跟爸爸提起,那幾些菜裡還有不準宰殺販售的動物。這地方天高皇帝遠,吃的方面想要追求特殊化,那就只有在種類上花心思了,臨湖的這夥人膽子確實大,管理層帶頭胡吃海喝,吃得違法違規也全然不顧。
要說大這事情不算太大,要說小也絕對不小,在吃的方面尚且如此,其他方面只會更加過分。尤強和他那夥哥們就曾經提到過,臨湖的娛樂場所那是相當開放,管理層去了還能打折,外來的投資商要談生意,他們就專門把人往那些場所引。
這是什麼樣的影響啊……難怪這地方經濟發展不起來,這樣招商引資,招來的會是些什麼商?所謂上樑不正下樑歪,從尤強和臨湖小學的情況就可見一斑。
尤媽媽自認爲八面玲瓏,一心做好這個調停人,想要把老胡和唐民益的關係緩和下來,這對她丈夫和她一家都很有利。雖說老胡地位高,可畢竟不在臨湖,他們的頂頭上司還是這個小唐,如果能左右逢源,充當好這個中間人,讓他們化干戈爲玉帛,那纔是她的功德一件。
於是她在席上不遺餘力,說前跑後,又是敬酒又是講笑話,力圖讓這兩位她都想拉攏的人冰釋前嫌。
按理說她不可能真有這麼大的面子,但胡海哲確實給了她這個面子,在席上對唐民益的態度平和不少,還笑着誇讚過唐青宏幾句,說第一次看到這麼乖巧不調皮的兒子,小唐是個有福氣的爸爸。
唐青宏眼珠一轉,甜笑着故作天真地回道:“胡伯伯,您的兒子肯定比我乖多了!我爸老嫌我太皮呢。”
這句話一說,他就看到胡海哲臉上顯露出一種奇怪的表情,即不是生氣,也不是尷尬,而是帶着點期盼似的,飛快瞥了一眼坐在對面的馮柏語。
馮柏語似乎也很敏感,對胡海哲這一瞥立刻做出迴應,斜睨着這邊不冷不熱地說了一句,“宏宏,胡伯伯沒有兒子,他只有兩個女兒。”
尤媽媽聽得臉色一僵,趕緊堆着笑大聲說:“生男生女都一樣!這都什麼年代了,還分兒子女兒的!”
“沒兒子”應該是胡海哲的大遺憾,要不然尤媽媽也不會這麼緊張。可胡海哲不以爲忤,還微笑着點頭道:“是啊,生男生女都一樣,不過我都兩個女兒了,有時候還是想要個兒子的。雖然俗話說啊,女兒是貼心的小棉襖,兒子是前世的仇人來討債的……我倒是希望有個前世的仇人來跟我討債呢。”
其他人都跟着笑了起來,只有馮柏語從鼻子裡冷冷地“哼”了一聲。馮媽媽笑到半途聽見自己兒子那聲冷哼,臉上剛剛綻出的笑容又變成深深的愁容。
小酒喝了兩巡,唐青宏發現爸爸不太喜歡吃那些葷的,盡挑着幾樣素的野菜往嘴裡放,不由湊頭過去低聲問道:“爸,不合胃口嗎?”
爸爸也放低聲音跟他咬耳朵,“吃不出來是什麼肉,還是不吃了。”
尤媽媽看到他們父子這幅親密模樣,誇張大笑着插話進來,“哎喲,小唐,你們父子倆關係真好呀!可不像我們家那兩個,父不是父,子不是子的,一起吃頓飯都像仇人!”
確實,尤強這個囂張紈絝今天在席上話很少,也不怎麼理睬自家老爸,可能因爲他爸總是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在胡海哲和唐民益面前大氣都不敢出一口,也不敢跟他們搭話什麼的,只忙着在老婆的指揮下給人倒酒、加茶,把服務員的活全乾上了。
可憐尤大虎白白叫了一個威風的名字,在老婆和上級面前就跟一隻小貓似的,甚至兒子對他橫眉豎眼的,他都只是陪笑了事,從沒有大聲呵斥兒子一句。
這麼軟的性子,也是在老婆的重壓之下煉成的,唐民益兩父子看着他在席上的那副慫樣,對視一眼忍住笑意,決定回去了再溝通交流。
衛主任在席上當然是緊跟胡海哲,時時跟胡海哲低聲交談,只偶爾跟唐民益和尤大虎說上兩句。這個老衛也是胡海哲一手提拔起來的,事事以老胡馬首是瞻。
席上氣氛還算融洽,飯菜吃過大半時,胡海哲又對唐民益提起馮柏語,“小唐啊,我聽小馮說,是你來了以後才把他調職的?他很感謝你對他的栽培,在現在的崗位上也幹得不錯。這個年輕人有能力,我很看好他。”
胡海哲的話就只說到這,衛主任緊隨其後接了上來,“我是覺得啊,以小馮的學歷、能力,放在那個位子上有點大材小用了,整天處理一些雞毛蒜皮的事,他適合挪個更好的地方。”
這就是對唐民益做出明示了,胡海哲還想要你給小馮升官,起碼要換個更好的位置。
唐民益笑了一下,也不迴避推搪這個問題,看着他們兩人認真開口:“有能力當然要重用,我也很欣賞小馮,把他挪一挪位置,就是爲了鍛鍊他。既然你們二位也這麼覺得,那我就有底氣繼續支持小馮……”
說到這裡,他看向馮柏語徵求對方自己的意見,“小馮啊,你願不願意去老顧的辦公室?”
他嘴裡的老顧是臨湖的二把手,整個管理層就只有這麼一個姓顧的。馮柏語一聽眼睛就亮了,嘴裡卻走着過場說道:“我聽從您的安排,你把我往哪放,我就安心在哪幹。可是,那個位子上不是有人在幹了嗎?”
唐青宏忍不住心裡腹誹,去那個辦公室難道就是給你那個位子?你心氣還挺高嘛,就盯着那個貼身助理了,還犯愁人家沒給你讓位,你不好就這麼直接上。
衛主任笑眯眯把話頭接了過去,“那一位在辦公室也幹了三年了,是時候放下去了。人家也是年輕有爲,總不能一輩子在辦公室幹嘛。”
一般一二把手的貼身助理都是年輕人,幹個幾年就會外放,這麼安排也確實可以。唐民益根本用不着自己出面,順水推舟接過衛主任的話,“我初來乍到,去打這個招呼不太合適,衛主任,這事還得麻煩你了。”
衛主任正要在胡海哲面前多表現呢,當下就拍着胸脯保證,“當然,這事包在我身上,老顧那邊的工作我去做!”
唐青宏看着衛主任那副積極的樣子,臉上差點忍不住笑。爸爸這個安排實在是太妙了,馮柏語可不是什麼善茬,處處跟老班子作對呢。這下把他安放到那羣人中間,還給了他一個最方便興風作浪的位置,他不搞出點怪事都對不住爸爸的“栽培”。
衛主任不是瞎子也不是白癡,怎麼可能不知道馮柏語的那些毛病?估計是知道了也要刻意縱容,以爲人家是嫌位子待得不夠好在鬧脾氣吧?等到馮柏語真挪了位子,那性格禍害衛主任和老顧那是分分鐘的事,虧胡海哲怎麼看出馮柏語是個可造之才的……這位大人物果然護短。
就讓這幾個傢伙忙着狗咬狗,幫爸爸把臨湖咬出一個大缺口、一番新氣象好了,起碼不會再阻撓爸爸和餘老聯手幹那麼幾件正事、大事。
作者有話要說:狗咬狗是必須的……感謝大家最近幾天的留言訂閱投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