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桌上大家吃吃聊聊,很快就熟了起來,唐民益瞭解到那幾個人都是餘老以前的部下,現在混得各有各的不如意,當時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讓大家安心工作,有什麼困難可以對他提。
剛開始他們還挺矜持,等喝了一點酒,就管不住自己的嘴了。
其中年紀最小的那個纔剛過四十,以前是餘老的助理,特別憋屈的講到自己如今在報社上班,成天沒啥事可幹,寫來寫去都是些開會、講話的報道,真想寫點什麼平民們的呼聲,沒一篇能過得了上級的審批。
臨湖其實沒資格辦報,就那麼些開會的報道都是夾在上級報紙裡面一起發行,所謂臨湖報社……只是掛靠在媒體中心下面的一個分部,隨時被上面看得死死的。
雖然級別沒變,可自從被趕到這個分部,他幾乎完全被閒置了,從前餘老沒退休的時候,他可是連年靠着筆桿子得獎的人呢。其他人也跟着感慨,彼此的處境大同小異,總之並沒有明着整你,可就是不讓人做實事,還說這樣是照顧他們,清閒日子最好過,可以輕輕鬆鬆混到退休。
唐青宏和爸爸都在細心觀察,這幾個人性情耿直,言談之中卻有點真才實料,也算得上不卑不亢。餘老一手帶出來的人跟他都有着相同的共性,不太會鑽營或者不屑鑽營,脾氣還有點臭,對於看不慣的事情毫不遮掩,但只對事不對人,並沒有具體講過任何一個領導的壞話。
聽得差不多了,唐民益對餘老提起自己今天到處走了一走,發現羣衆們都很懷念餘老,自己初來乍到,沒什麼威望,恐怕有些事情要真的辦下來,還得餘老出面做一些輔助工作。
餘老三杯小酒下了肚,情緒也激越起來,拍着胸脯對唐民益許諾:只要小唐是真心實意爲平民們辦事,他一定傾盡全力協助支持。
唐民益得了餘老這句話,直接開門見山對他說:“我今天還去看了那片沼澤地的情況,好像有不少天然氣井啊,勘測隊還留了幾個在附近,但都是零零散散,不成氣候啊,把路也堵得很不像話。真的想要修橋,這些勘測隊得把路讓出來才行。”
餘老吃了一驚,臉上的表情似悲還喜,“小唐,我早多少年就想着這個事,那塊地來勘探過的專家都說有石油呢。要是真的,咱們臨湖早就富了!當時陸陸續續來了十幾個勘測隊,可鑽出的只有天然氣,還出過一次事,兩個鑽井隊全犧牲了,大火燒了幾天幾夜,唉。我看這事沒啥指望了,又急着想修大橋,就勸他們不要再幹了,可勘測隊的人死活不讓路,我那個爆脾氣就跟他們吵起來了……”
餘夫人看老伴說不下去了,冷冷地搭話道:“對,他就吵啊,然後把上下都得罪了,無辜犧牲的鑽井隊歸他負責,鑽不出石油也歸他負責,工作幹不下去了,提前退休。”
這事可真是大,唐青宏聽得嘴巴都張成O型了。
唐民益安慰了餘老兩口子幾句,問餘老這件事失敗的主因在哪。餘老深深的嘆着氣,“這事我也反思過千萬次了,問題到底出在哪呢?天時地利人和……我是一樣都不佔啊。S國專家早就走了,州級能源中心的勘測隊工作不是那麼熟練,我們運氣也差……怎麼都鑽不出油來,加上我這個臭脾氣,簡直是黴頭集到一塊兒了。”
那個前助理悲呼一聲,“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沾襟啊!”
其他人紛紛罵起他來,“你說什麼呢!真不吉利!”
餘老卻舉起杯來,“他說得沒錯,我心裡也老想起這句詩啊!我不怕死,只是不甘心什麼大事都沒幹成,就碌碌無爲而死。”
唐青宏聽得心裡難受,想把老人家的注意力從悲傷上挪開,於是插嘴問道:“那後來就這麼拖着?勘測隊的人一直不走嗎?”
餘老苦笑兩聲,“是啊,那次吵翻了臉,上面爲了平息矛盾,讓我提前退下來了。能源中心不肯讓路,更不肯撤走,這裡是他們先來的,怎麼也要佔着坑。一年不行就兩年,兩年不行就五年……可如今十年都過去了,還是那麼擱置着毫無進展。”
整個競州這種資源非常少,技術上難免有些落後,唐民益考慮到這點,心裡有了自己的主意;唐青宏反正還是孩子,就冒昧地又問餘老,“那他們不是佔着茅坑不拉那什麼嘛……他們不行就應該讓別人來啊,S國專家還可以請回來,或者讓爸爸找鄒城的勘測隊幫忙!他跟那邊可熟了!”
鄒城附近的礦產資源相當豐富,能源中心下屬的勘測隊技術先進,已經成功開發過好幾個油田,唐民益在距離鄒城最近的一個轄區幹了三年,跟這些部門關係都處得很不錯,當然其中也有鄒亦新的關照,他的大兒子正好就在能源中心技術研究室上班。
如果爸爸能把那邊的技術人員請來幫忙,沒準就能解決臨湖這個巨大的遺留問題,加上餘老把前期勘探過的專家從S國請過來,這事就會更加靠譜了。
他說得天真簡單,餘老和唐民益相互對視一眼,臉上都露出淡淡的苦笑。唐民益出聲阻止兒子,“宏宏,這種事哪有你發言的份,大人說話小孩子聽就是了。”
唐青宏知道爸爸是在叫他打配合,吐吐舌頭閉上嘴,老老實實不做聲了。但他說出的這些話,已經在餘老心裡生了根,這位年近七旬的老人一臉若有所思,眼中帶着隱忍的激動,頻頻看向同樣若有所思的唐民益。
話說到這裡點到即止,唐民益轉而拜託餘老太一件事,自己工作忙,中午一般不能回家吃飯,兒子的午飯成了問題。餘老太立刻接話,讓唐青宏每天中午去餘家吃就好,唐民益當即拿出伙食費交給她,餘老兩口子都不肯收,說這麼個孩子,也就是多加雙筷子而已,哪需要這麼多的伙食費。
唐民益卻說兒子正在長身體,比成年人還能吃呢,這伙食費還怕少了。
唐青宏從爸爸手裡接過錢,笑眯眯地塞進餘老太的口袋,“奶奶就收下吧,我纔不好意思每天去吃白食呢!您要是不收,我就不去,每天中午都會餓肚子的!”
吃完飯大概是晚上八點,那羣中老爺們吐完了心中塊壘,一個個精神好多了,他們幫餘老兩口子把行李打包,完全不讓兩個老人動手就搬好了家。
唐家兩父子跟着把人送過去,又坐了一下才告別回家,餘老反過來把他們送出門口,握着唐民益的手半天不放。
千言萬語本可留待以後再說,不急於這一時半刻,但餘老囁嚅一會,終究顫着聲音說出了一句,“小唐,不管哪裡能用得着我,我都願意上!我不要職務,不要酬勞,只要能讓我做點事……”
這個壞脾氣的老人能把姿態擺得這麼卑微,估計已經是他的極限了。唐民益拍拍老人的手,“我知道,或遲或早,我一定請您出山。”
兩父子回到換過來的“新家”,一起把屋子收拾了一下,其實沒啥可收的,餘老太把這小屋子打理得乾淨溫暖,他們的家務事就是把碗洗了,再換好被褥而已。
今天晚上唐青宏可不想再跟爸爸一塊洗澡了,趁着爸爸檢查他的作業,就跑到浴室趕緊洗了,還把門關得緊緊地。
等爸爸也洗完出來,他正坐在牀邊的書桌前撐着下巴發愁——這屋裡只有一間臥室,一張牀,難道從昨天開始要有很長一段時間跟爸爸同睡?
昨晚上他睡得不自在,可他知道只要習慣幾天,他就會特別的自在……自在到不想再被趕出去一個人睡冷被窩的地步。如果爸爸終有一天會把他趕出去各自生活,那還是不要太親密才比較好。到時候他會受不了的,可能幹出什麼瘋狂的事情也說不定呀。
他憂慮的神情落在爸爸眼裡,引起了爸爸的輕笑聲,“你在想什麼呢?眉毛眼睛都皺成一團了,像個小包子。”
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爸,你不懂……算了不說了,我給你說說學校的事。”
唐民益覺得這樣的兒子可憐又可愛,忍不住笑出了聲,“我還不懂?你纔多大啊,就少年維特之煩惱了?不對,不可能吧?唐青宏!你才十一歲!”
看着爸爸一句話裡逐漸沉下來的面色,唐青宏沒好氣地擺擺手,“沒有!你想歪了!哼,你還嫌我吃得太多!我剛纔就是爲這個生氣!”
“你少岔開話題,真沒有你會反應這麼快?你心裡沒想,怎麼知道爸爸在說什麼?別瞞了,老實交代,你從小就早熟,可不能熟在這個上頭!”
唐青宏的一張臉皺得更厲害了,可心裡頭倒有點小小的高興,爸爸果然還是很緊張他的,時刻擔心着他會做錯事、走錯路。高興之餘,他又覺得委屈:哼,爸爸對他也太不放心了,他會是那種一心早戀班花校花的白癡小男孩嗎?
所以他也很認真的辯解起來,“真的沒有啦!爸你想多了!我個子這麼矮呢,早什麼戀?班上那些女生都比我高!我哪能有那個心思啊!”
唐民益眯起眼審視了兒子半天,“好,爸爸姑且相信你。反正說到這個了,爸爸就跟你約法三章!”
“……至於嗎?”他無奈地擡起眼看向爸爸,發現爸爸還真不是開玩笑的,“你也知道,我才十一歲!等我長到十六歲再跟我約法三章吧!”
“那不行,到十六歲就晚了!古時候十三四歲就……呃,反正你只准服從,不許違抗!”
他知道爸爸沒說完的那句話,肯定是古人十三四歲都可以做爹了。爸爸做欣雁爹的時候,實際年紀也只有十七八吧?難怪對自己看得這麼緊,簡直想從源頭上杜絕掉他被女孩子攻克的機會,是不是爸爸其實也很後悔那段倉促的婚姻?
上輩子爸爸也是一直沒有再婚過的,自從前妻死了以後,爸爸總覺得是自己害了那個女孩,遲遲不肯考慮第二次婚姻。就算當時爸爸年紀不大,又是兩邊大人做主,他們都沒什麼選擇,也談不上什麼相互瞭解和培養感情,但畢竟吳琪嫁到了唐家。
像爸爸這樣的男人,娶了一個女人就會終身對她負責,不論感情如何。可吳琪需要的絕不是這種負責,因此婚後鬱鬱寡歡,即使懷孕期間也經常吃不下飯,整天不怎麼理睬自己的婆婆和丈夫。他曾經在唐家翻到過吳琪生前的日記,那本日記上寫滿了一個妙齡女孩早早結婚的遺憾,還有自己想做演員的夢想。
這種家庭出來的孩子,怎麼可能去做演員?越是不能,她就越想,每天看到丈夫就覺得毫無共同語言,張口閉口都是發奮圖強和家國責任,完全沒有一個女人需要的浪漫感情。她第一眼看到丈夫的時候,也曾經心生好感,起碼這個外形出挑的少年符合她對愛情的想象,但實際接觸和結婚以後,她對於愛情的期待因爲丈夫的不解風情而徹底破滅了。
唐青宏不知道爸爸看過這本日記多少遍,它的紙頁被摩挲得舊而且薄,那些埋怨丈夫的字句也是刺在爸爸心頭的尖刀。在那本日記的最後一頁,他看到爸爸寫在上面的幾行字,筆跡很重,都浸透到反面去了。
那些或大或小、或草或楷的字跡,都是“對不起”這三個字,這是他上輩子偷偷窺探到的、爸爸在私人感情方面最深刻的記憶。
爸爸到底有沒有真正喜歡過吳琪,已經不重要了,他看到的是爸爸對於感情的態度:責任大於一切。
爸爸現在對他這麼緊張,甚至有點草木皆兵的味道,一定是擔心他太早開竅,心智卻不成熟,會傷害到自己或者某個小女孩。就算被他認真的否認了,也決定儘早對他進行這方面的管束和教育。
其實上輩子的他,在感情上從頭到尾沒開過竅,都不知道愛上一個異性是什麼感覺,可能因爲身體從小太差,對那種炕上的事也並沒有什麼興趣。他愛玩名錶名車,卻從來不喜歡**,更別說叫人來陪,這樣才導致那些人在他背後取笑造謠,說他某方面功能不行。
這輩子更不用說,不是爸爸提到,他自己想都沒想過,這副身體纔多大呀,離想那些事還早着呢!
想通了這些,他對爸爸鄭重地保證,“爸,你真不用擔心我,我保證我對學校的女同學一點想法都沒有!以後也不會有!”
他這副斬釘截鐵的態度讓唐民益放下心來,點點頭表示信了,考慮幾秒才說:“爸爸也不是讓你以後都不想,起碼十八歲以前不準想。”
“嗯,知道了。”他嘴裡乖巧的應着聲,心裡忍不住小小的吐槽——這種事家長能管得了嗎?還十八歲前都不準呢。歸根結底還是因爲自己真的沒想法,纔會認同爸爸對他的管束。
其實他那個班上,確實已經有了相互稱呼男女朋友的同學,屁都不懂就偷偷牽小手,跟玩過家家似的,他看在眼裡只覺得好笑。
藉着說話捱了半天,還是逃不過睡覺時段,他有點彆扭的爬上牀自覺地躺在裡側,爲了減少尷尬,主動問爸爸今天工作上的新鮮事。
爸爸也不像以前那樣不准他問了,既然想培養他快點長大,就引導性地跟談起來,“公事啊……老衛讓我挑個助理,給了我一大張名單,不過沒什麼滿意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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