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民益被兒子吸引了注意力,“木雕?多大的?”
“小的,只有一丁點兒,不過他說大的也能雕。?唉你自己去看就知道了!真的,看着就覺得特值錢,他家卻那麼窮,真奇怪!”
他極盡能事地推薦。以他兩輩子加起來的賞玩經驗,木家祖傳工藝確實技術精湛、栩栩如生,尤其是小型擺件、掛件、把玩件,具有極高的藝術和商業價值。木疙瘩跟他兒子一樣老實木納,因爲這手藝以前被整怕了,好幾輩的心血全被付之一炬,後來根本不敢再接活,只敢自己偷偷在家裡雕一些練手。
唐民益聽在耳裡,放在心上,當下就應允道:“嗯,爸爸有空去看看。”
第二天一大早,他們還沒起牀呢,門就被敲響了。木愚牢牢記着唐青宏的交代,天剛亮便往這邊來。
唐青宏興奮地讓爸爸幫忙,唐民益和木愚一起把東西扛上去縣城的汽車,纔跟兒子正式道別。
唐民益還是不放心,囑咐兒子一定要看到趙蘭和丁宇才下車,自己也會先打個電話過去。木愚一語不發地守在唐青宏身邊,對唐民益使勁點頭,倒讓他覺得這個大孩子應該靠得住。
送走了兒子,唐民益轉身就去鎮政府,今天是他正式工作的第一天,馬書記說要開個小會。他對整個班子做了簡短的報告,馬書記父子也在會上表明團結支持的態度,會後他單獨去了馬書記的辦公室,馬鎮長也在裡頭,看到他就會心一笑,把門給關上了。
這個三人碰頭會纔是重頭戲,他去馬家探望過老書記後,馬鎮長就急着跑縣裡,今天肯定有事要講。
果然,馬鎮長開門見山的發起牢騷,“唉,唐鎮長,昨天我去縣裡,碰到那邊正在開常委會,戴縣長在會上推薦我家老頭當建委副主任,可是沒通過!某些常委嫌我爸太老,文化低,硬給否決了!他們通過的那人,我打聽了一下,居然是縣委書記的親戚,哼,建委那麼好的地方呢!不過你還真說對了,戴縣長很欣賞我爸,會後專門跟我吃了一頓飯,讓我回來安慰安慰我爸,給我爸做做思想工作。”
唐民益表示了驚訝,“沒通過?建委的工作很複雜啊,牽涉到老百姓住房安置的方方面面,像馬書記這樣的老革命,基層經驗豐富,是很合適的人選。不過縣委既然另有安排,肯定也有他們的考慮。”
馬鎮長眼睛一橫,氣憤之情溢於言表,“他們哪管老百姓的死活?就是任人唯親!還嫌我爸年紀大了,這件事情我跟他們沒完!”
馬書記看了眼唐民益,趕緊開口制止兒子,“胡說什麼呢?縣委有縣委的考慮嘛!我本來也沒想往上升,是感激戴縣長看得起我這把老骨頭,纔沒擋着你去跑這一趟。沒通過就算了,我年紀大又是個殘疾,大字也不識幾個,確實提不上臺面。縣委既然這麼決定了,我們就得服從!”
唐民益從馬書記這番話裡聽到了理解,可更多的是牢騷,“老書記說得對,中央也強調穩定是發展的大前提,號召要團結所有同志、保持步調一致才能謀發展啊。不過,老前輩的經驗和想法還是要尊重的。”
馬書記可算好受了點,連稱呼都變了,“小唐是個好同志啊,如果咱們國家都是你這樣的年輕幹部,我們這些老頭子也就放心了。”
馬鎮長忍了忍,還是沒忍住,“就這麼算了?他李書記任人唯親,在黨內搞不正之風,咱們都裝聾作啞?聽說會上辯論得很激烈,戴縣長句句在理,他是真心想爲百姓着想啊!但有些人獨斷專橫搞一言堂,完全不講政治民主,咱們也要投、桃、報、李啊,爸!”
馬書記嘆息着說:“戴縣長這個情,我領了。咱們以後一定要積極配合戴縣長的工作,別給他添麻煩。”
唐民益淡然聽之,心裡清楚:不給戴縣長添麻煩,也就是不給他唐民益添麻煩,但言下之意顯然是要給那位李書記添麻煩了。
話說到這裡差不多了,唐民益又安慰幾句,請馬書記給他安排個得力的人手,陪他下基層四處走走。
馬書記看他這麼尊重自己這個班長,每一步工作都請示,老臉上掛起欣慰的笑來,“好好,這個沒問題,你初來乍到,是有很多情況要去了解。我老馬把話放在這兒了,整個班子齊心協力支持小唐的工作!”
唐青宏此時正坐在汽車上,忍受着那陣的顛簸,蹙起眉頭十分難受。坐在他身邊的木愚剝開一個桔子,把桔仁一瓣瓣放進他嘴裡,伺候他吃完了再把桔子皮放在他的掌心,“聞,不暈。”
這個簡單的土辦法果然有點用,起碼注意力成功轉移了。到達縣城車站是上午九點左右,趙蘭和丁宇早早守着,把他們連人帶東西接了下來。
那幾大麻袋並不太重,也扛得丁宇夠嗆,還不如趙蘭和木愚的戰鬥力呢。唐青宏看這位丁老師氣色好多了,還招呼他跟着一起上菜市場。
趙蘭一聽他們要往市場去,就問麻袋裡是啥東西,木愚解開一袋的口子,趙蘭一看就樂了,“喲,這可是好東西呀!也甭去菜市場了,都拉回院子裡去,我來找人給你們全買了!”
趙蘭動作挺快,在院子裡左右一呼,大羣的嬸子媳婦們就圍了過來,你半斤我一斤的,很快就把這些野菌分得乾乾淨淨。
整個過程還不到半小時,一疊零散的票子就放到唐青宏手上,趙蘭笑着自誇,“怎麼樣,宏宏,我沒騙你吧?來,跟姨回家,午飯就在家吃。”
唐青宏把錢往木愚手裡一交,對趙蘭笑得可甜了,“謝謝趙姨!才兩天不見,您又漂亮了!您先回吧,我們還要去市場一趟,買點帶回去的東西。”
趙蘭可不放心兩個孩子在縣城裡亂串,但她又得回家先把飯做上,於是殷切地看向丁宇,把自行車鎖的鑰匙往他手上一遞。這位可憐的老師點點頭,“我陪他們去。”
到中午吃飯的點,三個人準時回了縣公安局的宿舍院,丁宇和木愚背油提米累得夠嗆,但都沒讓唐青宏拿任何東西。
姜家住五樓,唐青宏也不讓他們往上面背,就甜笑着跟門房老爺爺說好話,把東西全堆在底下暫時保管了。
等吃完午飯,姜偉夫妻全部出動,自行車馱滿東西,丁宇這個唯一閒着的大人只得自告奮勇把兩個娃送回鎮上,順便也看一眼那個鎮到底是啥樣。
一行三人連人帶貨回到鎮上時,在美帝國長大的丁宇再一次被眼前的貧窮震驚,更別說守在車站的十來個孩子,看到那些換回來的米和油發出了震天響的歡呼聲。這些最基本的生活必須品,竟然能讓孩子們興奮成這樣,這裡的窮讓他不得不印象深刻。
唐青宏也懶得搬動那些東西了,就地瓜分戰利品。來接他的唐民益帶着笑欣賞兒子被小夥伴們崇拜擁護,也去附近的小賣鋪要了些袋子,加入幫忙分東西的行列。
圍觀的羣衆很多,大家很是好奇,你一言我一語的問着。當孩子們說這是用山上的野菌換來的米和油,那些老實巴交的鄉民緊張起來,有幾個都說這是投機倒把,幹不得的。前幾年有外地人來收這些山貨,還被判了刑。
唐青宏眨着眼睛把爸爸拉到他們面前,“這是你們的唐鎮長,讓他告訴你們,這樣幹行不行!”
唐民益正了面色,對那些鄉民大聲解釋,這種行爲不是犯罪!本地產的農貨去縣裡銷售,是完全合理合法的。還有,他今天在鎮上四處轉了轉,發現有的個體戶非常聰明,承包魚塘啊、果園啊、開早餐鋪、自行車修理鋪啊……凡是積極的創業行爲,政府都會給予肯定和支持。想要富起來並不可怕,也並不可恥,大家只管卯足勁去幹!如果有任何疑問或者顧慮,可以去鎮政府找他諮詢,他隨時歡迎大家。
這個就地演說很有現場辦公的性質,鄉親們雖然將信將疑,但多數人臉上都露出了希望的喜色。
唐青宏從這些人的神情裡看到憧憬和期盼,他們集體急切地注視着爸爸;而被衆多眼神圍繞的爸爸氣定神閒,彷彿天生就應該站在人羣中間,懷着至高的抱負爲這些平凡的人們排憂解難、指引方向。爸爸全身的鋒芒被那副醜陋的鏡框遮住,夕陽下從容的身姿卻閃耀着柔和的光輝,這副模樣的爸爸帥到沒邊,就連白襯衫領口的那顆鈕釦也亮晶晶地,讓他看得目不轉睛,甚至心跳都爲之加快。
這讓他瞬間就意識到,爸爸除了是他的爸爸,還是個男人中的男人,舉手投足中的成熟自信散發出濃厚的雄性魅力,這是他上輩子最缺失也最羨慕的東西。他同時清楚的意識到,爸爸從此不會只屬於他,也屬於那些等待幫助和指引的人民,任何人都無法阻擋爸爸的腳步,否則就會站在爸爸的對立面。他只能緊緊跟在爸爸身邊,伴隨爸爸走過每一段崎嶇的彎路,在路上慢慢成長,以求能與爸爸同行並肩。
唐民益安撫好那些鄉民,一回頭就看到兒子專注地仰視着自己,大眼睛裡感情熱烈澄澈,清晰得一眼就能望到底。這是讓他驕傲的孩子,生就一顆七竅玲瓏心,這麼小的年紀已經聰慧絕頂,處處幫着他做正事、好事,有意識地爲他減少阻礙。可他的心裡除了驕傲,又忍不住有些無奈,如果宏宏身在別的家庭,想必會有一個平凡又幸福的童年,而不是跟他一樣,小小年紀就被耳濡目染,在某些方面早熟得超越了許多成年人。
唐青宏從爸爸的眼神裡看到憐惜和欣慰,雖然當着衆人的面,爸爸並沒多說什麼,只是微笑着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小腦袋,但他知道爸爸是在肯定他這件事做得很對。他也對爸爸綻開笑容,拿出兜裡的手絹掂起腳給爸爸擦汗,爸爸微微蹲□來,配合完他的動作又回到孩子們面前,幫他們檢查那些袋子和小壺都繫緊、擰嚴實沒有。
最後唐家兩父子啥也沒留,所有東西都給孩子們分回家了,木愚擰着一小袋米和一小壺油,走出老遠還在回望。唐民益一把托起兒子,把他舉高了坐在自己肩上,唐青宏大笑着對木愚揮手。
丁宇全程看得目瞪口呆,手上做的事卻沒停下,跟他們回了招待所後倒頭就睡,連洗澡的力氣都沒了。
第二天早上,唐家兩父子起牀後發現,丁宇不在了。
他們倆對視一眼,臉上都忍不住一絲壞笑——丁老師顯然已經受不了打擊,直接偷溜。估計馬上就得哭着回美國了吧?
木愚一大早騎着谷家的自行車來敲門,說是谷爺爺讓他來接宏宏,唐民益把兒子託付給這個老實的少年,就放心地去了鎮政府。
他簡單的給馬書記彙報了一下,說昨天收穫很大,發現雲溝鎮民風淳樸、資源豐富,簡直滿山是寶,絕對有發展的潛力。如果選出一些品種製成乾貨,帶到廣交會上溜一圈,沒準能拉來大筆投資。
馬書記大讚他頭腦靈活,卻沒有明確表態,說個實在話,馬書記連“廣交會”是啥都不太清楚,只打着太極推說經濟方面還得聽上面的指示,建議他打個書面報告上交縣委。有了縣委的指導,開展工作會更穩妥。
唐民益很明白這位老同志的顧慮,是怕他步子跨得太大,不願擔責,點頭稱是之餘又提出既然要打報告,那他還得下鄉多走走,把事情進一步落實。
馬書記一聽他還要下鄉,很是放心,這個小唐果然不錯,一心只撲在實事上,完全不過問人事。話雖如此,再試探一下還是必要的,“小唐啊,做實事是好,但同志們的思想工作你也得抓緊嘛。”
唐民益微微一笑,“思想工作有您這樣的老同志掌舵把關,我是絕對放心的。再說,我頭上這個代字還不知啥時候能去掉,在這裡也不知能待多久。我只希望在這裡的時候,能爲鎮裡的老百姓找些出路,也算爲黨的事業添磚加瓦,做一點微末貢獻。”
馬書記被他說得通體舒暢,拍拍他的手以示肯定,“你只管好好幹,放心幹,誰敢阻撓就跟我反映,我一定爲你掌舵把關,全力支持!不過……”
那張老臉上掛起尷尬的笑來,說本來要安排昨天那位通訊員以後專門協助他工作的,沒想到那位同志今天告病休息了,只能給他另外安排人選。
“不用專門給我安排人,否則打亂了同志們的工作步驟,影響到工作效率就不好了。”
唐民益心知肚明,那位同志肯定是累壞了又覺得這事沒有任何好處,撂挑子不幹了唄。
兩人正說着,馬鎮長進來了,張口就推薦那個漂亮的虞主任陪唐民益下鄉,還真把他當自己人。唐民益卻消受不起,苦笑着婉拒,“男同志都跟不上,女同志更吃不消,而且虞主任肩上的擔子也很重,您還是給我找個身體壯實的吧。”
馬書記想了想,一拍大腿,“那個誰,劉所長,人高馬大年紀又輕,挺合適的嘛!”
馬鎮長眼珠一轉,也面露笑意,“對啊!他反正閒着沒什麼事,唐鎮長,就讓他陪你走走!”
這位劉所長顯然不得書記兩父子的青眼,苦活累活只管往身上招呼。唐民益心中有數,點點頭聽他們的安排,不出十分鐘就找到人見面握手,一起出門了。
其實這個副所長他早有耳聞,在姜偉家吃飯時,對方就提起過這個人他可以用。但是他主動去用,跟書記安排給他用,那意義很不一樣。
兩人剛出辦公室,許主任滿面堆笑地湊了上來,“唐鎮長,您要出去呀?”
他點點頭帶笑招呼,“許主任上班也挺早啊。”
許主任趕緊表現,“您都來得這麼早,我敢不準時上班嗎?明天我還得早一點,向您學習!”
他看對方攔着沒動,似乎還有事的樣子,停步直接問道:“還有事嗎?”
“呃……就是給您安排住處的事呀,這歸我負責,我是馬不停蹄地找人收拾清潔、安放傢俱呀……”
哦,原來是這事,他們現在還住招待所呢,也是該找個時間搬了。不過現在忙着出去,而且搬家屬於私事。唐民益考慮着交代,“那就下班了搬,我儘量早點回來?”
許主任哪好對鎮長做要求,堆着笑說:“如果您方便的話,我就都給您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