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最前面的男人臉上皺紋不少,指甲縫還是黑的,上身穿着一件深色的確良短袖襯衫,已經洗得泛灰,腳上是一雙帶着泥的解放鞋。這個人姓許,自我介紹說是鎮政府的辦公室主任,他旁邊站着的年輕女人三十來歲,穿得可比他體面多了,嶄新的套裙配着一雙中跟皮鞋,頭髮挽在腦後盤成髻,長得算是漂亮。
這個女人聲音也挺甜的,臉上還畫了眉毛、塗了肉色的口紅,笑着說自己姓虞,是辦公室副主任,跟許主任一起迎接王部長和唐鎮長,待會兒代表鎮裡爲兩位接風。
還有幾個小年輕都是通訊員,跟在兩個領導身後唯唯諾諾,王部長雙眼掃了一圈,臉色不太好看,直接問許主任,“你們的馬書記呢?”
許主任嚇得身子一抖,腰都彎下去半截,臉上堆起獻媚的笑來,嘴裡結結巴巴地說:“馬書記他……他病了。”
那個虞主任倒是很會來事,微笑着繼續解釋,“馬書記身體一直不好,病了好一陣了,馬鎮長也常在家照顧他。他讓我們代他向您和唐鎮長請罪,指示我們今天一定要把二位陪好。”
王部長聽到這裡,偏過頭對唐民益說:“馬鎮長就是馬書記的兒子,幹了有六七年的副鎮長了。”
唐民益早在昨天下午就把這些都摸清楚了,此時只是點點頭,對接待的幾個人表示諒解,“謝謝大家的歡迎,其實用不着這麼興師動衆嘛,以後都是一個班子的同志。”
虞主任嘴甜地又說了幾句,王部長皺着眉頭揮揮手,“接風宴就不用搞了,人已經給你們安全送到,我縣裡還有很多事要忙,現在趕着回去,就把唐鎮長交託給你們了。你們要多聽取他的指示,好好支持他的工作。”
王部長把場面話匆匆交代完,簡直不想再多待一分鐘,就像怕沾染上什麼晦氣一樣,立刻跟唐民益握手告別。一行人目送那輛吉普車揚起灰塵開遠。
唐青宏站在爸爸身邊,仔細觀察兩個主任,許主任見着大一點的官就腰都軟了,要麼是個官迷,要麼是個軟骨頭,更可能二者兼具。至於那個虞主任,倒還真是個虞美人,在這個小小的鎮上也算十分出衆,但就是有點太會來事,擺不正自己的位置。
那位還未現身的馬書記,父子兩人佔着書記和副鎮長的位子,而且時間特別長,光看那棟相比之下氣派乾淨的房子,就知道是本地的土皇帝。鎮長赴任,一把手作爲班長不親自來接,顯然是要給爸爸一個下馬威。
他好奇爸爸會怎麼處理這事,是忍一步觀察情況,還是新官上任先燒三把火再說?
兩個主任還嚷着要給唐民益接風,說早就安排下去了,唐民益卻快刀斬亂麻地交代他們,“許主任,接風真的不必了,你現在就帶我去上門探望馬書記;虞主任,請帶我兒子去吃個便飯,順便把我們下腳的地方準備一下。不用急於安頓,先住在招待所就可以了。”
話一落地,唐民益就把行李往虞主任面前一放,蹲下來跟兒子說:“宏宏,跟這位阿姨去吃飯,爸爸一會就來。”
兩個主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還想說點什麼,唐民益站起來對許主任微笑,“走吧。”
唐青宏不由在心底暗贊:爸爸幹得漂亮!
虞主任看着那兩人消失在院子門口,只得吩咐身後的小通訊員,“去,到招待所開個房間,把唐鎮長的行李放好。”
唐青宏饒有興趣地看着她指揮人辦事的動作姿態,看來這位虞主任混得很不錯。加上那身合體的新衣服、相對時髦的皮鞋,在這麼個落後的小鎮,她家的經濟條件應該不差?
他老老實實地跟着虞主任去吃飯,對方親熱得很,溫言細語地問了他不少問題,都是跟爸爸有關的。什麼你家是哪的?你多大了?你媽媽怎麼沒一起來……他連着兩天坐車累得夠嗆,只管低頭吃飯,要麼一問三不知,要麼就甜絲絲的笑着裝傻。他笑起來的殺傷力可比虞主任強多了,從小練的,把這位精明的辦公室副主任也搞得母性氾濫,反而對他吐露了自己也有個七歲的孩子,馬上就得上小學了,丈夫在宣傳科做事。
虞主任陪他吃完飯,把他送到招待所房間,還一直陪着他。等到唐民益回來,已經是午後兩點多,虞主任趕緊要給唐民益安排吃飯,被溫言謝絕了,說是在外面已經吃過。
虞主任離去之後,唐青宏眨着眼睛問爸爸,“你真吃了?不準騙我。”
唐民益哭笑不得地揉揉他的腦袋,“你這孩子,跟爸爸怎麼說話呢?”
他緊追不捨,語氣老成,“奶奶交代我的,一定要監督你,生活和作風問題都要!”
唐民益敗給他了,抱住他老實交代,“我真的吃了。在馬書記家吃的,他還給我講了個故事,你想不想聽?”
那位馬書記明明病着呢,新鎮長上門探病也就從牀上爬起來了,還跟副鎮長他兒子一起,陪着唐民益吃了頓家常飯。馬書記扶着老腰說起自己的革命故事,抗美援朝時跟老主席的兒子是親密戰友,後來那位戰友被炸死,他也被炸瞎了一隻眼睛,身上到處都有殘留的彈片。戰後老主席單獨接見過他,還在他的那杆老槍上題了字。動亂時有人想整他,說他私藏武器,他反靠着這杆殘缺不全的槍逃過一劫。他爲革命事業落了殘疾,政府給他在家鄉小鎮上安排工作,這一干就是二十來年。
唐青宏聽到這兒,好奇心大起,“真的有那杆槍?真有老主席的題字?”
唐民益似笑非笑地回答,“真的。‘保家衛國’四個字,還有老主席的落款。”
他忍不住睜大眼“哇”了一聲,“這……免死金牌啊?”
不過,到底是免死金牌還是催命符,就看怎麼用了,嘿嘿。
聽到兒子嘴裡蹦出不中聽的字眼,唐民益臉色一正,又開始教育他,“你這孩子,什麼免死金牌?馬書記也是個老革命了,黨性原則還是很強的,你少跟奶奶學,都是些封建糟粕!”
唐青宏吐吐舌頭,站起來低眉俯首地認錯,“請唐書記批評指示!”
唐民益被兒子這幅小模樣逗得大笑,飛快地伸出手指彈一下他的鼻子,在他捂鼻痛呼時吩咐他,“罰你早點洗澡睡午覺!睡多點養好精神,爸爸明天帶你去看醫生。”
他頓時蔫了,“又看醫生?您這麼閒啊?”
這不是纔剛上任嗎,爸爸應該一心撲在工作上纔對。
唐民益看看兒子小臉上有點古怪的表情,微笑着揪他耳朵,“怎麼?又在亂想了吧?你這小鬼,心思真多。爸爸請好假了。”
他撅着嘴去搶自己的耳朵,明明是爲爸爸擔心還被說心思多,他真覺得委屈。
唐民益看他的嘴角都可以掛油瓶了,才無奈地多解釋一句,“你啊!哪來那麼多心思?老書記忙得很,沒時間跟爸爸爲難,你放心吧。”
喲,那就是說今天這頓飯沒有白吃,爸爸肯定已經走出一步好棋,對方也入局了。他立刻就不委屈了,乖乖遵從爸爸的指示,“好嘛,爸爸給我洗澡!”
“這麼大的人了,還叫爸爸給你洗,羞不羞?”唐民益雖然這麼說着,但還是站起身來,動作麻利地去打水、搓毛巾。
第二天一大早,兩父子起牀梳洗走出招待所。唐民益借了輛自行車帶他,還沒騎上呢,就看到一輛破吉普從眼前開過,揚起一大片灰塵。
唐青宏趕緊捂住眼睛,還忍不住咳嗽起來,等再睜開眼時,已經只能看到一個綠色的影子了。
這亡命的速度……他好奇地問爸爸,“咦,這裡不是很窮嗎?”
唐民益臉上又出現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微微彎下身在他耳邊說:“鎮裡唯一的一輛車,還是老書記從縣裡要了很多次的。”
哦,原來是政府公車,那不是馬書記用就是馬鎮長在用嘍?
他眨眨眼,很天真地繼續問爸爸,“開得好快!難道馬爺爺病危了?”
唐民益橫了兒子一眼,壓低聲音教訓他,“胡說什麼呢!馬鎮長是去縣裡有事。”
爸爸昨天才來,今天馬家的人就飛奔去縣裡。爸爸到底跟他們說了什麼呢?難道是當場下戰書,嚇壞了橫霸一方的土皇帝?他的好奇心簡直要把他打倒了,望着爸爸露出獻媚的眼神。
“快上來,少亂想!”唐民益就是不滿足他,把他抱上自行車後座,“抱緊爸爸的腰,別掉下去了!”
他聽話的抱着,一路上總是在問,“告訴我嘛,爸爸,你說什麼了?你是嚇唬他們了?還是感動他們了?”
唐民益被他鬧了一路,田梗上又顛簸,可受了大罪,到實在騎不進去的小道上只好下車用手推,就這樣也沒讓他下車自己走。
被他問到不知道第多少次,唐民益才勾着嘴角告訴他,“爸爸纔不嚇唬人呢,也沒有感動人的本事,感動他們的是戴縣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