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奶奶看着兒子並無愧色的臉,恨不得掉下眼淚來說服他,“唉,民益啊,我知道你聽不進去,我都是爲你好。媽書讀得少,不跟你講什麼大道理,只勸你多想想宏宏、欣雁,你現在是有兩個孩子的人了。你覺得你的想法沒錯,我也知道你沒錯,可你如果將來真要走你爸的那條路,你就得多學你龍伯伯,該忍的時候一定要忍,該出手的時候夠果斷!”
唐民益聽老媽說了這麼一大段,實在是苦口婆心,難爲她能講得這麼清晰順暢,在心裡肯定理了很久。
“嗯,媽,我聽你的,做人做事,都要講究一定的策略。”
“這就對了!還有啊,不該交往的人,要當斷則斷!哪怕認錯一個人,做錯一件事,對你將來要走的路都是極大的障礙。”
唐青宏也開始佩服奶奶了,這些話從一個沒讀什麼書的女武人口中說出來,還真是實踐經驗累積的結果,挺有水平的。
第二天早上,唐民益還是帶着兒子去學校,午飯時在食堂裡一陣好找,可算看到單獨坐在一角的錢慶強了。
唐民益心情微微一鬆,拍着錢慶強的肩膀低聲詢問,“沒什麼事吧?昨晚就回家了?”
錢慶強倒也不怪他,只苦着臉掀開衣領給他看身上的傷,“我爸用皮帶抽的,唉!還勒令我再也不準跟不三不四的人來往。”
唐民益早有所料,繼續問道:“這說的是李波?他今天沒來上課嗎?昨晚上他也回家了?”
錢慶強也把聲音壓低,湊近他咬起耳朵,“回了,我爸一個電話,所有人都放了,本來就沒什麼事啊。不過李波是詩會主持人,被踢打了幾下,估計要休養幾天。他還跟我說,爲了不連累我,咱們的友誼得轉入地下。我有點懷疑,這次是鄭靈犀舉報我們的。”
唐民益眉頭微皺,想了想才說:“不至於吧?鄭家人會幹這種無聊的事情?他們家教也挺嚴的。”
錢慶強把這話聽進去了,撓着頭生悶氣,“那就不知道是誰了……李波也說,不會是鄭靈犀,她是個好同學。你還別說,這人真挺仗義的,出事了自己扛大頭,被打了也不糾纏,我還怕他讓我找我爸給他出氣呢。”
聽到現在,唐青宏不得不承認,李波真是個工於心計的傢伙。那種小詩會誰會舉報啊?如果不是李波自己,那就是李波得罪的人其實很多,但他面對危險隨機應變,順便陷鄭靈犀於不義,還友誼轉入地下,把事情一個人扛了什麼的……
那本來就是李波組織的聚會,如果不站出來承擔責任,其他被抓的同學肯定會怪他。所以他挺身而出,演一場苦肉計獲得大家的體諒和支持,還倒過來感謝他承擔責任被打了?
等放學後十幾個同學一起去宿舍看望李波,而唐民益也在其中,唐青宏就在心裡暗暗想道:這個人今後一定要除。當然不是現在,他回想了一下那個時間,大概是八五年五月的一天,李波再次出事的那個點上,他必須抓住機會。
唐青宏的日子就那麼安穩的過着,他知道雖然整個政壇暗流涌動,改革開放的大方向卻是明確的,唐家所有人的日子在這場大變革中都只會越過越好。
這一年商業部宣佈:棉布敞開供應。年輕人開始在着裝和娛樂上接觸許多新時髦,穿起西服、牛仔褲和喇叭褲,因爲看了《大西洋底來的人》,還紛紛戴起蛤蟆鏡,大學女生穿起彩色的裙子,唐家的幾個姑姑都燙起了雞窩頭。
這一年最紅的電視劇是《霍元甲》,就連唐民益也陪着老媽、抱着兒子每晚守在電視機前,把這部片子從頭看到尾,還吐詞不標準的跟着哼幾句主題曲。
“昏睡百年,國人漸已醒……衝開血路揮手上吧,要致力國家中興,豈讓國土再遭踐踏,個個負起使命。”
這是再一次打開國門之後,縈繞在無數年輕人心頭的豪情壯志。
如果說此前還只是懵懂的憧憬,那麼到了這一年,首批個體戶的興起大大激勵民衆的熱情,他們在大方向確定但前途不明的路上艱苦摸索,京城街頭也出現越來越多的個體商販,一些曾經關閉的老字號紛紛重新營業,電影院的生意也蒸蒸日上。
唐青宏被爸爸帶着去吃過全聚德,也被帶着看過好幾場電影,對他來說老掉牙的片子,唐民益卻看得認真投入。爸爸看電影,他看爸爸,只要一看大熒幕,他就興趣缺缺,那些電影實在太老了。他甚至還被爸爸帶去看了場《推銷員之死》的話劇,北京人藝的水準倒是不錯,也唯有這場話劇他是打起精神從頭看到尾,讓他爸都挺吃驚。
他看到的是主角那一敗塗地的悲慘人生,就像他重生之前一樣絕望掙扎。散場時唐民益看到他舉起兩隻小手直抹眼淚,一下被他早熟的反應鎮住了,“宏宏,你哭什麼呢?你真看懂了?”
他勉強打起精神破泣爲笑,“爸爸,我困。”
唐民益這才被他哄了過去,抱起他讓小腦袋向自己懷裡靠緊,“那就睡吧,爸爸抱你回家。”
從前的他有多悲慘絕望,現在的他就有多幸福快樂,還有什麼好哭的呢?他把頭深深埋在唐民益懷裡,生生壓下那些不甘與憤怒。即使總要跟傷害過他的人一一清算,也需要相對漫長的過程。這是他曾經錯過的童年,他必須盡情享受。
可惜他不去主動招惹,也阻止不了某些人來招惹他,唐家跟賈家住得太近,他的渣爹和後媽經常來串門子。
賈家的人他就只歡迎爺爺,每次爺爺來的時候他都歡天喜地,恨不得爺爺也搬過來算了,但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只能在爺爺面前異常乖巧可愛,希望能多留住爺爺一會兒。
短短半年的時間,爺爺頭上的白髮多了一片,當着他的面雖然親熱慈祥,眉宇間的溝壑卻從未舒展。他也聽到過爺爺跟爸爸的談話,說起賈思源兩口子就使勁嘆氣,還追問唐民益,賈思源有沒有經常來看望唐青宏,表現得怎麼樣。
唐民益爲人穩妥,從不當着賈老爺子多說什麼,唐青宏就不管了,在老爺子面前屢次告狀。他也並沒有說謊,賈思源兩夫妻每次來都故作親切,言談舉止假得讓人想吐,有時還抱着賈青涵一塊兒來,那個小崽子就不給父母面子了,次次表現出非凡的搗蛋才能。
第一次矛盾大爆發,發生在賈青涵和小欣雁之間。
吳嘯和老伴來看望過欣雁幾次,只要想抱走她,她都粘着哥哥不肯走,全因爲唐青宏對這個妹妹好得沒話說,整天玩在一起。吳嘯看兩個孩子處得這麼好,唐家上下寵得欣雁像個小公主,也就讓小欣雁的戶口遷回了唐家。
可賈青涵那個小崽子不知是被父母寵壞了,還是被父母刻薄了,在嬰兒車裡坐着就伸出手去搶欣雁的玩具。欣雁當然不給,哭鬧着往回搶,賈青涵竟然奪過玩具往地上狠狠亂砸,甚至拿出嬰兒車裡自己的玩具用力砸向唐欣雁。
唐青宏那時正注意着假面夫妻跟爸爸之間的談話呢,才一轉眼的功夫,就聽到妹妹撕心裂肺的哭聲,回頭一看怒火直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