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奶奶一輩子身體強健,發燒打針都非常少,隨着年紀變老除了血壓高點,沒有什麼大毛病,仗着老底子這兩年到處玩得兇,還接手了很多老兵基金會的具體事務,說是幫賈老哥完成遺願。可前兩天不知怎麼的,突然就頭暈得厲害,並伴隨嘔吐症狀,送到醫院一查是腦溢血,好不容易纔搶救回來,但已經出現偏癱症狀。
看着奶奶在病牀上那副受苦的模樣,唐青宏當場就紅了眼睛,唐民益緊緊握着母親的手,想要跟她進行語言交流,她努力說話卻模模糊糊很難聽明白。
治療了好一陣子,唐奶奶的病情稍微穩定下來,說話也還比較清楚了,這期間唐民益經常龍城鑫城兩頭跑,瘦了一大圈下來,全家人都心疼他這麼勞累,其實醫院裡從沒缺過親人,唐青宏也基本上一直都在病房裡頭照顧奶奶。
唐奶奶總覺得自己從來不病,這一病可能就沒準去了,趁着大家都在病房的時候,艱難地交代了不少後事。對唐民益說的無非是好好做事、好好做人,終生都要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對唐青宏這個乖孫子她卻格外寬容,斷斷續續地說了很多。
奶奶都病成這樣了,還記得他去年提起的那件事,說自己人到將死就分外看得開,如果唐青宏真的喜歡那個離婚婦人,娶了人家也沒什麼。她回憶着自己的少女時代,笑談從前她還是個女土匪呢,要不是唐立本這個讀書人不嫌棄她,兩人湊做一對夫妻,也就沒有這一大羣子孫了。
“宏宏,我誤了你爸的姻緣……我不該啊。你一定要娶你喜歡的,你爸那邊你也勸幾句……只要喜歡就成了,管他出身高低,是醜是俊,真喜歡就娶回家唄,日子是過給自己的,不是過給別人看的。我啊……我就是看不上別人,纔不另找的,跟自己中意的人過了日子,再去湊合一個,那怎麼過得下去喲。”
後面那些都算是胡話了,奶奶的神志並不是那麼清醒,可病房裡唐家的幾個女兒都哭了起來,儘管她們中間最小的也已經是中年婦人。
唐青宏耐心地陪着奶奶,聽她說了許多許多的話,很堅持她一定會好轉,只要挺過這回就又是一條女漢子。奶奶的求生*也確實強,對所有治療都配合得很積極,眼看着是要挺過去了,說話越來越清楚,還笑着對他重複過幾次那個交代,“奶奶想得通,只要你喜歡的是個好人就行了!等奶奶熬過這回,你就把她帶過來給奶奶看看,啊?現在就算了,我怕衝撞了她,這迷信還是要講一講的……”
他也在奶奶耳朵邊上輕聲說了,“奶奶,他已經來看過您了……不過都是趁您睡着的時候,我們怕您不喜歡他。反正您要快點好起來,只要您好了,我就讓您見見他。”
這當然是哄騙了,他不可能真的說破那個事,否則奶奶這個病還沒出院可能就得再來一回。他就是想給奶奶一個懸念,有未完成的心願更容易挺過去而已。
可就在恢復期裡,唐奶奶又出現心血管系統併發症,這一次萬分兇險,一週內搶救了幾次,那副日漸衰弱的身體就此垮下來,再也沒能下牀。
奶奶走的時候也是幸福的,幾乎所有子孫親人都在病牀前守着她,她長時間的昏昏沉沉,偶爾睜睜眼睛卻在盡力維持笑容,這份樂觀無畏笑對生死的態度感染了大家,他們的病房裡最後那幾天很少有人哭泣。
奶奶最後留下的話很短,“我去找……我家老頭子了……不許哭……都給我……高高興興的。”
這樣的遺言讓大家又哭又笑,到安置後事時也記着她的交代,由主人家出面表示,請各位來賓都不要太哀傷。幾個親人分別上臺致悼念辭的時候,都是選擇生活裡快樂的回憶來講,在噼噼啪啪的掌聲裡結束了一個不太悽切的葬禮。
奶奶這輩子活得瀟灑恣意,嫁的人也是自己所愛的男人,唯一的遺憾可能就是沒看到兒子和孫子找到兩情相悅的愛人了。唐民益守靈的那天晚上,牽着兒子的手一起跪在母親靈前,兩個人什麼都不用說,就那麼安靜地一起跪了好幾個小時,籍此把內心真意默默傳達給已逝的親人。
翻過年後就是零七年了,這一年唐青宏提前明示了所有的朋友和合作對象,讓大家收緊錢袋子,尤其出口行業爲主的要儘快結款,以應對有可能在明年來臨的全球經濟危機。
他自己有份參與的生意,也全部放緩步調,以穩定慢升的節奏代替了之前的急速擴展。這樣一來他的空餘時間就更多了,爸爸還問他是不是因爲奶奶的去勢而心生懶意,想要好好休息一陣。
他沒有否認這一點,經過奶奶的死,他確實想要騰出更多時間來陪伴爸爸。子欲養而親不待是這世上最大的無奈,他從沒忘記爸爸比他大十幾歲的事實。珍惜眼前的相守,能多一點就盡力把握,就算爸爸不可能跟他一樣閒散,他也要保證在每個爸爸有空的時段自己都在對方身側陪伴。
爸爸其實也沒有以前忙了,隨着人脈、威信和經驗的增長,爸爸越來越善於用各路人才分憂,處理各種大事的效率也越來越高。爲了長久服務於民衆着想,爸爸現在對健康和休息十分注重,有了許多教訓在前,爸爸非常認可他的勸告:只有保證自身的健康長壽,爲民衆做到的實事纔會更多。勤奮愛民的管理者早逝,勢必會引起局勢動盪,反之在職時間越久,局勢就越能趨於穩定,處事的經驗也就愈發豐富。
千秋萬代是不可能的,哪怕五百年、三百年的王朝都少而又少,但歷史上那些著名的盛世,執政者往往活到高壽之年,短命的掌權者就算能力超羣也無法管住身後的亂象。
唐青宏很愛爸爸這一點,雖然處事果斷、原則性很強,但從不剛愎自用,很能聽得進有益的進言。尤其這些勸解是他說出來的,被爸爸採納認同更能讓他高興,於是繼續愉快的裝病在家長期休養起來。
外面關於他的流言也越傳越兇,主要集中在他的身體問題上。他不但不去壓制,在爸爸表示想管的時候還直接反對,“爸,別管它,我反正也不想走你那條路,這樣對我自己也是個保護,別人會覺得我沒什麼威脅,對吧?”
唐民益何嘗不知道呢,只是那些流言中夾帶了讓他生氣的部分,連他耳朵裡都能聽到,圈子裡想必已經無人不知:唐家唯一的兒子唐青宏似乎、可能、也許,體弱到無法跟女人上牀的地步,又或者就算勉強能跟女人交往,生理上也有大的缺陷,跟女人生不出孩子來。
這個流言唐青宏心裡很清楚,肯定是孫成鳳賈青涵那兩位刻意傳出去的,至於爲什麼人盡皆知,畢竟那兩位曾經是他的“親人”,從親人嘴裡說出的秘密還能有假?這也是人之常情了。
在流言最初傳出的時候,他就做出了自己的選擇,非但沒有制止,還另外安排一些人添油加醋。捨得一身虛名,換個終生清淨,也不會再耽誤誰家的女兒,這不是很好嗎?
這一年來幾乎沒有人再給他介紹女朋友了,偶爾出門赴宴,還有些無聊人當面或背面嘲笑他。他早已不是上輩子心高氣盛的賈青宏,對這些嘲笑並不給予任何回擊,更加坐實了流言的內容。
真實情況他連朋友們都沒有講,所以每次被人嘲笑時,那些朋友氣沖沖地爲他出頭,他心裡是感動並且內疚的。可是事有輕重大小,他不想也不能去否認,否則會惹來更多無窮無盡的麻煩。
下半年錢小天的訂婚宴上,他和爸爸一同赴宴,錢家安排的座次很微妙,把唐賈兩家安排在一起,不知是體貼他和爸爸可以坐在一席呢,還是刻意諷刺賈家那一家三口對唐家前恭而後倨的態度。
眼看兩家人坐在一塊,賈思源倒還顧及臉面,對唐家兩父子客客氣氣、溫和有禮,賈青涵和孫成鳳的眼神卻像淬了毒,死死盯着唐青宏不放。桌上坐的反正都是兩家親戚,孫成鳳眼睛一轉就開始挑釁,陰陽怪氣地關心起唐青宏的“身體問題”,賈青涵也在旁搭腔造勢。
唐青宏這次不想應戰,正好藉着機會把這事再次認下,可爸爸哪裡容得下別人那麼說他,當面就沉下臉色表示兒子身體很好,不勞外人關心。
孫成鳳反正撕破了臉,也不管唐民益的警告之意,反而一臉假笑的加大聲音,“民益啊,你這說的什麼話,青宏可是青涵的親哥哥呢,雖然他現在不姓賈了,終究是血濃於水,我也做過他的媽,關心他不是應該的嗎?哪裡就是外人了?”
賈思源皮笑肉不笑地在旁邊和稀泥,“勸”起自己那個愚蠢的老婆,“成鳳,你就少說兩句吧。畢竟是過繼的兒子,民益纔是他爸爸。我們關心他是一回事,人家領不領情是另一回事,你這是何苦呢?民益啊,對不起,我替她向你道歉了。”
賈思源向來把這一手玩得爐火純青,叫別人聽見還是唐家兩父子不對了,其他親戚沒敢搭腔,只賠着笑打哈哈,唐青宏看他們一家三口圍攻爸爸,終於開了尊口,露出個黯然的苦笑來,“爸,您也別幫我瞞了,紙包不住火,這裡坐的都是兩家親戚,沒有外人,咱們就實話實說吧,免得大家老是爲我擔心。”
唐民益眼睛一眯,在兒子失意的臉上看到一絲熟悉的狡黠,立刻知道了兒子的意圖,半是惱火半是心疼地就想去擋,“唐青宏!別說了!”
可越是去擋,桌上的這羣人就越覺得有戲,唐青宏就算沒毛病也肯定有毛病了。
唐青宏心意已決,懇求地看了爸爸一眼,臉上的表情更加頹喪,語氣也十分低落,“爸,事實就是事實,我也不想耽誤誰家的姑娘了。”
這句話一落,他就移開眼神看向桌上所有的親戚,“這些年我一直在看病,中西醫都找過了,醫生說沒什麼辦法,先天體質就弱,三歲以前受寒太狠,身體早就凍壞了……結婚生孩子都是奢望。這事我本來不想公開說,但關心我的人實在太多了,長輩們又老給我介紹女朋友,我不得不跟你們明說了。以後你們就別再給我介紹了,我不好耽誤別人家的女兒。”
唐民益氣得臉色徹底沉了下去,但也知道再怎麼擋都擋不住兒子的決定,這幾年來已經很少喜怒形於色的男人,硬生生被兒子這番自污氣得捏緊拳頭在桌上重重捶了一下。
就算是心裡覺得不合常理的人,看到唐民益的表現也完全相信了,這世上哪個正常男人會拿自己的生理問題開玩笑?就算不正常的男人也會百般遮掩。
賈思源兩口子則是愣在當場,片刻後對視一眼,都從彼此臉上看到了猜忌、驚喜和惱恨,只有賈青涵一個人臉上露出得意的喜色,特別假地開口安慰唐青宏,“我就說哥哥怎麼老不出門呢,原來在調養身體?哥,你也別傷心,你還這麼年輕呢,一定會治好的。”
孫成鳳恨不得一個巴掌打在自己兒子臉上,這蠢貨只顧着看唐青宏的笑話,都沒注意到自家老媽被安了罪名上身。其實她心裡確實有點虛,唐青宏三歲前養在她身邊,她從來沒有上過心,刻意凍着餓着也是經常的,但她可沒想到那樣就能讓唐青宏斷子絕孫,他要怨就怨自身命不好吧,生來身體孱弱,誰會知道稍微刻薄一下都捱不住。
賈思源心裡也沒有什麼憐惜之情,既然都跟別家姓了,唐青宏能不能有孩子不關他多少事,但孫成鳳瞞着他博下這種惡名實在大大不妙,他總得補救補救,立刻衝着孫成鳳吼了一嗓子,“成鳳!你以前怎麼帶孩子的?青宏生下來身體就不好,你還把他凍着了?唉,你把他害了呀!”
孫成鳳也很上道,眼淚說來就來,萬分委屈地爲自己辯解,“我……我進門就做了後媽,我那時候又沒養過孩子,哪裡知道怎麼帶?後來我懷了青涵,自己也反應得那麼厲害……青宏,你怪我吧!都是我這個後媽沒有當好!天下最難的事情就是做後媽呀,嗚嗚嗚……”
賈青涵到現在纔想明白了,唐青宏這是自損一千傷敵八百,把自己的生理缺陷當衆說出來,卻狠狠構陷了親生父母一把,只得對唐青宏怒目而視,一心護着孫成鳳,“是你自己身體差,關我媽什麼事?你別當着親戚胡說啊!”
唐青宏幽幽嘆息一聲,一臉的心灰意冷,“青涵,你是我親弟弟,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吧。反正已經這樣了,我又沒有要追究,我總歸叫過她幾年媽,難道還會不孝地去告她?”
孫成鳳和賈青涵都氣得身體直抖,再一看桌上所有親戚們看過來的眼光全是飽含譴責的,心裡知道這個事情沒辦法辯解清楚了。
作者有話要說:睡晚了,剛起,多謝留言評論和投雷的親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