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老總長一直在阻止老伴和馮柏語,但三個人都不聽他的,自顧自談了很多。唐民益聽得仔細,等那兩人差不多說完後,微笑着對餘老說:“您啊,就是覺悟太高了,那麼大個房子讓出來給我和兒子住,我們根本用不着嘛。我們才兩個人,房子大了都難得打掃。”
唐青宏看爸爸眼神掃了過來,趕緊彎起嘴角露出自己臉上的酒窩,“是呀,餘爺爺,爸爸那麼忙沒時間收拾房子,我又這麼小,掃個地都要掃半天,跟爸爸住一室一廳正好,那個兩室的太大了。”
餘老夫人眼睛都亮了,殷切地看向自己的丈夫,唐民益看她明顯心動,又接着遊說,“不如咱們還是換回來吧,您家裡佈置得很溫馨,這纔是家的感覺嘛,我和宏宏離家在外,就喜歡這種氣氛呢。那些傢俱電器什麼的,就不用換了,我們也用不慣。我鄭重請求您老人家割愛,您就發揚一下風格答應我們吧。”
老總長心裡跟明鏡似地,哪能不知道這個年輕人是在給便宜自己佔?他硬氣了一輩子,堅決不肯接受這樣的同情,皺着眉頭就拒絕了,“這不好,你是新來的總長,這個住房安排是總部決定的,我們私下換房子算怎麼回事?這我不能答應!”
唐民益也看出來了,這位老人家脾氣確實很硬,於是把姿態放得更低,“老總長啊,您就體恤一下我這個後輩吧,我將來工作忙,肯定有照顧不到兒子的情況,大家左鄰右舍,我也希望您這邊能幫忙照顧照顧呢。總部那邊我去做工作,我好歹也是新任總長,這麼點小事都做不下來未免太無能了,保證咱們換房這事名正言順,大家都沒有異議。”
唐青宏也跟着爸爸的大方向,眼睛水汪汪地使勁央求老人家,“餘爺爺,我還想着以後爸爸不在家,就來您家蹭飯吃呢,您就答應我們吧!我也給我爸做保證,他肯定能說服別人,這就是小事一樁!”
餘老夫人聽到老伴拒絕唐民益的時候,眼神已經暗淡下去,瞄着老伴的表情都帶上了委屈和埋怨。這會兒聽着唐民益兩父子是真心要換房子,實在忍不住出聲勸了起來,“哎呀老頭子,人家唐總長是真心的!你難道沒聽出來?虧你還幹了那麼久的財團高管呢!他肯定不是那種面慈心惡的人,這事他又得不到什麼好處!”
馮柏語倒是有點吃驚的樣子,似乎沒有想到唐民益會提出這麼個事,到現在才反應過來,偷偷瞄着唐民益沒有做聲,估計還在揣摩唐總長到底在想什麼。
唐青宏斜睨着馮柏語那一臉深思的表情,心裡是不屑加上冷笑,那種思想複雜卻沒聰明到位的人就是這樣,以爲天下人都跟他一樣複雜,總會拼命揣摩別人任何一個無私行爲背後到底有什麼深層動機。這就是典型的庸人自擾。
被老伴那麼一激,性格剛硬的老總長立刻發飆了,“婦人之見,你懂什麼!你這不是罵我小人之心嗎?我哪裡懷疑小唐的動機了?他能在我這得到什麼好處?我是不想白占人家的便宜!”
唐民益一看這對老夫妻都當着人快吵架了,笑着溫言相勸,“老總長,您這就錯了,我是晚兩屆接您的班,也不算外人吧?我們換房子可不是什麼佔便宜,那房子本來就是您在住,我一來搶佔老總長的家,這到哪都說不過去呀!不管於公於私,人起碼要有基本的良心,再說我作爲後輩,還有很多經驗要向您學習,請您不吝指導呢。”
看到新總長這副奉其爲師的態度,老人家的火氣消下去了,說到底他對於在位時的前事還是有些介懷的,不是因爲個人得失,而是因爲被衆多後輩斥爲過時守舊、茅坑裡的石頭等等……
“小唐啊,跟你這個人一接觸,我算是信了小馮說的,臨湖郡有希望了。唉,我哪有什麼資格指導你,你要是哪裡還用得着我這把老骨頭,我就爲你出出主意,用得上用不上,你說了算。”
這事就算是黏黏糊糊地答應了,唐青宏乘勝追擊,幫爸爸把事情進一步落實,“好耶!餘爺爺,我們明天就搬過來,您明天可別反悔哦!君子一言,快馬一鞭!”
餘老被這孩子逼得笑了,這出於善意的激將法讓他有點感動,“你真是個乖孩子……唉,好吧,餘爺爺答應你了,不反悔!”
唐青宏吐吐舌頭,用帶着邀功意味的眼神看了爸爸一眼,小將出馬,一個頂倆!他又可以記上一功了。
唐民益帶着笑意對兒子輕輕點了個頭,以示嘉獎和讚許,又接着問了老人家生活上還有哪些難題,請老人家放開心情跟他好好的談一談,就當閒聊家常了,“您不要有顧慮,如果還受到了什麼不公平的待遇,你只管跟我說,別都憋在心裡生悶氣。您爲財團事業操勞了一輩子,總部和人民是不會忘記您的,您有什麼訴求,也該由財團總部去幫您去解決。”
有馮柏語杵在旁邊,他自然不好講到具體的正事上去。對於還不夠了解的人,這個程度的謹慎是必須的,而且他對馮柏語第一印象就不太好——他十一歲的兒子獨自在家,這個小馮飯也沒安排一頓就自己走了,還是鄰居跑去安置宏宏吃了頓飯。這說明小馮在爲人處事上還不成熟,加上觀其言行,似乎也沒有什麼突出的才能和見解,倒是對自己上級的牢騷特別多。
馮柏語有陣子沒出聲了,但又捨不得走,乾脆起身去拿水瓶,殷勤地幫幾個人加倒茶水。
老人家並不對唐民益傾訴什麼個人困難,反而提起自己退休前未曾達成的一大夙願,說那時候沒做成那件事,讓他幾年來耿耿於懷,一直憂心臨湖的發展。
臨湖臨湖,這個名字就是因爲它毗鄰a國最大的淡水湖波煙湖,前幾年鑫汝高速開建,技術人員在湖對面搞勘測的時候,老總長就動了一個很大的心思,想在對面爲臨湖開一個口子,還請來自己以前相熟的老夥計:一位s國的橋樑建築專家西林院士來華考察。西林院士帶着助手考察完畢後,對他提出要必須先解決臨湖到波煙湖之間的沼澤地帶,然後才能建一座跨湖大橋。
預算做出來涉及到上億的投資,當時的州級管理層一是覺得耗資過大、時間太久,也有着很大風險,二是目前忙着解決財團總部的辦公大樓呢,對他的這個提議就擱置了。
說到這裡,老總長對上級和平級的同事們並沒有一句惡言,馮柏語卻找到插話的機會,“他們其實根本沒考慮過,完全沒人理睬老總長!他們有錢蓋辦公樓、搞商業廣場,就是沒時間來看一下老總長的計劃。還不就是因爲老總長退下來了,在民意處沒有什麼實權,管不住他們了唄,個個給他老人家臉色看!那些人哪……”
唐青宏聽他說得義憤填膺,那會兒他其實還沒工作的吧?也就是個沒畢業的大學生?這眼光倒是看得夠遠。同樣是上眼藥,餘老的水平可比這個馮柏語高多了,只說事不對人,馮柏語句句都在針對本地總部的高管層。
果然,餘老也出聲招呼馮柏語,“小馮!有事說事,不要太主觀了!背後說人是非不好,每屆管理層都有他們自己的考慮。”
唐民益認真聽着,此時才問餘老總長,“那個s國專家西林院士,您現在還跟他有聯繫嗎?”
老人家眼神亮了,腰板也挺直起來了,“有,有的!他雖然老了,跟我差不多年紀……眼睛還好使着呢!”
不光是餘老,唐青宏看出爸爸的心思也活動了。確實,在高速公路上爲臨湖開一條口子,無論當時還是現在,都具有非常意義。交通起來了,經濟也就搞活了,臨湖郡地肥水多,就是交通不太便利,白白糟踐了許多致富機會。
他下午在外面瞎逛的時候,看到菜場外面好幾個小販挑着自家的魚、泥鰍和黃鱔,還有外地賣得比較貴的新鮮水果,價格都叫得相當低,說是必須當天賣完,不然放一放就更不值錢了。他當時就很震驚,問尤強這裡的菜價一直這麼便宜嗎,尤強這個不知人間疾苦的小流氓都嘆了氣,“菜當然不值錢,但是商場裡的東西貴得要死!我去汝城玩的時候買那些新鮮玩意,電子產品什麼的,比咱郡裡便宜好多呢!這個死地方!”
不管貧苦百姓,還是衙內紈絝,在自己的家鄉都覺得生活不如意,這個郡確實需要巨大的改革魄力和人爲的機遇,才能扭轉長期窮困落後的局面。
爸爸並沒有追問太多關於建橋的事,又說了會閒話就帶着他起身告辭了。但從爸爸走路時不自覺放慢的步伐,他知道爸爸已經在打主意,說不定明天就要去實地考察了呢。
回到家已經是晚上九點半,他看着爸爸坐在沙發上閉眼養神,肯定還想着那什麼專家和造橋呢,s國……呀,它明年就要解體了,那些出色的科技專家們又該往何處去?來a國做點大事算是不錯的選擇,在信仰過的一切日暮西山、轟然倒塌,自己也已垂垂老朽時,還能憑藉自身的才華發揮餘熱,以此令人牢牢記得,這世界曾經有過一個強大的s國。
廉頗老矣,尚能飯否?這是爸爸和他心裡共同的疑問。老總長和那位s國專家有心,就是不知夠不夠力,畢竟想要做成那件事,爸爸身上擔負的壓力也是巨大的。
想象了一下日後那座大橋的雄偉英姿,他心裡也難免一陣澎湃,爸爸可能半天沒聽到他說話,悄悄地睜開眼來,以爲他這麼安靜是因爲困了,“宏宏,爸爸放水給你洗澡?”
他覺得爸爸肯定比他更累,還喝了酒的,就讓爸爸先洗,還細心地告訴爸爸,“熱水器是用天然氣的!往左邊扭是冷,右邊是加溫!別弄錯了燙到。”
唐民益酒意還沒完全散掉,看到兒子那副一本正經的大人樣就想捉弄,“爸爸還是不清楚,你來教爸爸嘛。要不,乾脆一起洗吧。”
唐青宏不知爲什麼小心臟又狂跳起來,這都多久沒跟爸爸一起洗澡了,爸爸發的是什麼瘋!他害臊得直往後退,“我纔不幹呢!你喝過酒臭燻燻的!自己去洗!”
唐民益看着兒子那張小臉都紅了,還一個勁的往後躲,逗他就逗得更來勁了,拉住他的胳膊就往浴室走,“你害羞什麼啊?又不是女孩子!你什麼地方爸爸沒看過?小時候還不是老纏着爸爸給你洗澡。”
“哎呀,那時候我還小!現在我長大了!再說不是你叫我什麼都自己來的嗎?”這個爸爸真是……明明當初主動跟他分牀睡,又主動不肯再給他洗澡了,說是要讓他養成獨立性,那樣才能快點長大。等他失落完了、適應好了,又自己來破壞這些規矩!簡直是存心戲弄他嘛!
唐民益怎麼說都比兒子有道理,“當初是當初,因爲你小,所以要培養你的獨立性嘛。現在你夠獨立了,就不用再那麼嚴了,可以適當放寬。”
說得倒是冠冕堂皇,其實就是把他當小動物在逗,或者當成了專屬的玩具吧?雖說爸爸在外面時刻擺着那副威嚴老成的模樣,要不就是雷打不動的假笑,在家裡才難得輕鬆放任自己一下……
想到這裡,他臉色還是彆扭,但也不再掙扎了,癟着嘴被爸爸拉進浴室。
爸爸簡直無比坦蕩,三下五除二就脫了個精光,也不避諱他偷偷瞄過去的眼神,還刻意擡起手臂給他看肌肉,“怎麼樣?爸爸壯實吧?每天幾十個俯臥撐不是白做的!”
那也是他逼着爸爸堅持運動的,因爲運動有益於健康。爸爸做俯臥撐的時候,他就跟着跳幾百下繩,他那細胳膊細腿的,體育成績一向不好,俯臥撐這種重體力運動他做不來。
他這輩子第一回看到不穿衣服的爸爸,那身材好得讓他羨慕妒忌到想要吐血。雖然臉紅得要命,他還是不由自主瞄了眼不該瞄的地方……自慚形穢的挫敗感讓他衣服都不想脫了。
爸爸纔不讓他磨蹭過去,命令他立刻加入洗刷刷隊伍。他百般不情願地背對着爸爸脫掉衣褲,還彎着腰拿手去遮自己的下半身,小豆芽實在羞於在大蘿蔔面前露臉,那隻能是恥辱、可憐、悲傷的對比。
爸爸越看他這樣,就越取笑他,“遮遮掩掩地幹什麼呢?你有的爸爸也有,害什麼羞啊!爸爸又不偷看你,快過來,我給你洗頭!”
他扭扭捏捏地走過去,還是用背對着爸爸,頭上被倒上了洗髮水之後,他閉上眼睛摒除那些怪怪的雜念,一心享受手指在頭頂溫柔搓洗的感覺。
爸爸給他洗頭很細心,因爲指甲剪得很短,都是指腹在接觸他的頭皮,一點不刮人。等到熱水把頭髮沖洗乾淨,他還呆呆地站立不動,屁股突然被輕輕地拍了一下,“好了,發什麼呆呢?把香皂遞給我,我給你洗洗背上。”
他“啊”地一聲驚叫,臉皮熱得快要着火了,整個人彈跳起來,差點在滑溜的地板上摔倒。爸爸及時伸出手臂穩穩地扶住他,“你這孩子,慌什麼呢!怎麼手忙腳亂的?”
“呃……”他還是不敢向後看,唯恐爸爸看到他這一臉扭曲的表情,“沒事!我眼睛進水了,看不清東西!”
這句話起到了弄巧成拙的後果,爸爸乾脆把他扭過來面對面,還仔細看他的眼睛,拿一條幹毛巾給他輕擦眼皮,“痛不痛?洗髮水沒進去吧?”
他搶過毛巾在眼皮上胡亂一摁,伸手把肥皂拿過來在全身塗抹,背上也飛快地換着手抹遍了,“不痛,我自己洗!爸你別管我了!”
“……還真的長大了啊。”爸爸看着他這幅抗拒親近的樣子,似乎有點失落,接過他手裡的肥皂也自己塗抹起來。
兩個人就這樣安靜下來,可他又覺得這種氣氛十分難受,等臉上不那麼熱了以後,他怯怯地想要彌補,“爸,你蹲下來,我給你搓背。”
爸爸回頭看了他一眼,臉上又露出欣慰的笑容,“這麼乖?要用點力氣搓,爸爸怕癢。”
“知道了。”他粗聲粗氣地回覆着,以此趕走滿腦子混亂的羞意,拿過搓澡巾用力地搓起眼前那片寬厚的背脊。
一邊給爸爸搓背,他還一邊找正事來談,以免自己繼續尷尬。他問爸爸是不是真的對那個造橋的事動心了,對於立項和資金來源有沒有什麼想法,這麼大的事,州總部能批下來嗎?如果可行,當初老總長就應該能夠成功呀。
爸爸並沒有敷衍他,說自己還只是有了那個念頭,具體怎麼操作要等全面瞭解後再做計劃。爸爸還說,這樣的事情他可以跟爸爸討論了,將來如果他也想走上爸爸相同的這條路,那麼現在就要開始打基礎。幾年前爸爸就覺得,他在這個方面是有天賦的,但他年紀太小身體也弱,怕他操心太多影響到心理和生理上的健康發育。
現在他已經大了好幾歲,身體也各項都達標,那爸爸就放心多了,可以從現在開始給他正確的指引。歷史上少年有爲的帝王將相併不少,康熙皇帝十幾歲時就乾得很不錯了呢。爸爸相信他不會比任何人差,只要儘早接受良好的正面教育,將來一定能成爲青史留名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