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青宏那會兒已經躺在牀上,翻來覆去地不想睡覺,纏着爸爸給他看牙根又長出多少。唐民益無奈地一天幫他看三次,耐心地安慰他沒有那麼快,該長出來的時候就能長出來,可他還是心急得很,拿着小鏡子在燈下各種照。
唐民益爲兒子幼稚的舉動失笑,心裡瀰漫着輕鬆又溫柔的感情,這時候他們臥室的窗戶被人輕輕敲響,還把手裡拿着鏡子的唐青宏嚇了一跳,覺得自己這麼一副模樣被人偷窺,真是太丟臉了。
唐青宏沒好氣地衝着窗戶問,“誰呢?大晚上的別嚇人!”
那個陌生的聲音在外邊小聲回答,“唐鎮長在嗎?”
“你誰啊?幹嘛不敲門?”唐青宏更加生氣了,這藏頭露尾的肯定不是好人。
“唉喲,您聲音小點,我敲了,你們沒聽見呢……我是虞小栓,有重要工作跟唐鎮長單獨彙報,所以得避着點別人。”
唐青宏莫名驚詫,虞小栓不是那個正被停職留用的糧庫檢驗員嗎?虞主任的那位好弟弟?這是對處理結果不服氣,還想找爸爸說情?
他想着要幫爸爸推掉,就故意粗着聲音裝大人,“他不在,你明天去他辦公室。”
唐民益微微皺起眉頭,略一思索就阻止了兒子,在窗邊回一句“進來吧”,起身去客廳開門。
唐青宏有點擔心,從牀上爬起來躲在門後,想要聽清楚虞小栓來找自己老爹幹啥。
還是爸爸比較厲害,這個虞小栓真不是來說情的。其實仔細一想也知道,這處理都處理了,還說個什麼情?要說情也不會等到現在纔來。
虞小栓輕手輕腳地摸進門,連客廳的燈都懇求唐民益不要打開,藉着臥室裡瀉出的微光就對着唐民益跪了下去,壓低嗓子渾身緊繃,“唐鎮長,請您救救我,我是真不知該怎麼辦了……”
唐民益一個使力把他架起來,看他確實嚇得不輕,整個人都像垮掉了似的,就輕聲細語地安撫他,讓他先坐下來冷靜一下,整理好思路慢慢說。
虞小栓喘着氣組織了一下語言,把自己所處的危險境地一五一十全說了。
在唐民益去了廣市以後,李輝和馬鎮長的矛盾越演越烈,已經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馬鎮長挖空心思地盯着兩個工程,銖鎦必較,還記錄下每一次以假亂真以次充好的情況,揚言要累計起來捅到市報省報曝光。據說李書記都氣得在縣委辦公室摔了杯子,還在縣黨代會上嚴厲指責某些基層幹部作風官僚,拿着雞毛當令箭。
這事還不出兩天,審計小組就下來了,馬鎮長在班子裡強調自己對事不對人,李書記叔侄這是對他打擊報復,暗裡卻安排虞小栓前去調查李輝過去經手的工程,先下手爲強。虞小栓身上還揹着處分呢,一直停職在家“學習”,被馬鎮長支使他也不敢不去。
這一去還真查出了李輝的問題,而且問題很大,虞小栓越查越怕,一回來就把材料交給了馬鎮長,但是心裡沒底,很擔心兩邊鬥爭,最後被犧牲的還是他這條池魚。今天聽說唐鎮長回來了,他心裡記着那次唐鎮長對他的批評教育和維護,趕緊來夜訪求救。
唐民益仔細聽完,問他還有誰知道這件事,叫他不要慌,這件事情自己知道了。
唐青宏也在門口一直聽,心知這個表態對於聰明人來說已經足夠,領導說“知道了”,那就會去關注解決問題。可虞小栓實在不算聰明人,還在那嚇得發抖,爸爸也許是思及這個並不聰明的人也不算太蠢,還知道來找他救命,便乾脆對虞小栓明說了。
爸爸的聲音是那樣沉穩,對陷入絕境之人正如指路明燈,“你在這件事上雖然有點不講組織原則,但是出發點也是好的,也是本着對鎮上工程監督負責的態度,擔心這個不斷出紕漏的縣建築公司名不副實才去求證嘛。你不要告訴馬鎮長今晚來找我的事,避免他心裡有想法。明天一到上班的點,你就帶着資料去鎮政府找馬鎮長,把調查到的情況正式彙報一次,把這件事透明化、程序化,並且要勇於自我批評。”
唐青宏忍不住在心裡狂點贊,只要虞小栓照着爸爸的安排去做,整件事就是虞小栓作爲熱心羣衆見微知著,因爲擔心鎮上的工程質量纔去私下調查,與馬鎮長沒有關係。馬鎮長能夠得到撇清,在程序上不再有打擊報復之嫌,而李家叔侄恨的人當然不會是虞小栓,還會是一直跟他們不對盤的馬鎮長。事到如今,馬鎮長也不怕再多這麼一樁,恐怕早就把資料寄出去了。
虞小栓漸漸鎮定下來,對唐民益千恩萬謝,留了一份材料告別離去。唐民益拿着那份燙手山芋進了臥室,看到兒子那雙賊亮的眼,輕聲訓他趕緊上牀睡覺,自己也坐上牀就着燈光翻看起那份材料來。
唐青宏一時哪裡睡得着,這雲溝鎮和玉穹縣要翻起大浪了呢,馬鎮長沒有幾天好日子可過,李家叔侄那也是牆都要塌了。爸爸一邊忙着做實事,一邊不動聲色地清理着那些人事問題,眼看着已經快要收割。
他翻來覆去了好久好久,才迷迷糊糊地進入夢鄉,第二天早上被爸爸送去學校的路上還在打呵欠。爸爸自然又是一陣嚴訓,他乖乖認錯,保證以後不再晚睡,心裡卻記掛着好戲開鑼。
結果等了整整兩天,一切都是風平浪靜,馬鎮長的那個小霸王兒子在校內仍然樂呵,來接兒子的馬伕人臉上也看不出任何焦慮。李輝那邊更是徹底消停,連工地都不親自來了,避免跟馬家父子起任何正面衝突,雙方就跟講和了似的。
這讓他非常失望,還忍不住問了爸爸,爸爸嚴厲地批評了他這種唯恐天下不亂的小心腸,讓他把精力全都放在學習上,去一趟廣市是不是玩得樂不思蜀了?丟下的學業趕緊追上!他連忙把隨堂測驗的一百分試卷拿出來討好爸爸,纔算把爸爸哄得對他笑了一笑。
等到第三天又是一個週日,唐青宏期待看戲的小心思已經淡去,安靜地陪着爸爸在家。可爸爸的情緒似乎有點興奮,一早上看了好幾次表,等到九點多的時候,唐青宏被爸爸帶着出了門,才發現鎮上的幹部羣衆全都沸騰了——縣委縣政府的領導,陪同兩位簽下意向書的港商結伴到來,隨行的還有他們帶來的考察團。
戴縣長和李書記都是滿面春風,相比之下戴縣長還算矜持,李書記卻殷勤得有點過分了,對兩位港商跟前跟後,唯恐有一秒鐘被忽視,可惜楊先生面色冷淡,方先生又跟他語言不通,說的話十句有八句他都夠琢磨。
直到鎮上領導由唐民益帶隊過去迎接,楊先生才露出第一個欣慰的笑容,與他親切握手,說出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唐鎮長,又見面了!我很高興。”
方先生先前都是粵語夾英語,跟唐民益握手時也說起發音彆扭的普通話,語氣相當熱情,還把唐青宏的手也給握了握,“唐鎮長、小小唐生,我把楊生也拖來啦!你們介裡風景很好嘛!”
唐民益笑着跟他們打招呼,“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我們早就做好準備掃榻相迎,縣委縣政府的領導也非常重視你們這兩位貴客呀。”
唐青宏跟這兩位都是老相識了,站在爸爸身邊乖巧地叫人。可才一張嘴,方先生就笑得意味深長,“喲,小小唐生長大了!”
他馬上反應過來,紅着臉閉緊自己的小嘴,把兩位客人都逗得樂開了。只不過一個豪爽的大笑,另一個是莞爾的微笑。
看氣氛這麼好,許主任抓緊機會自我介紹,跟着馬書記兩父子與港商考察團一一握手,笑着向大家保證一定會做好接待工作,誰知李書記當場搶起話來,強調接待工作由縣裡安排,今天兩個考察團在下面轉一轉,下午就由縣委的車接回縣城,他已經安排縣委招待所的工作人員準備了晚餐。
馬家父子氣得一齊變了臉色,看那架勢就要鬧將起來,唐民益趕緊攔下他們,把話題拉到考察地點,“楊先生、方先生,今天就在我們這轉轉,晚上歇在縣裡也好,既然是要考察,縣裡和其他鄉鎮的情況你們也多走動一下,綜合參考嘛。”
楊老先生冷眼旁觀這小小地方的複雜環境,對唐民益說,他跟老方打算兵分兩路,他就由剛纔那位許主任帶路,獨自去拜訪木先生即可。方先生和兩個考察團就由唐民益代爲安排,大家午飯時再聚。
方先生也很果斷,說一聲拜拜就把楊老先生摘出去了,回頭揮灑自如地應付這一大幫子官員,對他們談到投資建廠的一系列設想,還說合同一籤可能就得趕工期,新商品爭取在春節前上市,利用海外華裔家庭都會大辦年貨的習慣賺到第一桶金。
就這麼一下子,大家的注意力都被轉移到正事上,跟在隊伍後面的李輝大聲表示,這方面完全可以放心交給他,保證加班加點完成建廠項目。
馬鎮長恨恨看着又來搶風頭的李輝,小聲冷言冷語地諷刺他,“正式合同都還沒簽,李經理現在就拍胸脯實在太早了吧?雖說能者多勞,你手裡的工程都還沒做完呢,這就看着鍋裡了?”
馬鎮長也是仗着方先生聽他們的本地話不太懂,才大着膽子當面跟李輝對戰,臉上倒還是笑着的,表面看來簡直一派和氣。
唐青宏在一旁聽得好開心,這兩人還真是難解難分呢。
李輝嘴巴都快氣歪了,臉上也不得不掛着笑,揹着大家用手肘狠狠頂了一下馬鎮長的肚子。
唐青宏個子小,又是存心看戲,把這一招看得分明,當時就捂着嘴偷笑起來。
馬鎮長髮出一聲悶叫,一腳踢在李輝的小腿上,李輝頓時一個踉蹌,當着衆多人的面摔了個大馬趴。
這下不止唐青宏笑得歡,兩個考察團和鎮上的幹部們全笑了起來。走在最前面的那一排聽到笑聲纔回頭,看到李輝正狼狽不堪、手腳並用的爬起來,除了李書記和唐民益,其他人都沒忍住,臉上各有各的笑法。
李輝年輕氣盛,哪裡忍得下這口氣,一時忘了自家叔叔三令五申要以大局爲重的叮囑,撲上去就要掐馬鎮長的脖子。看着兩人鬧得又要上演全武行,李書記氣得脫離第一排隊伍衝過來厲聲喝止,“李輝!你瘋了?快停手!”
唐民益也站住腳步,爲李家叔侄及時圓場,對方先生和考察團的其他人微笑着說:“我們不如跟着小袁走,他主管山貨統收的事情,我們視察完倉庫,再跟他去欣賞一下人工培育的菌種。不過路比較遠,大家有個心理準備,可能會很累。”
初到這麼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方先生和考察團都還比較高興,呼入胸腔的空氣那麼新鮮,也早就知道這裡交通不太發達,於是都笑着點頭。方先生拍着他的肩膀說:“走累了唔要趕,lunch安排豐盛點就ok啦!”
浩浩蕩蕩一行按照唐民益的安排,跟着袁正峰走了兩趟,午餐就在袁家所在的那個村裡安排。那個村子的村民們最喜歡娃娃鎮長了,得到消息早就各家一起合作,跟操辦酒席似的大整飯菜,這二十幾人坐了三桌,地道的農家風味獲得一致盛讚。當然,今天這事是有報酬的,雖說村民們都推說不要,但唐民益今天一早就讓許主任把錢發到戶了,政府可不能佔這些淳樸百姓們一絲一毫的便宜。
楊先生和許主任以及木家的一家三口也準時過來,楊先生對木愚的父親木謹態度十分尊重,還安排木家夫妻坐在自己身邊。而李書記被侄子丟了那麼大的醜,總覺得別人都在笑話他們,灰溜溜地跟縣裡下來的幾個領導另坐一桌。木愚、袁俊和唐青宏這三個孩子就跟其他女眷坐在爸爸他們的隔壁桌,唐青宏吃的東西還跟其他人不一樣,是谷老親自給他開的小竈,一盅滋補藥膳讓他喝得很香,但時時停不了注意大人們的談話。
爸爸就坐在楊先生的對面,幾乎跟兒子背靠着背,聽到楊先生提及木媽媽編制的藤藝用品也很漂亮時,唐青宏眼睛發亮,忍不住用背脊撞了爸爸一下。爸爸頭都沒回,就很自然地對楊先生提議,藤編工藝也是個不錯的投資方向,成本非常低、技術難度小、易於運輸,主要是價廉物美,配合機器操作的話,產量和銷量都能上規模。
木媽媽雖沒見過大場面,但也怯怯地彆着普通話爲鎮長作證,“是呀……這門手藝簡單着呢,咱們這的大姑娘小嫂子都會,就算不會的,教個幾天就能帶出熟手,做出來賣得便宜,咱老百姓也用得起。”
方先生笑着打趣楊先生,“介還用考慮?你唔做我都做!”
唐民益看楊先生思索的樣子確實是有點興趣,就趁熱打鐵道:“木雕雖好,但技術難度很大,優秀的成品費時久、賣價高,是隻有少數人能夠消費的奢侈品;藤藝編織費時短,賣價低,盈利很快,這部分利潤拿來貼補培養木雕工藝廠的前期投入,您看是不是相輔相成?”
看看自己的老婆和唐鎮長,木謹這個老實頭也開口了,“楊先生,真的很感謝您看得起我,我心裡清楚,您支持我們前期肯定要投不少錢,我這門手藝可難了,帶出一批合格的徒弟得花上好幾年呢,您要是能在別的事上多賺些回來,我們心裡也好受點,不然就欠您太多了。”
話說到這裡,楊先生也微笑起來,“藝術是一項長遠投資,我倒不介意資金問題,不過既然老方都想插手,那肯定是一本萬利的生意,我不能讓他搶了。小唐,你可真是見縫插針啊。”
這就是基本談妥了,唐青宏在爸爸背後聽得很是興奮。袁俊看他忘形地咧開缺了一顆牙的嘴,先是愣了一愣,隨後捧腹大笑,“哈哈,宏宏!我就說你今天怎麼不愛理人!哈哈哈,你換牙了!”
木愚那張總是木着的臉都忍不住露出一絲笑容,同時也笨拙地安慰唐青宏,“換完,就好看了!”
唐青宏捂了捂嘴,可是越捂得緊,袁俊就盯着他看,搞得他惱羞成怒破罐子破摔,乾脆把手一放,“笑吧笑吧!笑不死你!你也笑不了幾天了!”
下午送走大家的時候,鎮上的宣傳科張科長也被帶上一塊去了縣裡,還開走了那輛破吉普,說是縣宣傳部叫他去縣裡領會精神,學習怎麼落實新機遇新挑戰下艱鉅的宣傳任務。
鎮上的幹部們目送那幾輛車陸續開遠,馬家父子立刻帶頭髮起牢騷。明明是唐鎮長找來的項目,縣委這樣一路跟着,人都不留在鎮上過夜,擺明了是要摘果子!
唐民益神情沉穩地開解他們,“是我們的就是我們的,兩位港商經過今天的參觀考察,對我們的環境基本滿意。倉庫、菇房都很不錯,今天午餐的飯桌上就有小袁人工培育的幾種山菌,大家吃得讚不絕口,連縣裡的領導們也給予了充分肯定嘛。”
馬書記腦子也變靈光了,“對對!技術在我們這,好菌種也在我們這!廠還能建到哪裡去?”
許主任笑着在旁邊搭腔,“楊先生對木疙瘩那一家態度好得不得了,他的錢肯定跑不到別處去!方先生也是,只跟唐鎮長和你兒子聊得來,我們誰都插不上嘴呢。”
當天晚上八點多的時候,方先生的電話打了過來,跟唐民益討論一個情況,說縣委李書記纏着他們談了很久,希望他們把廠建在縣裡,還許了不少優惠條件,但方楊兩位都沒有表態。既然他們是先跟唐民益談的,鎮上開出的條件本身也很優惠,考慮到各方面的長遠利益,他們不會考慮在別處建廠,還對李書記這種行爲表示了憤慨,讓唐民益小心這位野心勃勃的領導。
方先生把話挑得很明,唐民益非常感謝他的關心,但還是爲李書記圓了場,說縣委也有縣委的難處和考慮。只要大家心裡有數,從實際情況來做決定,就能化繁爲簡,不因外力而干擾到彼此的合作。
唐青宏在旁邊聽得很生氣,等爸爸把電話一放,就忍不住擠兌李書記,“他一個上級領導,急着要摘下面鄉鎮的果子,吃相也太難看了吧!爸爸,您爲啥幫他說話呢?”
唐民益面色輕鬆,毫無怒意,他都覺得爸爸快成聖人了。
“宏宏,少擔心這些事,你還是個孩子。爸爸跟你說了多少回了?”
他看着爸爸隱隱帶有笑意的眼睛,意識到爸爸肯定不是可以容忍李書記那種官的“聖人”。
“爸爸,您說一句‘山人自有妙計’給我聽。”他撒着嬌想要看到爸爸的另一面。
“……”唐民益對兒子粘在自己懷裡的模樣沒轍,照着兒子的要求說了,可唐青宏還不滿意,搖着小腦袋繼續叫,“不是這種口氣,表情再深沉一點兒,還要笑着說。”
作者有話要說:存稿都用完了,但願我能快馬加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