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民益纔到廣省沒幾個小時,汝六就不知道從哪裡得了消息,熱情邀約唐民益第二天下午去他家裡吃飯,說是要給唐兄弟兩父子接風洗塵。
唐青宏對他印象也很深,上輩子汝老死在八七年,那之後汝家還不知道收斂,一直由着汝六胡鬧。之前嚴司令意有所指的那句話,刺的就是這個汝六。
此人出了名的作風洋派,愛擺排場、喜出風頭,還有個熱衷於跟女明星交往的嗜好。當然,這時汝老還在,他沒有那麼囂張,等汝老死後的第二年,汝六就跟身爲文工團副團長的漂亮老婆離了婚,跟一個三流小歌星混在一起,生意上也是越鋪越大,不光進出口貿易,還把娛樂業也給做了起來,看似風生水起,實則處處暗礁,連累整個汝家在日後都跟着栽了大跟頭,就此一蹶不振。
唐民益本來不想去,還尋思着怎麼婉拒爲好,汝六又提到明天還要宴請一個人:鄒亦新。
聽到這個名字,唐民益就改了主意,這位鄒亦新他早就想見一見,是鄭孫系政壇最出色的新貴之一。對方能力很強,年紀還不到四十五,已經坐在西南某省一把手的位子上,這次來廣市應該也是爲了廣交會的事情。能夠跟這種出色的前輩見面,並且向對方學習到一些好的經驗,他肯定不能錯過。
唐青宏也豎起耳朵在一旁聽着,張大小嘴流露出震驚的表情。鄒亦新這個人他當然知道,若干年後會登上金字塔頂,連任兩屆後圓滿退位。作爲鄭孫系新一代人物的傑出代表,鄒亦新許多地方都值得尊敬,儘管立場派系不同。
晚上九點多的時候,衛副書記獨自找了過來,誰都沒有帶。進屋後幾人坐下來含笑談天,唐民益把剩下的幾瓶好酒送給他,還說是老書記讓自己帶來的親切慰問。
衛書記本不打算收,一聽唐民益提起老書記,頓時臉色唏噓,就把那個袋子接過去了。他緊緊捏着手提袋的拉繩,對唐民益惋惜地提到當年,感嘆老書記退得太早,自己多麼佩服和想念老書記改革的魄力和手腕。
他是政界中人,說話還比較含蓄,嚴司令就比較直接了,臉上帶着憤怒發起牢騷,“老書記是廣省的指路明燈,老衛跟着他幹事多有勁!後邊這個吧,嘴裡說實幹說改革,膽子小得很,做什麼是都溫吞吞慢半拍,生怕得罪人的好好先生,出了名的太極推手!一把手怎麼能這樣幹?改革不是這麼改的!光叫我們支持配合,搞得我都在家裡嘆氣,追隨黨究竟是爲了什麼!”
這話一說,嚴夫人跟衛書記都臉色一凜,嚴夫人趕緊提高音調罵丈夫,“老嚴!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你自己注意點!”
唐青宏看幾個大人表情都沉重下來,眨眨眼睛用小孩子的語氣去接嚴司令的話,“不是爲了建立一個民主、自由、富強的新華國嗎?我們課本上都有教!”
嚴夫人趁勢讓丈夫下臺階,拉着唐青宏的手笑罵嚴司令,“你看你,覺悟還不如宏宏高!民益真有福氣呀,孩子也教得好!這孩子我真是越看越喜歡呀!你們一定要多留幾天呢。”
這話題就算岔開了,嚴夫人的一番誇讚把唐民益聽得很舒服,唐青宏卻有點臉紅。他哪有什麼覺悟,上輩子做的那些事啊……確實對不起國家,對不起人民,不管他是不是主觀故意的,總之他在其中脫不了關係。這輩子有能力和機會的話,他還得盡力去阻止那些事的發生,彌補那些驚天大錯。
他想着想着,發現一件了不得的事——他似乎已經被爸爸影響到了基本的觀念,以前他從沒有這麼想過,只會覺得愧對爺爺和爸爸,心中根本沒有“國家”和“人民”這種詞彙。
近朱者赤,爸爸對他的耳濡目染確實是一種教育吧?他的思想不知不覺開始發生了變化。上輩子廣省老書記的事情唐青宏也耳聞過,他當時並沒有任何同情惋惜,只覺得這個人很傻,白白做了權力鬥爭的炮灰,還感慨他親爹那邊輕而易舉掃除了一個本以爲會非常強大的障礙。
那還是改革開放之初,廣省的汝派官員們對改革的阻力很大,甚至影響制約了深市的發展。老書記也算是肩負重任,下來之前就有所覺悟的,一上任就手段硬、膽子大,敢做事也不怕得罪人,提出“以生產力爲標準,計劃調節和市場調節相結合”的原則,敢爲天下先。
對方主政廣省的五年間,主持外貿、物價、投資體制等改革,支持深市龍口工業區政改,大力推動了廣省的改革發展,爲廣省後來的經濟騰飛掃平了障礙,甚至推動了整個國家改革開放的進程。老書記貢獻是卓越的,得罪的人也不少,甚至被指要把廣省變成舊社會的租界,被質問“是否還是gcd員”,數次被召入京寫檢查。最後爲了全局的穩定,龍老也只能揮淚斬馬謖,讓老書記只做滿一屆就提前退休。老書記不在乎自己的政治生命,只是感嘆自己還爲人民做得不夠,如果時間再多一點,他就能做出更多實事。
如今再想起這段往事,唐青宏由衷的敬重起那位老書記。對方當時頂着巨大壓力,明知不可爲而爲之,提前做好“幹完事就下臺”的心理準備,擊退了詆譭廣省改革的黑潮,讓全省的經濟騰飛,成爲改革政策成功的鐵證。體制內的這些官員,像他這麼堅定改革、不遺餘力的,不多;尤其是對政治體制改革的認識,像他這麼深刻中肯、不稍隱諱的,更少。
而後面那幾十年的變化,唐青宏是親身經歷,全都看在眼裡的。沒有老書記這種改革的先行者、犧牲者,就沒有後來那個經濟高速發展,令世界震驚矚目的華國。
他回憶着那些以前從沒重視過的舊事,小小的身軀裡心潮澎湃,不能自已。唐民益注意着兒子臉上瞬息萬變的豐富表情,看他眼裡都帶上淚光了,不禁伸出手臂來抱他,“宏宏,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累了就早點睡。”
他睜大眼睛看向爸爸,把眼裡那點淚意逼了回去。看嚴衛兩人坐着長聊的架勢,爸爸這次來果然不止是爲了廣交會。回京前龍老也曾單獨跟爸爸談過一場話,接下來大人們的話題可能要涉及到軍方機密了。
他雖然好奇得要死,但也知道那些是自己絕對不能問不能說的,只得懂事的點點頭,揉着眼從爸爸懷裡溜出來,“嗯,爸爸,我困了,您繼續聊天吧,不用管我,我自己會好好睡的。”
嚴夫人忍不住又是一陣誇,這孩子怎麼就這麼可心呢!於是牽起他到浴室去洗漱,等他洗完了再把他帶到鋪好牀鋪的客房裡,照顧他一直到上牀閉眼,還體貼地給他把燈開着。
他安靜地躺在牀上,強迫自己不要偷聽從外邊客廳泄露進來的絲絲語聲。爸爸天生就是幹大事的人,能力和手腕都遠比自己強上太多。自己以爲的那些幫助,爸爸真的需要嗎?
但不管怎樣,他總是已經活過一輩子的人,爸爸應該還是有能用得上他的地方。他會一直守護爸爸,跟隨爸爸,親眼看着、親手參與構建這個屬於爸爸的時代。
那個晚上,幾個男人談了很久,唐青宏胡思亂想地慢慢睡着了,都不知道爸爸是什麼時候爬上牀來的。第二天他臉貼着爸爸的背醒過來,發現自己又把爸爸當抱枕了,爸爸牌抱枕冬暖夏涼,特別好用,可以趕走所有不安全感,讓他睡得分外踏實。
兩父子難得睡到八點多才起牀,爸爸還帶他去商場特意買了幾套新衣服,給他可勁地打扮起來。他看着鏡子裡那張精靈可愛的包子臉,轉過身來問爸爸,“爲什麼要給我買新衣服呢?我夠穿了呀。”
爸爸臉上露出一點年輕人的天真來,彎起嘴角在他耳邊低聲說:“汝伯伯有個女兒,跟你差不多大,我聽說她很漂亮。”
咦?這是要把他打扮得更漂亮去跟那個小女孩比美嗎?爸爸也會有這種“我家孩子最好看”的虛榮心?
他有點想笑,但還是盡力地配合爸爸,把新衣服穿得整整齊齊,全副武裝地被爸爸牽着小手走出商場。
下午五點半,來嚴家接他們的車是一輛黑色加長林肯,就算在開放的廣深兩市,這副派頭也太過囂張,而且一直開到軍區大院裡頭。唐青宏對這個汝鵬飛汝六小王爺實在看不順眼,見識到這套才知道,龍其浩還算收斂的。
汝鵬飛早就從家裡搬出來外住,準確的說是被自家老頭子趕出來的。老一代看不得年輕人那種浮誇做派,說了小兒子很多次,汝鵬飛被母親和哥哥姐姐們慣得狠了,還跟老頭子頂過幾次嘴,最後只能分開住着互不干涉,省得老是因爲穿什麼戴什麼就吵架不休。
連上輩子過慣奢侈生活的唐青宏,在看到汝鵬飛的豪宅時也挺震驚。這才八十年代呢,汝六家就全套歐式豪華裝修,搞得跟英國皇室宮廷一樣。
見到汝鵬飛時他也差點笑了出來,對方三十來歲,相貌端正,把自己整得油頭粉面,穿一身gucci西裝,手腕上戴着鑲鑽rolex,難怪汝家老頭子實在看不過眼。
可再多看這人兩眼,他又覺得莫名的熟悉,這種做派跟上輩子的賈青宏,不就是一路貨色?仗着有個與衆不同的出身,祖輩父輩爲國家做出過很大的貢獻,就自認爲高人一等,處處充滿天生的優越感。也許任何時代的紈絝都是類似的:作風招搖、態度囂張、爲人傲慢、智商不高。
龍其浩和汝六是這個時代的典型,而上輩子的自己,其實就是他們傑出的接班人。他們做派相似,結局也差不了太多,自己墮落便罷,還連累了整個家族的名聲,害了真正重視自己的朋友和親人。這麼一想,上輩子的他死得一點都不冤枉。
汝六在汝家的地位,跟他上輩子在賈家也差不多,哥哥姐姐的寵溺迴護頗有些微妙,身爲續絃的母親則可能只是愚蠢糊塗,唯一教子嚴厲的父親卻年事已高、力不從心。現在越囂張,將來出了事就越容易被放棄,幾乎每個家族都會有這麼一個看似被重視的棄子,以備不時之需。
另一位客人就完全不同,鄒亦新看起來只有四十不到的模樣,面貌清俊、眼神光華內蘊,挺拔的身姿與爸爸相似,只是個頭比爸爸矮了一點。
在汝六的介紹下,唐民益和鄒亦新微笑着握手,幾乎同時開口說了聲,“你好。”
這句司空見慣的客氣話,兩個人都說得真心實意,彼此間不動聲色的打量也很直接,並不掩飾那份夾雜着審視的欣賞。
汝六的老婆果然是位大美人,配合丈夫穿着長款的歐式禮服裙,跟丈夫的感情看起來非常好,臉上帶了甜美的笑容,牽着粉雕玉琢的女兒站在汝六身邊。
這一家三口初看真是賞心悅目,就像從畫裡走出來般美麗和諧,可唐青宏忍不住同情這位汝夫人,一到明年她的丈夫就會變心出軌,從此走上游蕩在女明星們中間的不歸路了。
作者有話要說:希望抽到頭了……這兩天發文還行,就是前臺抽得慌。感謝這幾天堅持看文留評投雷的親們,你們好樣的!親人啊